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他急忙一合本子,回头一看,发现一个男人正趿拉着拖鞋往他的长椅处走——这还真是一个半夜喝啤酒的人,手里还有个罐子,口齿都不大清楚了,看样子刚刚才上来。
“是不是吵到你了?”他急忙说,“我这就关掉音乐。”
那半醉的男人走过来,咕咚一声坐在旁边,说:“别关,给我看看你都有什么歌……你干嘛呢,捂个毯子?你、你怀里那是什么?”
“我坐一会儿,看看画的画而已。”韩岁平忍着气想了想,还是将手机递过去,希望他能被转移注意力。“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醉汉拿了他的手机,却不着急找音乐了。“什、什么画?你还是个艺术家?”他大着舌头说,“来……来给我也看看。”
“咳,别看了。”韩岁平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我画得不好。”
“给我看看嘛,交个朋友!”
醉汉是不可理喻的——那男人探过腰、一伸手,就要来抓他怀里的色彩本。韩岁平这一下差点把头皮惊炸开,急忙一拧身,想要避开他抓来的手;但那男人个高臂长,一下子扫到了本子,将它给从他怀里打掉了,从甲板上滑了出去。
“诶哟,掉了。”那醉汉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去拿。韩岁平扑身过去,抢在他之前去拿本子;他一把抱住本子,急急忙忙地抓起长椅上的包,胡乱将它塞进去。上网计划已经夭折了,他必须赶紧走。
那醉汉看着他,也不动作,嘿然一笑。“你着什么急啊?你手机还在我这儿呢。”他晃了晃它,问:“不要了?”
韩岁平像被定住了似的,不动了。不要就不要了,手机里什么犯禁的也没有……但是为了画而不要手机,太可疑了。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那醉汉笑着说。“你本子里的不是画吧。”
韩岁平僵硬地看着他。
糟了。
“啊,我也是男人,我明白。我们这种独自来游轮上的男人,不就为了那点事吗。”那醉汉的笑声越发浑浊起来,“底下就是游泳池……那些女人穿得那么少,天天露着屁|股大腿的,就是要人看的。你都偷偷照下来了吧?半夜里又到这儿回味了,会玩儿啊。”
韩岁平忽然又能呼吸了。
但是现在怎么办?给对方看看前两页的画,证明确实不是偷拍吗?换作一般人也就糊弄过去了,但这个是不讲道理的醉汉。他实在是害怕再把本子拿出来了。
“不是。”他生硬地说,“我要走了,你把手机还给我。”
或许是他的态度让醉汉感到无趣,对方咕哝几句,居然果真将手机递了过来:“喏,给你。”
韩岁平紧绷着身子,伸手去拿。
醉汉一松手指,手机掉了下去。
就在韩岁平下意识地弯腰去抓手机时,那醉汉猛地一扑,一把握住了他的包带,生生从他肩上拽了下来,抱着包就往后跑。韩岁平汗毛都乍了起来,手机也不要了,急忙追上去,叫道:“还给我!”
