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以免发出声音,邓倚兰慢慢将门合上,穿上拖鞋,没有来由却慌得手脚发软。要是汉均在就好了……明明说好的要一起过日子,突然就剩她一个人了。世界上谁也不知道她现在有多茫然、有多害怕,她想问问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连一个能问的人也没有。
她从旅馆一楼的后窗里爬了出去。经过这漫长的一天之后,她又累又困,在一家通宵营业的快餐店里坐着坐着,竟睡着了。等被逐渐吵闹起来的人声唤醒时,她一时忘了自己在哪儿,差点像往常一样按习惯叫出一句“老公”。
一激灵,邓倚兰紧紧攥着桌子边缘,像是怕跌下去似的,眨眨眼,昨天的回忆渐渐回来了。
几点了?
她匆匆一看墙上的表,心中一跳,赶紧伸手抓钱包就要出门——已经八点半了,万一昨夜那女孩来得早,可能都已经进铜地码头上班了。然而一抓之下抓了个空,她一愣,看看桌子上,却没看见自己的钱包。
地上也没有。
邓倚兰急忙四下一张望,值夜班的餐厅员工已经离开了,四周来来往往买早餐的人,每一个都是一张无动于衷的脸。世界在按照往日程序运转着,一点也不在乎有人趁着一个独身女人睡着时,悄悄偷走了她的钱包。她连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也不知道。
好像这个世界突然有了一个任务,就是要看看什么时候能用最后一根稻草把她的脊梁骨压断。
……他们不知道,那一天还早着呢。
透过模模糊糊的眼泪,邓倚兰使劲睁大眼睛,将每一个走来的码头员工都仔细看了一遍。她应该还有时间,毕竟那女孩昨晚加班到十二点多,可能今天上班也会迟一些……她看着看着,远处一个人影忽然脚下一停,好像看见她时吃了一惊。
“你好。”邓倚兰急忙赶了上去,叫了一声。她知道自己现在要表现得正常一些,才不至于又把那女孩吓跑了。早上的阳光照在她皱巴巴的睡衣、被胳膊压出红印的脸上,眼睛里止不住地流眼泪,面上肌肉还要强拉出一个笑容来——什么才叫正常?她已经忘了。
昨夜那女孩刚要躲开,一抬眼瞧见她脸上的神色,却又不动了。女孩子退了一步,犹豫了几秒,小声问道:“你是他老婆……?”
邓倚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点头。
那女孩刚要说话,忽然又被什么给掐灭了这个念头,改口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还要在这里上班的,你走吧。”
“等等。”邓倚兰急急叫住她,见她脚下不停,只有匆匆跟了上去,边小跑边喊了一声:“等等!拜托,你看,这是我的婚戒。”
那女孩扫了她的手指一眼。
“我们是相亲认识的,一点也不浪漫,连求婚都没有……商量着领了证,就算完成了任务。”邓倚兰觉得自己现在大概比一个疯子更像疯子,但嘴上却停不下来,话和眼泪一起喷薄而出:“可是婚后有一天我穿大衣出门时,一摸兜,摸到了这个戒指。他不好意思当面给我,可能也是觉得彼此送戒指怪肉麻的,所以就扔我衣兜里了。结果我戴了一个星期,他就问我,‘我的戒指呢?我出门的时候,人家还以为我没结婚’。”
外人听起来一定觉得这是个无聊的小事,邓倚兰却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老公就是这样的人。”她急得甚至打起了嗝,“假如——假如我能再见他一面——”
那女孩猛地住了脚步,朝远处的同事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转向邓倚兰。
“这话我只说一次,就算以后你让我去作证什么的,我也绝对不会去的。”她压低声音,语气又紧又薄,不肯看邓倚兰,只是盯着她的脚尖。“我是见过他。6号的时候,经理叫我把他请去办公室后面仓库里,让我说那是一条VIP通道。那时我觉得奇怪,但还是去叫他了。他说他在等人,不肯跟我走。经理说一定要让他去见彭总,几个我不认识的保安就把他带走了。”
那女孩显然也在心里不知反复咀嚼了多少次这段话,尽管害怕,似乎也在一直等着把这话说出来。她脸色发白,小声说:“我那时想,彭总的客人肯定很重要,就倒了茶准备端进去。然后……然后……我在门口听见了。”
邓倚兰站在在腥咸的海风里,站在早晨九点钟的阳光下,听她说:“那时……我听见了他们在里面……打人。我赶紧又端茶出去了……后来,我后来没看见他出来。可能是我看漏了……我不知道他之后去了哪儿。”
这一切都不对。
邓倚兰恍恍惚惚地问:“有一个女人吗?一个身高大概这么高的……”
“没有。”那女孩摇摇头,再也不想和她有什么牵扯的样子,转身就匆匆走了。
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无法理喻了,邓倚兰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检验报告说他是被钝器打破了头,但是——没错,汉均确实死之前挨过打。她在小树丛里扫过的那一眼,又清清楚楚地跳了出来:青淤血肿,五官变形的脸……摸上去时,那塑料袋子还湿湿、硬硬、冷冷的,就像……就像刚从冷藏库里拿出来的冻鱼一样。
她的丈夫如今要和冻鱼相比,她却不知道为什么。
下一步该做什么倒很清楚,她必须要去见那个姓彭的人。6号挨了打,她却在10号才找到汉均的尸体……这中间几天,发生了什么?
