作者:须尾俱全
炮火熄了,装甲车、坦(括号内不看)克重新列出了阵势。即使是轻型装甲车也有几十吨自重,哪怕是林三酒卷出来的狂风,也不能摧毁它们的阵容;只不过码头上的其他设施、建筑、人,此刻却都已经变成了一片破败狼籍。零零落落的火势、遍地弥漫的血腥气、浓浓熏黑了天空的硝烟、载着伤员后撤的运输车……触目所及,尽是一片苍茫而冷漠。
那些被抬上担架的,那些被装入裹尸袋的,都谢幕了,都哑了声息。更多火力被驱赶上了战场,能够发出声音的,始终只有那一个无动于衷的意志。
“为什么停止攻击了?”河欢走向前线管理司的成员身边时,问道。
“据说检测到了一个发往太空的讯号,不知道有没有拦截住。”那人在管理司里级别很高,对许多情况都清清楚楚,平时是万不会这样详尽解释的,然而他此刻脸色微微发白,似乎也慌了手脚。与其说他是回答河欢,不如说他在自言自语:“不……我想可能没有拦截住……李司长都走了,他说情况紧急……”
原来他们这么快就得知消息了。
“那个进化者呢?”河欢想瞧一瞧码头内的情况,但是前方被倒塌四落的铁架和货柜箱给挡住了,他看不清楚林三酒在哪里。
“她大概也巴不得有一个机会能休息休息吧,我们这边一停火,那边也停了。”那人抹了一把脸,好像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想,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对不对?就算她能想办法叫人来接她,谁知道要多久呢……就算来了新的那种人,再把他们也打掉,不就完了吗?更何况,我们还有那个女孩子……”
他说的,大概是正被好几个人看管起来的吴伦。
河欢忽然感觉口中有点渴,想了想,问道:“你有威士忌吗?”
那个男人像看精神病一样看了他一眼。
“没有?我想也没有。”河欢叹了一口气,“那大概是高层指挥官才会有的东西。你看,你我混到这个地步,以天生的尊严去换别人给的待遇,换来的待遇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那男人皱起眉毛,四下看了一圈,好像突然意识到了河欢的身份,得确保他身边有人保护他。“你这是在说什么话?”
“没什么,就是一时有感而发罢了。”河欢摇摇头,叹息着说:“你说,她要等多久才能等来接她的同伴?”
“谁知道呢。”那男人微微松下了肩膀,“不过在她等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就能消灭她了。”
河欢没有作答,遥遥望着远方海天相接之处,望着林三酒可能存在的地方。
林三酒此刻浑身都在发抖。
她坐在一截被炮火打断的铁架上,双肘拄在膝盖上方,分不清自己一身是血还是汗。黑雾重新回归原位变成了肾,徒留下一具普通人的软弱躯壳,在浓烟与战火里,因为伤痛、疲惫、脱力而站不起来。
在她的脚边,通讯器被溅上了一片血,连表示连线中的绿灯光都被抹污了。韩岁平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状态,正急声问道:“……你能逃出来吗?你能撑到你弟弟来接你吗?”
说实话,林三酒不知道。就算季山青现在已经收到了求援讯号,他要多久才能赶到?一小时,一天,还是一个月?
她清楚自己是逃不出去码头的,她逃出去也没有意义。女越被抓住了,丸青戈仍旧一身重伤;韩岁平的藏身之地被发现了,吴伦却不知流落到了何方。同伴们还没受到伤害的唯一原因,是因为她此刻仍站在这里,仍在战斗,他们需要一个能制衡住她的优势。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逃。假如她今天注定要迎来一切的终结,她希望自己能站在战火里,与这个世界对抗到最后一刻。
“韩岁平。”她喘息了一会儿,忽然低声开了口,“你能帮我放音乐吗?”
