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储藏室里没有窗户,他只好原路返回——好在刚才那员工因为桌子塌了,出去叫人去了,他自自然然地就出了门,谁也没有留意到他。明明屋子里就有工作人员,也不知道黄鹊在走廊口放的是哪门子风,但她依然觉得自己做了挺大贡献似的,紧紧张张地凑上来问道:“拿到了?”
“拿到了。”看着她的小脸,丸青戈不自主地温柔起来,加了一句:“都是多亏了你。”
黄鹊脸红了,抱住他的胳膊,小声问道:“那,我的作业……”
要是不赶紧带着肾上腺素回去,还留下来教小孩做作业,河欢会杀了他吧。
“我还有重要的事——”丸青戈才刚开了个头,一瞥瞧见了黄鹊脸上的神色,叹了口气。
“十分钟,我只有十分钟。你只能挑一个最难的问。”
“你也不会怎么办?”小姑娘都憋不住笑了。
“那我就揍你一顿。”
黄鹊咯咯笑着跑掉去拿作业了,丸青戈脱掉白大褂出了门,一边骂自己脑子拎不清,一边去往医院后面一个亭子里等她。十分钟在小姑娘的胡搅蛮缠之下变成了十五分钟,最后丸青戈百般保证会回去看他们,又狠下心抬腿就走,才总算把黄鹊给甩开了。
小姑娘独自坐在亭子里,双手拄着脸,望着丸青戈消失的方向,幽幽叹了口气。她卷子上还有一大半都是空的,但她却无心做题了。丸老师——她改不掉这么叫他的习惯——跟她遇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哪怕是拿偶像明星和他相比,似乎都少了一些什么东西……具体是什么,才十五岁的黄鹊说不上来。她只是隐隐担心,丸老师恐怕有一天会像他来的时候那般突然地消失。
……要是他能一直陪着他们上学就好了。
她抱着作业回到医院大楼里时,发现她爸爸居然没在诊室里待着,却站在走廊的窗户旁边,一副正等着她的样子。黄鹊心中打起鼓来,悄悄往外一看,发现正好能从窗户里看见外面的亭子。
“那男的是谁?”她爸看起来怪怪的,说不上来是不是生气了——那副表情,活像是忽然有人塞给他一个怪物,叫他把怪物解剖了一样。他一眼又一眼地扫着黄鹊,喝道:“说话!”
“学、学校老师。”黄鹊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碰巧遇上的……”
“老师?”她爸冷笑了一下,一指自己的科室,怒道:“进去做你作业,我不让你出来你就别出来——一天到晚净是游手好闲,不三不四的!”
黄鹊气得脸都热了,转身就进了房。她越想越委屈,作业更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干脆想找她爸要求回家——不想还没走到门口,却听见了她爸的声音。
“喂?诶,赵老师,您好,我是黄鹊家长。”他对电话里说,“上次不是给我们看了一截监控录像吗……对对,我刚刚看见那个人了,还在和我女儿说话……对,就在我们医院,几分钟之前刚走。是不是得叫孩子小心?我让她不要再和那人见面了……”
她爸顿了一顿,语气迷惑起来。“不需要?那不是危险分子吗——啊,好,好,要是黄鹊再看见他,我一定汇报……”
第1343章 林三酒的肾
听见铁门被咚咚敲响时,林三酒呼了一口气:丸青戈终于回来了。
其实丸青戈去的时间,甚至还不到一个上午,但在场两个焦虑急迫的进化者,却觉得他们都快等了半辈子——尤其是当眼下一时无事可做时,他们只能静静坐着等待,在时钟一分一秒的爬行之间,清楚感受着能力一点一滴的细微逃离。
“你回来了。”她打开那扇位于工厂一侧的铁门,冲门外身材颀长的青年有点紧张地一笑:“怎么样?顺利吗?”
“拿到了。”丸青戈走进来,回头看看外面,这才重新将铁门关上。“医院储藏室的存量,比我想的要小很多,我只拿到了不到三十支。”
“那也够了!”
连一向态度淡漠的河欢,在听见声响后都忍不住迎了出来。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林三酒总觉得他对成功离开一事不大有信心:哪怕该做的他都会去做,该考虑的他都会去考虑,好像也只是在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这一点,很有可能是因为河欢是众进化者之中,能力退化最严重的——此时见到了保留能力的希望,他激动得甚至连面颊都微微泛起了粉红。
“路上没问题吧?”几人一起往里走时,林三酒问道。
“嗯。”丸青戈顿了一顿,说:“没事。”
“那就好。”她点点头,“我们现在应该是从监视网中隐形了才对。”
在听过韩岁平的经历之后,他们几个曾经仔细讨论过。以这个国家无孔不入的监视手段来看,他们几个应该是刚传送来不久就被发现了才对——林三酒自己,就做过不少现在想来很惹眼的事:刚来时她浑身都湿透了,拿人家商品当赠品吃,顶着一个吓人的妆到处走……怎么可能不被察觉呢?