“叫我也看看。”那醉汉仍在嬉皮笑脸,脚下跌跌撞撞,一边往甲板后方的楼梯口跑,一边把手伸进包里,掏出了色彩本。“都是男人,我又不会举报你——”
他的眼睛在落到电脑上时,睁圆了。违禁物像一记耳光,将他从酒精里打清醒了。
“你、你……”
……情急之下,韩岁平推了他一把。
他只是想把那醉汉推倒,再把电脑抢回来;至于以后怎么办,他不知道——游轮方会搜查房间,他可能得把电脑扔进大海里了。但是他没有料到那醉汉脚下不稳,被这么一推,整个人都朝旁边跌了下去,不知撞上了什么,只听一声叫人肉紧的闷响,醉汉哼了一声,软软地伏在地上不动了。
韩岁平一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赶忙将色彩本合上塞进包里,刚要起身走,忽然一顿。
他慢慢伸出手,探了探那男人的呼吸,浑身止不住地打起了摆子。
等他终于抬起头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浅色墙壁上,多出了一道某种液体被拖拽下来的痕迹,在夜色下看起来几乎是黑的。
顺着那道血迹往上,是一个小小的防火盒,边角尖锐,在黑夜中闪着湿滑的光。
韩岁平头一次体会到了“崩溃”二字的含义。
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二十多年,读过的书,做过的事,父母的嘱咐和期待……一切都在眼前分崩离析,直到化作碎片,再也没有意义。他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泡影,他的人生已经随着这个醉汉一起,终结在了这一个夜晚中。
他完了。
韩岁平神智恍惚地站起来,一时间心中茫茫然地,望着那死去的醉汉,只反复无声地问他: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呢?你为什么一定要看偷拍的女人呢?我只是想上网而已,我只是想把那小说看完而已,怎么我会落到这个地步?如今这一切都被摄像头……
摄像头。
他猛地一惊,四下看了看。
对了,这儿没有……没有摄像头。这是从楼梯口处来走上甲板的地方,出口正对着船侧的大海;唯一一个摄像头,是装在楼梯里面的最高处,背对着外头大海,监视着每一个走上楼梯的人。这样安排很合理,没有人的海面上,自然也没有监视的必要;这一个小小的死角,如今或许成了韩岁平的生路。
海……外面是海!
他扑到围栏处往下一看,心又凉了。在这种巨型游轮上,围栏与船身根本不是一个平面上的,就算把尸体推下去,也只会落到下一层甲板上,落不进海里。这次船期还剩五天,若是被人发现死了人,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被困在船上束手就擒。
怎么办?
那就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死了人——至少,在他下船之前,别人不能发现有人死了。那醉汉说什么来着?他也是独自来的吧?他失踪五天,没有人会找他。
韩岁平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是他行动得极快。
他从包里掏出毛毯,将墙上、防火盒和尸体后脑勺的血都擦掉,又将帽子摘下来,扣在尸体头上,挡住了伤口。他在醉汉身上翻了翻,果然发现了一张房卡,号码是2004。韩岁平捡回手机,东西都塞进包里,费了老大的劲,才把醉汉的尸体背了起来,颤巍巍地下了楼。
他没有躲也没法躲,在一道一道盘旋的楼梯上往下走,从每一个监控摄像头前方走过。当他们发现船上死了人的时候,他们会意识到,这具尸体是被人背下来的。背他的凶手,仅能将头脸藏在尸体的阴影里而已。
韩岁平终于打开了2004的房门,将尸体扔在了房间地板上,浑身都快脱力了,只想坐下来哭。他能躲过去吗?
……慢着,那个女孩。
他浑身都冷了下来。
就算来回的路上,摄像头都没有记录下他的面目,在那个时间段里也有人知道他往甲板上去了——那个端饮料的姑娘。她能作证,他是醉汉死亡时唯一一个去了甲板的人,若是再调出之前的录像一比对……
韩岁平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半晌只是望着那尸体,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自恃机灵,如今天上地下,却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下了船,等着他的也只有手铐……死了人,上网的事情也瞒不住了。两罪相加,即使是过失杀人,也得枪毙。
天大地大,他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这段时间到处都在播的那段广告,忽然在这个时候跳入了脑海里。“我们想要回十二界……”是不是这么说的?
他一咬牙,重新拿起一条毛毯、背起包,从另一条路上了甲板,像刚才那样匆匆打开了电脑——幸好没摔坏。
他打开搜索页面,输入了“十二界”。
半分钟后,几十万条搜索结果跳了出来。
第1335章 A glimpse of the world
韩岁平既有急智,也有条理。即使心思都被惊变给搅成了乱麻,他仍迅速整理出了几个必须要得到答案的问题:首先,十二界在哪?