“放音乐?”韩岁平显然一愣。
林三酒抹掉了糊住眼角的血,又感觉到有新的血丝正在缓缓蔓延下来。她心念一动,黑雾散开,她手心里多了一张门票式的特殊物品【Ultra music festival】。
“在它放出的音乐声里,我的战斗可以得到辅助加成……有了它,也许我能撑得更久一些。”她对通讯器哑声说,“但是我的耳朵已经被炸得失去了一半听力,老实说,现在我听你说话都有点费劲。一会儿等炮火再起的时候,我怕我会什么也听不见了。”
韩岁平顿了一顿,似乎硬生生地咽下去喉间的什么东西一样。
“你听得有困难是吗。”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我知道了,我可以办到。他们有许多扩音器……不,我会尽我所能,让所有设施上都回响起你的音乐。”
林三酒微微一笑,低声说:“谢了。”
会是什么歌呢?她此刻倒是生出了一种孩童般的兴趣,想知道【Ultra music festival】会在此时此地,为她唱起什么样的歌。
柔和的钢琴声,轻轻地响了起来,像一颗颗落进昏暗天光里的冰凉水珠。轻碎浅淡的钢琴声逐渐清晰、逐渐广阔了,回荡在厚厚的乌云层下,被海浪推起来,一波波地推进了人间。当一个熟悉的男音从天地间唱起来的时候,林三酒一怔,随即忍不住笑了。
原来这歌也是来自过去的老朋友。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她慢慢站起身。当她仰起头,望着天空中逐渐集结的昏黑风暴时,远处码头上起了一阵骚乱,似乎没有人能理解这歌声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忽然包裹住了世界。黑雾重新散在血管里,随着不断共鸣的歌声一起,一点一滴变成了她新的力量。
远方有人高声示警道“预备!她动了!”——这一声警报,也随即被歌声冲洗得干干净净。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无数炮火再次撕碎了空气,裹卷着要击穿一切的气势,映亮了沉沉暗暗的云层;大地颤抖起来,海浪咆哮着,军舰一齐转过了炮筒。与这个倾斜着要朝她压下来的世界相比,林三酒显得那么渺小。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她右手执着被自己血液染得湿滑黑红的【龙卷风鞭子】,脚尖轻轻给这首歌打着节拍。在冲过音波层时,一颗炮弹被那高昂起来的男声给拦住了速度,仿佛忽然犹疑起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般——林三酒脚下一蹬,迎空而上,抬手就以一鞭将其远远地抽飞了,消失在远方灰暗的天地间。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接下来,是无数更密集的火力。
她不知道自己战斗了多久,不知道歌声响起来了多少次,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什么时候会再也动弹不得。她知道的,是自己将站在这里,直到一切的终结。
仍然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
一团巨大的火球烧穿了头上乌沉沉的天空,以即将撞破星球般的气势,直直砸向了大海。被掀起的海浪仿佛终于脱离了锁链的巨兽,张口朝这一个码头吞下来;不知多少军舰被拦腰砸断,随着海浪形成的高墙一起冲入天空,又一齐以千钧之力砸落。
海浪顷刻间就吞没了林三酒,她以黑雾形成【防护力场】,死死抓住地面,身体在咆哮的水浪中被打得飘摇不定,仿佛不肯随波离去的一抹海草。她的耳中早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唯有脑海中的歌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高,仿佛是从天空中直接照进灵魂的光。
……当海浪退去时,远方已经多了一个漂浮在海面上的雪白圆环。
它的到来仿佛终于搅动了风雨,沉沉的雨点开始砸落下来,叫林三酒半眯起眼睛,也看不清楚远方。她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不仅看不清听不清,甚至连站起来也困难了;身后码头上到底掀起了多少惊呼,发生了多少溃逃,都像是另一场梦中的事,她只恍然不觉。
从远方翻滚的海浪之间,从那雪白圆环停留的地方,响起了一道轻轻的呼声。那声音穿越了风雨,穿越了咆哮,穿越了无数挣扎和追逐,落进了林三酒即将失去听力的耳中。
“……姐姐?”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第1371章 关于他们,关于未来
同一天早上八点半的时候,邓倚兰的心凉了。
她也没想到,她和张叔商量了好几天的计划,在她准备实施的这一天被堵死了。
“全部回自己房间去。”走廊那一头,有几个男护工一边走一边喊,将每一个还在走廊里徘徊的病人都赶回了房:“都走,没有通知不许出来!”