一旦他们的生物特征在监视网中被标了记,就算换上十个城市,依然处于监控之下——这个国家的平民无网可用,可不代表监视系统没有联网。
这也是为什么林三酒此前会有种不自觉的不安感;而若要说这种一直在隐隐噬咬着她的不舒服,是从什么时候消失了的话,那无疑就是在她改变步态之后了。
“你们想,如果面部识别和步态识别都找不到‘林三酒’这个人的生物标记了,那么监控者根本没法从几百上千万的平民中,再度把区别找出来。”她那时在教几人步态改变的技巧时,这样说过:“除非他们知道我哪时出现在了哪地,根据那位置上的监控录像,重新标记我的新步态。”
系统性的步态改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仅仅拖着脚、或歪个肩膀,对于步态识别的攻击作用微乎其微。这也就意味着,因为受到了全身性生物构造的限制,即使是进化者,他们能改变的形态也就是那么一两套,无法持续不停地改变下去。
破坏摄像头也不是个好办法,且不说那数量多到几个人根本清理不过来的地步;他们破坏了哪儿的监控,就等于把自己在哪儿给招了出来。所以,保证新步态不被发现、面部特征不被采集,就成了从监视网中隐形的最好手段。
“也真是够下本的。”丸青戈将全部肾上腺素笔都倒在一张桌子上,抱怨道:“全国上下都监控起来,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太重视我们了。”
“别给咱们脸上贴金了。”
河欢拿起一支笔,检视着它,说道:“韩岁平看见的那个什么百科不都提过吗?国家比民众先一步发现了进化者,才能封锁隐瞒、托辞解释,把我们的存在瞒到了现在。如果是第一线接触进化者的民众——哪怕是小范围的也好——先发现了进化者,那么事情迟早瞒不住的。这说明什么?监视系统比进化者出现得早呗。”
林三酒微微打了个战,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往深里说了,将思绪专注于眼前,问道:“我们谁先试试?”
最迫不及待要试的女越,现在还在游轮上。剩下几人对视几秒,丸青戈耸耸肩,说:“谁都无所谓。”
“普通人用1mg就有性命危险了,我们不是普通人,也得小心。”河欢打开了包装盒说,“我来吧,我先用三支。我的能力退化最严重,如果它真的有效,也应该是在我身上最明显。”
为了安全,林三酒让韩岁平和关海连都去了另一个房间,把门关上了,毕竟谁也不知道进化者受到肾上腺素激发时,会出现什么效果。
将橙色的一头对准了大腿外侧,河欢紧紧攥着三支肾上腺素笔,吸了口气,扬手重重扎了下去。随着咔哒几声响,三支小小的针头都已经穿过了裤子布料,将肾上腺素释放进了他的身体里——数了三秒,他将笔拿了起来,面色通红、呼吸急促。
“如何?”丸青戈忙问道。
河欢闭着眼睛喘了几口气,又睁开了。“……没有变化。”
这几个字仿佛拉下了一层暗灰色的幕布,沉沉笼在了另二人脸上。河欢扶着椅子坐下来,指尖仍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似乎身体正承受着不小的负担;他又检查感受了一会儿自己的身体,终于摇摇头说:“不行,我还是能感觉到能力在一点一滴地流失。”
“是没打够?”