“过去的很多进化者吧,在十二个生存难度比较低的地方,建立了,嗯类似于人类社会的这种秩序……”
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女人,坐在沙发上,对身旁男主持人解释道。主持人将手臂倚在桌上,似乎对这个话题来了很大兴趣:“噢,就是你书中提过的‘十二界’对吧?”
“没错。”那女人转头冲镜头一笑,妆容精致,像个电影演员。“我呢,在其中六个地方都生活过……”
标题为“周五夜访谈第1002期嘉宾进化者商宛谈起十二界”的视频到这儿,又卡住了。
韩岁平看看视频剩余的半个多小时,暗暗叹了口气。要是一点一点把这个视频缓冲完,他不得坐到明天早上?但是从这一条搜索结果里,他已经掌握了一点最重要的信息:原来十二界和进化者有关,它们是后者建立的十二个人类社会。
为什么不说国家,而说是“人类社会呢”?在哪里建立的,有人新成立国家的话,怎么国内一点新闻也没有?
韩岁平以前也从网络上隐隐约约知道一点进化者的存在,但是老实说,他头两次上网时太激动了,甚至连记忆都是一团兴奋的模糊,再加上他就像一个文盲忽然被扔进了图书馆一样,要了解要掌握的各种概念、常识、讯息,根本数不胜数、眼花缭乱——在有限的几次机会里,他没有把时间花在进化者上。
那么第二个问题是,进化者到底是什么?
在搜索框里,他输入了“进化者”。
这一次跳出来的搜索结果,足有近千万条。当然,他现在也知道了,搜索结果不是每一个都值得看的,从前几页往后,搜索结果的相关性就会越来越低。在第一个搜索结果上,他小心地点了一下右键,眯眼找到“在新网页中打开”——他现在对这种叫做浏览器的东西,已经比较熟悉了。
结果第一条是广告。
真是的,明明都写了AD两字……不过,韩岁平连广告都舍不得不看,流连了几秒,还是想起正事重要。刚刚错手杀人的惊恐、绝望,在打开网页的时候,好像慢慢都被冲远了——他理智上知道自己正在自救,应该紧张害怕才对,事实上却忍不住享受起了网上的每一秒。
寒冷的夜风,有节奏的海浪声,手机电筒苍白的光,2004房间里的死人……他躲在毛毯下偷偷看着电脑屏幕的这一刻,仿佛魔幻一样,让他觉得自己永生也忘不掉了。
他一连打开了许多条结果,广告下的第一条是一个叫做世界百科的网站,“进化者”词条里这样写道:来自被末日毁灭的其他人类世界的幸存者(参考末日世界词条)。
他打开了末日世界词条,在等它缓冲时,继续读了下去。
种族:目前出现过的进化者与我们这个世界的人种构成相似。
能力:进化者为了应对末日世界的剧变,生成了不同能力,类似于超能力(参考超能力词条)。他们在来到本世界后,能力会开始渐渐退化,在数个月后将彻底失去,与我们将再无分别。这也是进化者未来能够融入社会,共同生活的基础。
辨认:在没有表面迹象时,仅有进化者(包括已经彻底退化的)能辨认彼此。
因为进化者的能力可能具有一定危险性,当需要说服控制刚刚被传送(参考传送词条)过来的新进化者时,普遍由现居本世界的进化者来担任这一工作。能够被对方识别这一点,成为这份工作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帮助与管理:各国目前普遍都开设了进化者特别管理部门,进化者职员占比很高。基本可分为“接触、谈判与登记(参考谈判词条)”、“帮助、教育、融入与福利体系”、“进化者后期回访调查”、“与进化者合作的技术研究”等几个子部门。
历史与争议:进化者第一次出现时间已不可考。进化者被发现后的初期,各国普遍出现过由好奇到恐惧的几次浪潮,随后的“黑暗时代”(参考黑暗时代词条)持续了十年之久。在此期间传送来的进化者,都受到了全方面的严密监视,在能力开始退化后遭到了各国的军事镇压剿灭,甚至是折磨与人体试验。