最后一句其实根本没有意义,每当他们确认过一间病房里的人都齐全后,他们就会把房门反锁上;走廊里尽是门板与钥匙回荡起的响声。
当邓倚兰被高喝声给吓了一跳的时候,她正站在走廊上等待张叔。
他最近给她讲了许多进化者的事情,有些听着匪夷所思、简直像疯人呓语,有些又叫她听了之后隐隐羡慕。二人讲得最多的,自然是今天早上这一场逃亡,计划说起来也不复杂,就是冒点险:每逢周三早上十点,都会有一辆运送果蔬肉菜的卡车开到院后食堂外卸货,到时二人准备偷偷混进卡车里离开精神病院。
刚起床时,邓倚兰往窗外扫了一眼,心里就升起了和天空中一样乌沉沉的阴云。要是今天下暴雨,那卡车还会来送货吗?
二人仍旧按照原定计划,先去院里给盆栽浇水,最后确认了一次监视死角。浇过水后,张叔与她分头去做准备;可到了预定时间时,她焦灼不安地等了十来分钟,张叔没有等来,却等来了护工,仿佛是今日第二个不详的兆头。
一个男护工走过来,朝邓倚兰挥挥手,扬声问道:“你是哪个房的?别在这儿待着了,赶紧回去。”
“我、我是406号房的。”邓倚兰随口报了一个数字,一时心慌得手心都在发汗。她见那男护工虽然面生,却似乎挺好说话的样子,又问道:“请问,要我们回房是怎么回事呀?”
那男护工示意她快点上楼回房,给了她一个再短不过的答案:“今天全市戒严——诶,你!你往哪儿走呢?”
戒严?
邓倚兰脑子里空白了半秒,忽然回过神,赶紧趁着他们的注意力都被旁边一个病人吸引走的时候,匆匆跑向了楼梯口;她一闪身躲进水房里,耳朵里全是血液冲击的嗡鸣声。
全市戒严,那运输卡车岂不是不会来了吗?
张叔没来,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再在病房楼里等下去,迟早要被赶回房间锁起来,今天计划就泡汤了;可是就算她独自一人去了后院,卡车也不会来了,张叔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又有什么用?
邓倚兰也知道,理智的决定大概是今天先按兵不动,等下次机会。但她太想回家了,一想到要再等一个星期,那股浓烈的不甘就几乎叫她喘不上来气——她这段时间,全是靠着幻想逃离而撑下来的;那幻想今天明明应该成真了,却突然全成了泡影,她实在受不了。
而且,若是她在戒严期跑出去,是不是就意味着不会有追兵了?
几乎什么也没想,当护工伸头进来瞧的时候,她立刻钻进了水池与储水器之间的空隙里躲了起来。赶病人回房只是为了避免在戒严时发生意外情况;既然只是防护措施,那护工也因此不大警觉,草草看了一圈,就离开了水房。
在一楼的人走得差不多时,邓倚兰赶紧出去了。她不敢设想是否有人正通过摄像头监视自己,只大步跑向后门,一拉把手,却发现门锁上了。
她愣了两秒,好像不相信门锁似的,又徒劳地拉了几下。两道门板紧紧闭合着,摇也不摇。
后门走不了,岂不只剩前门大厅了吗?她得从一堆护士的眼皮子底下走出去,绕一圈去后院?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与其今天硬闯让他们生出警惕,还不如安心等待下一次机会……
想是这么想,邓倚兰在分岔口时却脚下一转,身体好像自己有了主意,拐去了通往前门的走廊。从大门口投进来的天光里,正聚集着好些个医院的职工,一齐仰头望着大堂里挂着的电视屏幕;一个护士正好捅了捅拿着遥控器的同事,说:“你把声音开大点。”
他们都聚集在大堂了,那么现在办公室里应该是空着的吧?