丸青戈一把抓起了三支,还不等递过去,林三酒就拦住了他。“给我七支。”她说话时,觉得心脏都在随着喉咙运动一颤一颤。“他现在身体素质最接近普通人,2mg肾上腺素对他来说最不安全。我先试一下2mg,如果确定有用,再让他冒这个险。”
为了让河欢的两批肾上腺素能接上,她的动作极快,眨眼间就将2.1mg肾上腺素都注进了身体里——一阵黑色浓雾霎时间从身体深处爆开,意老师猛然发出了一声尖尖的叫,紧接着,她就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知从何处炸开的幽黑浓雾,仿佛被龙卷风搅起了凶性,无穷无尽、狂风暴雨地席卷过她体内的每一处;肾上腺素好像狠狠刺激到了什么东西,她连自己的身体都感受不到了,无论是躯体还是思绪,全部被黑雾吞噬、变作了它的一部分。意识破碎了成了玻璃渣一样的碎片,仅能在废墟一般漆黑的脑海中偶尔闪起微光。
正是这碎片一般的微光,叫她明白了:是她在lava医院中换来的那一团黑雾般的肾,出了问题。
只是这省悟一闪而逝,林三酒随即就又被黑雾给吞没了。她失去了站在地上的触觉,也失去了对空间和时间的感受——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终于一点点重新看清楚事物时,她发现自己正倒在地上。
桌子、椅子都被人打翻倒了,没用过的肾上腺素笔散落了一地。丸青戈一手拽着河欢的胳膊,二人都退得远远的,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面色都是一片青白交加、惊疑不定。
深黑色的浓雾渐渐从体内退潮了,重新变成了一颗肾的形状,回到了它应该在的地方。林三酒在心中叫了几声“意老师”,得到的回应却只有一片死寂。她将一只手撑在地上,慢慢爬起来,只觉浑身肌肉都在颤抖——不是充盈了力量之后那种幸福的颤抖,而是被突然掏空时肌肉纤维吃力工作的发颤。
“发生什么了?”丸青戈也发现了不对,几步抢上来扶起了林三酒,问道:“你怎么……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更虚弱了?”
不是好像,她是真的更虚弱了。2.1mg肾上腺素在将黑雾肾脏激发得状若疯狂之后,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连带着她的意识力、体能、进化能力……凡是体内黑雾游走过的地方,相应能力全都削减掉了近三分之一,而黑雾把她从头到脚都吞噬了。
她甚至已经没有足够的意识力,来形成意老师了。
“肾上腺素……”林三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坐在了地上,说:“反而让我能力加速退化了。我有一个肾,并不是真正的肾,而是一个……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的特殊东西。也许是二者起了反应……”
她不敢说这是不是她自己的问题,但是她也不敢叫丸青戈再试试了——1mg的肾上腺素什么作用也没有,2mg的作用却无法预测。万一丸青戈也急剧退化,他们接下来岂不是要不了多久,就得束手就擒了吗?
“怎么会这样?”丸青戈捡起一支笔,来回看了几遍,一扬手扔了。他大步走向韩岁平所在的房间,怒喝道:“韩岁平,你出来!”
不等林三酒叫住他,河欢却先一步开口了。
“不……应该不是他的问题。”他在唯一一把没翻倒的椅子上坐下来,胸口仍在剧烈起伏。“我怕,我们可能上当了。”
林三酒心脏咯噔一沉。
“一听肾上腺素属于管制药品,我们就觉得放心了,对吧?”河欢冷笑了一下,自嘲似的说:“他们有减缓退化速度的药品,那为什么不能有加速退化的药品?往肾上腺素里加一点,普通人打了也毫无区别,我们打了……”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了。
第1344章 逃离恐惧
没有真正恐惧过的人,不会明白它的滋味。
作为一个有思考能力、有行为能力、生活在现代文明社会里的成年人,本来不应该受这种煎熬折磨的:你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滩软烂烂的蛞蝓,无能为力地趴在地上,等待着那只铁板似的脚最终碾在你身上。它的阴影一直笼在头上,你不知道这一刻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会不会发生,你只知道它一旦发生,你就完了。
你终日恍恍惚惚、步伐飘悠,哭泣和失眠只是一点小小的副产品。从你身边走过的人,没有谁会知道,你的每一步都踩在黑暗深渊的边上。一阵风,你就掉下去了,再也没有明天。
后悔的,当然是后悔的。如果能从头再来一次,关海连绝不会帮忙掩盖丸青戈的话音;他会让丸青戈一边在车外跑,一边完完整整地把他们见面的地点说出来——毕竟他得先救自己啊。
被密切监视的第三天时,就有几个不认识的男人,带着一部手提电脑,敲开了关海连的门。他已经学会了不要问对方是谁,也不要求对方出示身份证明,他只需要温顺地打开门。现在想想,他连监视他的机构名称都不知道。
从那部电脑上,关海连看到了一截车内监控录像。和其他出租车里主要对准乘客的镜头不一样,这个镜头是紧紧地咬在他脸上的,而且还附加了拾音器。他看着屏幕上的自己一边开车,一边不住往窗外瞧;从监控没有照到的屏幕之外,那进化者的话说到了一半:“我要去的地址是——”
随着屏幕上自己一拍方向盘,“哔”一阵响亮的鸣笛声,淹没了那进化者的声音,也淹没了关海连的理智。他连颤抖都颤抖不起来了,身体软绵绵地坐在椅子上,坐在自己的一滩冷汗里,手指都抬不动。
“也是奇了怪了,你们这种人怎么老能互相遇见?”那播放录像的男人,嘲讽地笑了一笑。
他们一直都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即使关海连已经答了几十次,他们仍旧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把空间比方成一张膜的话,那么进化者的密度和重量都比常人大,会在膜上压出更大的凹陷;当另一个同等重量水平的进化者出现时,就会自然而然地朝低洼处汇聚——这不是他自己想到的,这是他从另一个进化者那儿听说的。对方在末日之前好像算得上是半个物理学家,花了很久给关海连解释膜宇宙理论,他仍然听得不明不白,只是记住了这个比喻。
现在,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膜宇宙理论上,他的心思在那个物理学家身上。那个时候他还会悄悄和失去能力的进化者打交道,不是为了什么目的,只是同类之间更有话说而已,尽管他们聊得都很浅。
二人断断续续聊了几次后,那个物理学家说,想弄明白这个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是关海连最后一次得到他的消息。后来,对方就人间蒸发了。
关海连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从那以后,他就明白了一条这个世界所传递出来的、从没人曾付诸于言语的讯息。
他明明什么风险都懂,为什么还要按下车喇叭?