邓倚兰现在也不愤怒,也不悲伤,一门心思在想自己该怎么见到那彭总,见了面又要说什么——她站在铜地码头外想了一会儿,甚至连一艘游轮靠岸时的汽笛声都没能唤回她的注意力。不知多少游客乌泱泱地从闸门后涌出来,拖着行李箱,背着背包,一个个脸都被晒得红红的,泛着假期留下来的松快劲儿。
一个女孩子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
“喂?”她大概是一米六多的个头儿,两手空空,独自一人,怎么看也不像是游客,却的确是夹在游客群中走出来的。因为她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邓倚兰的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心思却没有多停留。
“是,我下船了。不行。”那女孩冲电话里说,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丧气,或者二者兼有。“到了公海,还是联络不上。不光是你的联络器,我把我的也都试了一遍,没有一个能发得出去消息。看来跟有没有网一点关系都没有……浪费了我好几天时间。”
她很快就从身边走了过去,接下来说了什么,邓倚兰没听清楚,也根本无暇去考虑路人的对话。有人从后敲了敲她的肩膀,她一回头,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你是弟妹吧。”那人冲她一笑,抬了抬眼镜。“我记得汉均给我看过你们的结婚照……对,我认识他。噢,我姓彭,汉均可能在家里提过我?来,跟我去坐一坐……你怎么这身打扮?”
女越和邓倚兰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彼此都不知道,刚刚擦身而过的人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再也不会相见了。
第1341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女越成功混上游轮之后的第二天,丸青戈也选好了一家他准备下手的医院。
他选的医院是全市规模最大的,因为聚集了周边地区一流的医疗资源,因此吸引了无数从附近乡镇来求医的病人,一周七天无论早晚,医院内外尽是等着排队挂号的人山人海:肩膀撞着肩膀,脚尖踩上脚后跟,那头热汗气扑过来,这头咳嗽声还回去——到了这儿,谁也别想能体面。
进化者们都不知道这个国家已经默默监视了他们多久,可以想见的是,他们的面貌、步态肯定早被纳入了监视数据库,走到哪儿都是目标。与其他几个人一起,丸青戈学会了林三酒改变步态的技巧,现在又有了这成百上千的人给他打掩护,他就像水滴融入海里一样化在了人群中。
只不过作为一个进化者来说,忍着不将挤挨碰撞上来的人一把掀开,倒是比改换步态还辛苦些。
丸青戈戴着口罩,悄悄穿过人群,直奔三楼内科科室。现在是早上八点,内科副班医生们已经纷纷准备上班了,办公室里响起了打水声、脚步声、说话声,为这一天开始了预热。
他在转角处等了一阵,见一个穿着蓝衬衫、背着包的男人进门之后,没过多久,那人又端着一只保温杯出来了,包没了,仍旧穿着蓝衬衫。丸青戈抓住机会,几步走上去,闪身进了办公室——随即却暗暗在心里叫了一声“倒霉”。
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中年女医生,此时正对着一面小镜子扎头发,只要一抬头,她就能看见站在门口的丸青戈了。
……那也不影响。
丸青戈脚下连顿也没顿,仍旧又稳又快地走向了他的目标——那件搭在椅背上的白大褂,就在女医生桌子的正对面。
他一把抓起白大褂时,那女医生果然察觉了动静,从镜子上移开了目光,一边朝他抬起头来,口中一边问道:“我听他们说今年不发粮油啥的了,是真的吗?”