邓倚兰忙猫下腰,悄悄钻进了其中一间半开着门的护士站,四下一扫,悬在喉咙里的心总算是跌了回去。她站在门侧,耳朵捕捉到了从大堂传来的新闻播报声。
“疑有不知来源、身怀危险能力的不法暴徒,占据了本市铜地码头……”
“目前大批……已包围了码头……”
“……市民不得外出,一切等待通知。戒严期间违反规定者,可按扰治滋事罪判处十五天拘留……”
邓倚兰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好像猜到出什么事了。
又朝外扫了一眼,她发现众人的脑袋都高高仰着,全盯着墙上的电视。他们是背对着大门口的,或许她可以从众人背后走过——不,不行,大堂另一侧的保安正坐在桌子后,同样殷切地盯着屏幕。一走出去,她就会直接暴露在对方的视野里。
张叔原本是负责收集便装,让他们二人可以换下病号服的;如今张叔不知去了哪儿,她穿着一身病号服,寸步难行。
她回头扫了一圈房间里,发现没有一张椅子上搭着外衣。她焦灼得口干舌燥,目光下意识地在桌上杯子转了转,却忽然瞧见了一部电话。
邓倚兰正要走过去,只听远方冷不丁滚过去了一声闷雷——她以为是终于要开始下雨了,不料那雷声却接连不断地响起来,密集得不留空隙,摇撼得脚下大地都在微微发震;她急忙扶住桌子站稳,听见外头响起了众人纷杂的惊叫声:“真放炮了!我的天哪,好吓人……”
铜地码头上开火了?
进化者总不可能抵住现代军队吧?
邓倚兰稳住心神,匆匆捞起电话,朝墙上看了一眼。
墙上有一张表,列明了医院里各个分机号。她拨通了其中一个分机号,随着话筒里一响,走廊上也跟着响起了电话铃声——紧接着,话筒里传来了保安的声音:“喂?”
“有人刚才趁乱砸了前院门口的摄像头。”邓倚兰也不知道这个主意是怎么进入大脑的,听凭它从自己嘴里滑了出去:“你快去看看!”
不等对方有反应,她就啪地一声挂了电话。她蹲在门口,悄悄探头往外望去时,发现那保安又“喂”了几声才放下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了身。
太好了!
那保安才刚一出大门,邓倚兰立刻轻手轻脚地钻了出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电视吸引了,就连她自己在经过时,也差点停下来跟着看一看。
新闻里居然在实时播放码头上的战况,她这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扫一眼都叫人心惊胆战——那些进化者,怎么可能在这种强度的战火里活下来?时不时,还有解说员的插播,为观众介绍这种“具有危险能力的不法暴徒”的来龙去脉——看来进化者的事,是准备要公开了?
她强忍住自己多看几眼的冲动;等她绕进后院里时,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跳裂了。
除了从天边不断传来的轰鸣之外,后院里一片寂静,大门自然也上了锁。乌云沉沉地压在头顶,好像随时会砸落下来压塌大地;远方天地间不知何时鼓起了狂龙一般昏黑暴躁的数道风柱,盘旋着,仿佛要将人间从地面上刮下来似的——离得这么远,邓倚兰都被强风给吹得黑发飘舞、衣衫猎猎作响。
四下一望,连一个人都没有。她赶忙躲去院墙底下避风,忽然感觉到有人在她肩上一拍,几乎把她的魂都拍出躯壳——邓倚兰差点发出一声惊叫,转身一瞧见来人,立即将惊叫吞回去,小声说:“张叔!”
张叔往常没有什么表情的那张脸上,如今也因为激动紧张而一阵红一阵白。
“出了点问题,我只好来这儿等你。”他四下看看,把邓倚兰拉进摄像头的死角里,低声说:“我本来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听说了吧,今天戒严。”
邓倚兰赶紧点点头。“码头上和进化者打起来了,那辆卡车不会有了。”她带着几分无措地问道,“我们怎么出去?难道要爬墙吗?”
后院里有几棵高高的大树,一部分树枝树冠都伸到了墙外;假如能够先上树、再爬到墙头,那他们的确是能够翻出去的——问题就在于,墙的另一头什么也没有。假如他们从两三米高的墙上跳下去,摔伤了腿脚跑不远,不出十分钟就会被追出来的护工给抓回去。
“那倒不必,风太大,不安全。”张叔举起了手中一只鼓囊囊的塑料袋,在风雷声中说道:“你看,我找到了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