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随着女越的回忆,就像投放电影一样,从圆玻璃前方慢慢地浮起了一幅画面:在出租车里,有一个司机的后脑勺,和耳朵前的一片侧脸;车外,树木和电线杆不断倒退。
“现在你来回忆一下。”丸青戈拿开圆玻璃,举在林三酒面前说。刚才女越回忆创造出的画面,仍旧色彩真切地浮在半空里,几个人质都看傻了。
……有了两份回忆“画片”一对比,就很清楚了:他们三个遇见的,都是同一个出租车司机。
第1333章 小雨伞
夹在一大群热烘烘的游客中间,韩岁平紧张得一阵阵发冷。
他每次激动紧张的时候都这样,浑身打摆子,压也压不住,喉咙里老想打嗝,湿热的掌心在裤子上抹一下,马上又汗津津了。
明明不是第一次了……但是每一次,他都像是正站在悬崖峭壁旁边低头看。他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的,他现在还能不能回头了,他都不知道,他一想到被抓住以后的下场,就害怕得只想回家——此时此刻,他甚至想起了小时候被太阳晒暖了的弄堂。
在把挎包放上X光机的履带上时,他只是在不断地向老天爷祈祷,拜托,再放过我一次吧。
“这谁的包?”穿着黑色制服的安检人员从X光机的另一头,抓起了他的那个挎包。“过来一下!”
韩岁平看了看其他无知无觉的游客。他们都泛着热汗,脸上带着轻快,一边把包重新挎上一边往外走——外面,是舒展无际的碧海蓝天,是巨型邮轮等待起航的欣喜。
“是我的。”他的嗓子干干哑哑地说,“怎么了?”
“东西拿出来看一下。”那安检人员用手里的一根短棍子敲了敲他的包,吩咐道——可能是懒得亲自动手将他的包倒空。
这就是个好兆头,韩岁平生怕遇见那种特别来劲儿的,倒空了包以后还要用手指按一按布料夹层的安检人员。
洗漱用具包、一摞衣服、两本书……在他一件一件地往外拿的时候,那根短棍子落在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包上。
“这什么东西?是不是电脑?”
“不是不是。”韩岁平急忙笑道,“我是个画画的,带了这种大开本的色彩本……你看。”
他将拉链打开,抽出一本画纸本翻开了。各色颜料在纸面上组成了一幅风景画,颜料里别出心裁地夹杂着金属细粉,确实看起来有一番美感。“你看。”他不敢给对方在色彩本上多停留的机会,忙又抽出了下一个小包,“这是我的颜料,画笔,洗笔筒……”
那安检人员一脸心烦地想了想,一挥手说:“过吧。”
韩岁平猛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后背上已经大汗淋漓了。
好在这里热,出点汗也不奇怪……他将东西重新收好,从口袋里拿出“腾飞之旅”的牌子挂在脖子上,随着游客人流往铜地码头停游轮的方向走。他回头看时,那个安检人员已经在看下一个人的包了——老天又放过了他一次。
有的人爱钓鱼,有的人爱打游戏,有的人爱画画,这些都不要人命,但他的爱好就不一样了。
他爱上网。
韩岁平和其他好几百个游客一起老老实实地检票上船,按票号找到了自己的房间,一关门,先关上了灯。邮轮底层的舱房没有窗户,关灯以后黑得就像人瞎了一样,他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四下看了一圈。
烟雾报警器的光点在黑暗里一闪一闪,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光点了。
一般来说,监视器也不会装在客人房间里,除非是有人存心偷拍。韩岁平怕就怕的是有人为了偷拍女人,结果拍到了他,把他举报了。他打开灯,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圈,终于呼了口气。
他小心地拿出了色彩本。这是他花了几个星期才弄好的假本子,就像那种用来装饰的假书一样,外表一页页地瞧着很逼真,实际上里面却挖空了,大小正好可以装下一部电脑和充电器。他又托会画画的朋友给他画了几张混入金属粉的色彩画,装在本子最前面,肉眼看上去,几乎没有可疑之处。
难就难在如何对付X光机。
一般游客都能理解为什么不让带刀具、毒品和爆炸物,但是除了韩岁平以外,恐怕很少有人能意识到为什么游轮上不让带电脑。电子产品从X光机底下一过,就没法遁形了;为了解决这一点,他当初实在花费了不少心思。
他把套着电脑的薄套给摘了下来,万分珍惜地把它抚平整,毕竟这只薄套可花掉了他好几个月和不少存款。在反复试验之下,他终于用硫酸钡、铝片、玻璃和其他物料做出了一种特殊涂层;它的好处在于,既遮挡住了电脑内部的构造,又不至于在X光机上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似的可疑。但即使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第一次带着电脑上邮轮时,他也觉得自己快要犯心脏病了。
过X光机还只是小小的困难罢了。在韩岁平不幸发展出这个能被判刑的爱好时,他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所有在售的电脑上都没有无线信号接收装置。
在邮轮启航以后,韩岁平先把一身汗洗了,又去吃了个饭,接着像其他游客一样去甲板上观光散步。这片深蓝色的广袤大海,只是他每一次行程的附属物罢了,一开始他的心思全不在这片海景上;近来他却越发能够欣赏大海的壮阔之美了。
在围栏之外,是一片那么宽广,那么舒展,那么自由的景色。大海,渐渐成了第二个他不断上船的理由。
这艘兴邦号的航线很长,在海上要飘一个星期之久,期间大部分航程都是在公海与外海上。航程途径两个小岛,游客甚至可以下船去,在靠近沙滩的地方潜一会儿水——但不能上岸,那是别国的领土。
因为能够遥遥看一眼别国的沙滩,兴邦号的这条航线非常火热,总是一票难求;韩岁平目前已经看过四次别国的沙滩了,以他的工资来说,这实在是个沉重的负担。
这爱好不但烧钱,还烧命啊。
韩岁平苦笑了一下,躺在甲板长椅上,将手中书翻过了一页。船才刚启航,还不到时候;他起码要等到明天下午,才能进行第一次的上网尝试。
“这儿有人坐吗?”一个柔和的女声忽然在身旁响起来。
韩岁平抬头一看,是一个穿着泳装、披了一件长外衣的姑娘。她戴着一副大墨镜,头发还湿淋淋地滴着来自游泳池的水。
“啊,没有。”
她在另一条长椅上铺好浴巾,冲他笑道:“你在看什么书?”