转机意外出现在三十年前一次争取同性婚姻权利的运动中(参考哈克尔抗议词条),进化者议题因此第一次得到了公众审视。他们遭受的非人道对待曝光在公众视野中以后,为进化者争取权益的运动、帮助进化者的慈善组织就一直没有断绝过。但至今仍有声音表示反对接纳进化者,反对者主要认为,即使是失去能力的进化者,因为来源经历与本世界人类不同,也是居心不可测的,可能会造成社会动荡。
……韩岁平一动不动地望着电脑屏幕,感觉信息量太大,自己都快跟不上了。
历史上这些事,真的发生过吗?什么哈克尔,什么黑暗时代,他听都没听过。从那个广告来看,“林三酒”显然也是进化者之一,这说明他的国家里也是有进化者的……怎么他以前从不知道呢?还有,同性也能结婚?那、那不都乱套了吗?算了,他这个杀人犯上网犯好像也没资格说。
页面很长,下方还有许多方方面面的解释,包括了“历史上的重要事件”、“历史上可能是进化者的人物”、“尽量延缓能力退化的手段”、“与进化者合作的研究进展”等等。他还特地看了一条“针对新传送进化者的辨认原则”。
“新传送进化者是较容易辨认的。他们会突然出现在一个地方,身上服装、整体状态、模样外表等都显著与本地人不同。他们误认为本世界在六个月后也会遭遇末日,所以他们的行为会表现出一定的相似性,比如向民众打听社会常识,试图囤积物资等(参考新传送进化者词条)。”
“原则上,进化者部门不建议公众贸然接近新传送进化者。行之有效的办法是,当目击到可能是新传送进化者的人物时,公众应当立即提示当地进化者部注意。许多进化者部官网上都有目击急报渠道,也可通过当地热线电话、手机app、社交网站账户向进化者部告知。”
他们果然是随时都能上网的啊……韩岁平感慨道。
“……与此同时,不主动与其接触、不当面回避交流(未被察觉时可以回避)、持续关注警报Special Alert,在允许的范围内,配合满足新任进化者的要求。若遇危险情况,请拨打当地进化者部的险情电话。当新传送进化者受到控制时,警报解除。”
“一般而言,新传送进化者都认为,一个稳定安全的现代化社会对其休养、补充是有好处的,所以很少会主动大面积实施破坏。然而当其确实做出犯罪行为时,进化者部将在其可控之后,与当地检查机关一起进行司法控诉,使其接受审讯(参考进化者犯罪及相关法律词条)。”
一直拉到最底下,他看见了这么一段话。
“经过数十年的磨合前进之后,如今‘进化者’已经渐渐成了经济议题、人“括号内不看”权议题,而不再是重大社会安全议题了。不过遗憾的是,在各国普遍需要通力合作时,由于理念不同,拥有最大土地面积、最多人口、最强经济军事力量的世界第一大国,却不在国际进化者公约的签署成员名单之中。由于人越多的地方,出现进化者的几率就越大,所以我们至今仍不知道那里有多少进化者出现,又遭遇了什么。”
……这些似乎就没什么必要看了。
韩岁平最想知道的,是他能不能也去十二界,因为他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但是现在看来,十二界根本就不在这个星球上。
那“林三酒”怎么回去呢?坐飞船吗?那岂不成科幻小说了?
不不,林三酒说可以通过纸鹤联系,那第三个问题应该是:他如何才能用纸鹤劝对方带着自己一起去十二界呢?
纸鹤,到底是什么?
他输入了“进化者”,“纸鹤”两个关键词,很快就在第二页上发现了他想要的讯息——来自一个社交网站的个人账号。
“这就是我们进化者以前用来互相联络的东西哦,就叫纸鹤,样子很可爱吧?”短短的一段话底下,是一张白色纸鹤的图片。“现在它也马上就要不能用了,忽然有点伤感呢。”
韩岁平一个激灵,赶紧看了看发布时间。
上个星期五发的——那,那这纸鹤说不定还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