丸青戈姿态流畅、自然而然地一转身,将白大褂在身后展开了,恰好拦住了她的视线。他从喉咙里低低“嗯”了一声,将胳膊伸进一只袖子里。
“啊呀!那不一年到头什么也不发了吗。”在这短短一刻中,女医生只瞧见了半空中打开的白大褂和一个黑乎乎的头顶,随即又低下头对着镜子抱怨道:“这一天天累得要死……”
白大褂一上身,丸青戈抬步就往外走,在她一句话没说完之前,人已经离开了房间。等那穿蓝衬衫的男医生回来时,就会发现他挂在椅子上的褂子没了——不仅是褂子,还有夹在褂子上的一张工作牌。
现在,丸青戈变成了包医生。
药品储藏室在旁边管理楼里,如今有了白大褂,门口保安连瞥都没有朝他多瞥一眼,就叫这位包医生轻轻松松地走了进去。人人都有特长,丸青戈的特长之一就是这种本事:不管是什么样的群体,把他往里头一放,两分钟之后,人人都以为他本来就是自己这一群里的人了。
他大摇大摆地打开了一间办公室门,隔着口罩,朝里头的人问道:“药品室那位呢?我正找他呢。”
一个女人抬起头,白大褂一入眼,就连想也没想地说:“他好像还没来上班。”
丸青戈点点头:“你来得蛮早嘛。”
对方圆睁着眼睛,显然不好意思直接问你是谁,笑了一下:“提前来不堵车。”
没来上班就好。丸青戈转身就走,直奔药品室;门锁对于他来说,就相当于不存在一样的,十秒钟之后就发出了一声代表放弃防守的锁芯撞击响。他推门进去,四下看看,大步走向了“急救药品”的柜子。
肾上腺素笔用于治疗急性过敏休克,属于关键时刻的救命药,医院不可能没有。然而他在几个锁住的柜子里上下找了一番,却连影子也没瞧见。
他有点儿傻眼。难道放在急诊室了?
可是普通人用药时连1mg都用不上,急诊室里就算有,量也不会很大,至少肯定不够四名进化者加倍用的……
丸青戈不信邪,把整间储藏室都看了几圈,直到觉得来上班的人可能快到了,这才骂了一声往外走。他迅速来到急诊室,拦住一个年轻小护士,厉声吩咐道:“快,给我拿一根肾上腺素笔来!”
“啊,可是——”
“快去,人都在门口倒下了,别的一会儿再说!”
明明从声音、身材和工作牌上看,他都不是急诊室里的医生;但叫丸青戈这么一吼,那护士也跟着急迫起来了,匆匆转身小跑着去拿药。丸青戈紧跟在她后头,往她拿药的房间里扫了一眼,接过肾上腺素笔就走——走了没有两分钟,他又趁人不注意转了回来,一闪身进了房,打开了刚才那护士动过的药盒。
……居然没有第二支肾上腺素笔了。
就算猜到急诊室的存量小,这也太小了吧?若是有两个人在同一时间过敏休克,有一个人就只能认倒霉死掉?
丸青戈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久待,攥着唯一一个含量仅有0.3mg的战利品,赶紧顺着楼梯先上了楼,离开了一楼急诊。来医院偷点药,听着也是挺简单的事,怎么变得这么难?看来这个国家也知道,肾上腺素可以用于减缓退化速度……连人命都得往后退,还真是在不惜一切代价地提防压制进化者。
上了三楼,丸青戈在走廊里慢下脚步,这样一来,他看着就不那么显眼了。
这个国家莫非是吃过进化者的大亏,所以才这样严防死守?可是若真出过什么大事的话,应该是瞒不住一般民众的……再说,进化者的首要目标,也还是想好好活下去。换作一个在沙漠里奄奄一息的人,若是忽然看见了绿洲,是赶紧上去喝水休憩,还是放火烧树、往水里尿尿?同样的道理,哪个传送来的精神病会一看见是正常人世,就开始大肆破坏……
“丸老师?”
丸青戈一怔,停下了脚。
“丸老师!”从身后叫他的那女孩一下子肯定了,登时好像个远远看见了母鸭子的小鸭,蹬蹬赶上来,冲他抬起一张小脸,激动得眼睛发亮。“真的是你啊?”
“嘘。”丸青戈赶紧把这小姑娘拉到了一边,“我现在是包医生。”
小姑娘立刻乐了,但还是压低了声音,迅速把自己挤进了这一场阴谋里,变成了同谋。“好,包医生……我好久都没看见你啦,你不是说,会回学校来看我们吗?净骗人。”
“你跑医院里来干什么?”丸青戈有点脑仁疼。
“我爸是主任医师啊。”小姑娘理所当然地说,“我妈有事看不了我的时候,我爸就让我上这来写作业。”
“不用上学吗?”今天明明是工作日。
“学校今天要做考场,我们都放假了。”小姑娘哪会被这么轻易地转移话题,又追问道:“你怎么又变成医生了?你怎么到处招摇撞骗的?”