那个播放录像的男人说了很多话,恐惧已经切断了他的理智,因此他什么都听不真切。只是过了一阵子,一个词像是回荡起的钟声一样,从背景音里渐渐清晰地浮出来了:“戴罪立功”。
关海连当然是愿意的,现在让他干什么都愿意。
“我们目前还没有得到林三酒最新的确切位置。”那男人将一条腿摞在另一条上,双手交握,仰靠着他的沙发说。“她用了某种手段,暂时隐蔽了自己。但她以为自己可以一直无法无天下去的话,可就错了。我们已经掌握了她所在的大概区域……”
这个人级别很高吧,关海连忽然想道。他知道关于进化者的一些东西,而跟他来的下属却一脸木然,显然不知情——怪不得他要这样隐隐密密地讲话。
“你每天上班就开车去那个区域转悠。”最终那个男人拍了板,“争取打入他们内部。”
在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他又加了几句话。
“除了要汇报林三酒这个人的动向之外,你还要特别关注她身边一个叫做河欢的男人。我们接到消息说,他负责了上次广告行动的筹划,属于团体里出主意的那个人。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要知道,你明白吗?就是放个屁,你也得上去闻闻,回来报告给我。”
如果那几个进化者还不知道自己一来就被监视起来了的话,那他们自然也不会怀疑他是被人派去的……这么一想,竟然还是打入进化者团体内部更安全一些。
于是关海连就去了,果然没两天就载上了一个进化者小姑娘。她的警惕性不低,没让关海连一路把她送到进化者聚头的地方,他也不敢贸然跟踪;又转了一两天,正当他发愁该怎么弄到他们的见面地点时,没想到那一个叫林三酒的女人却忽然出现了,亲手将他给抓了回去。
接下来,叫他意料不到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进化者应该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人其实把他们当成敌人看——这一点,也是关海连此次行动的安全索,但他没想到刚被抓去没多久,这条安全索就断了。林三酒不知道从哪儿又抓来了一个叫韩岁平的普通人,这个家伙可真是个异类;明明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却弄来了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真相,甚至还加入了进化者团体。
他那时望着韩岁平,几乎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对方走了一条完全和他相反的路……源动力却和他一样,都是出于对同一个群体的恐惧。
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好笑?
他以为既然这一点曝光了,一直在这个区域里转悠的自己,肯定会首当其冲地被怀疑是间谍——这是理所当然的,换作他处于林三酒的位置,他也要这么怀疑。
然而林三酒走上来,朝他伸出了一只手。在昏黄电灯的光芒下,她的面庞线条都被光影映衬得清晰坚硬,唯独眼睛被照得熠熠发亮,像琥珀色的宝石一样,却带着温度。
“欢迎加入。”她握紧了关海连的手,手掌纤长有力,仿佛皮肤下是钢铁打的骨骼。她就这么接受了他,即使她已经知道,这个世界的人正无所不用其极地监视着他们。
关海连从没有这么轻易地被人接纳过——他来到这个世界几年了,也挤不进去。
这就是进化者啊,他那时的感觉就像是浮起了一个遥远的回忆。如此自信,如此坚定……好像她知道,不管前路多少荆棘,她也将所向披靡。
即使在打了肾上腺素、导致原本就已经受损不轻的能力又被削减了三分之一之后,林三酒眼中的光芒依然没有黯淡——甚至燃烧得更加蓬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