丸青戈冲她瞪起眼睛,但她却只嘿嘿嘿地笑,伸过来一只手拽他的胳膊。他落脚学校里的那些孩子都很喜欢他,尤其是小姑娘们一见到他,年纪就要自动减少五岁,哪怕红着脸,还是黏着他不放。而男孩子们一见到他,年纪就要自动增加五岁,一个个压沉了嗓子,自以为很成熟地和他讨论问题。
好几个孩子都知道他其实不是学校职工,但好像根本没人真正在乎他混在学校里白吃白喝——这个叫黄鹊的小姑娘,就是其中之一。
“什么叫招摇撞骗。”丸青戈翻了一个白眼,“不是我的招摇撞骗,你这身皮早就叫你妈给剥了。我是来医院拿点东西的,你不用管。”
“我不管你哪行。”黄鹊根本不听人劝,脚下立即跟了上来,“我对医院熟,你要拿什么东西呀?偷东西是不对的。”
丸青戈总怀疑她和另外几个女生,是抱着一种“捡到流浪狗偷偷养起来”的心态在瞧他——她们是真的捡到过一只,结果让老师发现了,拿棍子把狗轰出了学校;几个女孩伤心得不行时,他丸老先生正好就传送过去了,补了个狗的缺。
“肾上腺素笔,你不知道是什么吧?”他压根没抱什么想法,随口一说。
黄鹊却忽然跳了两步,转眼间就忘了“偷东西是不对的”——“我知道,我还知道在哪!”
第1342章 黄鹊之后
根据黄鹊的说法,肾上腺素笔属于“特级管制药品”,别说平常从不往外拿,就是临到要用的时候,也得好几个人审批才能开出来。她之所以知情,是因为她对海鲜过敏,有时候嘴馋了,像个鲨鱼一样在桌边游弋时,她爸就会吓唬她:“你吃吧,你吃下去了送医院都来不及开药救你!”
“其实就在药品储藏室。”黄鹊在前头给丸青戈领路,一边走一边说,“我爸说屋子后面还有个单独锁起来的铁门,搞得和金库一样,不知道的人很难发现它……啊,你想偷这个,是不是因为它很值钱?”
她停下脚,回头认真地说:“你要是缺钱,就再回学校去住嘛,不要偷东西了。我们大家给你捐款筹生活费。”
丸青戈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朝她一笑。“……我是自己用。”
黄鹊显然误会了,教育他几句吃东西要小心,似乎觉得偷药也理所当然起来。等丸青戈再次来到储藏室门口时,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黄鹊给打发走了:“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你当没看见我。”
“我可以在走廊上给你放风。”黄鹊很积极,“一会你还得去教我做作业呢,有个数学卷子好难啊。”
堂堂一个进化者,沦落到教小孩做作业,果然他还是得赶紧走才行。丸青戈好不容易把她轰走了,迅速朝屋里一扫——已经有人来上班了,正站在一张台子前写什么东西。
他悄悄推开门,猫腰钻了进去。储藏药品的隔间,正好在那人背后,他得进了隔间才能找到上了锁的铁门;丸青戈半蹲在地面上,从收纳道具里摸出了林三酒给他的几把刀片。
这一次来之前,林三酒给了他不少东西,活像她的道具都不要钱似的;他甚至都有点不好意思,走之前干脆把那个看得见记忆的镜子给她留下了。
此时他轻轻一振手腕,薄薄的刀片平滑地划过空气,接二连三地切断了那张金属工作台的支脚——“咣当”一声响,那台子猛然塌了下去;那工作人员一趔趄,险些被台子砸中脚面,等稳住神时,慌忙趴到地上,想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真是的,什么破质量。”在他抱怨着撑起台面时,丸青戈已经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走了过去,一闪身进了储藏室。“到处都是豆腐渣……”
知道了位置,拿药就是轻轻松松的事了。丸青戈在这世界待了一段时间,早就发现了:别管上面发了什么文件、通知、精神、指示,底下也就是运动式的紧紧跟着闹上一阵,等过了这个风,底下懒散的也懒散起来了,玩忽职守的也玩忽职守起来了,更多的都不了了之了。没等他走到铁门门口,居然先在墙上发现了一串挂着的钥匙,大概是图方便——这下,他连撬门都省了。
药品室里储存量果然不少,他一口气搜罗到了近三十支肾上腺素笔。每一支虽然只有0.3mg,一次多上几支,想来也够进化者用的了。只不过有了这一次失窃事件,下一次就该不好弄了……丸青戈看了看药盒上的生产厂家,心想,厂家的存量总该小不了吧?就是有一点麻烦,这应该是外地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