虽然看不见上半张脸,但她笑起来时有一口整齐的白牙,显得很好看。
韩岁平不太自在地合上了书,说:“也不是什么好书——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书。”
那姑娘咯咯地笑起来,问道:“那是什么呀?”
“你看。”韩岁平朝她晃了晃书,标题是《被光芒笼罩的幸福人生》。这种标题的书在书店里是最多的,书架上一眼望过去不是幸福就是美好,满山满海的正能量,最不容易引人注意。他挑了一本销量最佳的,回家后用小刀把书页切下来,保留了完整的书皮和书脊,又把一本从旧货店里淘来的老书给一页页装了进去。
那姑娘点点头,果然对书失去了兴趣,躺回长椅上听音乐了。她的小腿被太阳晒得光泽致致,是一种健康的美。
韩岁平想继续看书,又不知道对方墨镜下的目光能不能扫到自己的书页。他觉得还是安全为上比较好,合起书回了房——心中暗暗有些遗憾。
他也单身好几年了,遇见漂亮姑娘时,心中自然会生出渴慕,想接近她,想与她多说说话。只不过,还是安全要紧。
第二天下午,在他不住的焦急期盼里终于慢悠悠地到了。
“船已到达公海”,当广播里响起这一句通告时,全船的游客都会显而易见地激动高兴起来,尽管海就是海,景色上没有任何区别。韩岁平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因为到达公海而高兴,他就是闹不明白其他人有什么可高兴的。不过,那都不重要——一听见通告,他就匆匆回了房间。
他将手机音乐开到最大音量,把电脑塞进被子下打开了。开机时的那一声特殊乐响,被淹没在了摇滚乐里。
蒙在被子里,经过一番调整设置之后,他熟门熟路地找到右下角,那儿有一个别人电脑上都没有的小小信号图标:三条弧线摞起来,一条比一条长,看着像个小雨伞或者小蘑菇。小雨伞现在是灰的,他点了它一下,电脑缓慢地搜寻起信号来。
他在被子里又闷又热,但是期待的心情已经克服了一切不适。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电脑跳出了一个提示:搜索不到信号。
……这不对。
他的电脑配件都很老了,尤其是卫星信号接收装置,是他收购了不知多少台过去的旧电脑,才终于找到的一个漏网之鱼。它的灵敏度固然是很叫人头疼,但是一般来说,到了启程后第二天下午也该开始接到卫星信号了才对。
莫非是配件老化过头了?
韩岁平抱着电脑,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有几次他以为马上要成功了,结果又都是同样一个叫人丧气的提示。
怎么回事?他简直恨不得能拍它几下,看看它能不能像被老电视一样被拍好。
他抬起头,看了一圈房间,忽然心中一凛。
不对,他坐兴邦号都已经四次了,每次都要的是最便宜的房间,但这一次房间内饰显然和过去不一样——墙板颜色换了,看起来很新。他一心惦记着上网,居然没发现这个眼皮子底下的最大差别。
难道是重新装修过,加厚了建筑材料?
“是啊。”被他冲出门后,在过道里拦住的一个服务员,这样答道:“上个月刚装修的,把墙板换了一下,漂亮多了吧?”
漂亮个屁,韩岁平在肚子里反复骂道。他那奄奄一息的老旧信号接收装置,根本敌不过新装修的墙板,难道这一趟冒险出来,他只能什么也不干地回去?
他立在房间里,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
似乎只有一个选择了……那就是把电脑拿去甲板上。
第1334章 上网的代价
这一个下午,韩岁平感觉自己像是发烧了,心里一阵冷一阵热。
一会儿是太危险了,万一被抓怎么办;一会儿又想起了前次在网上没有看完的那个小说,心痒难耐。他还注册了一个社交网站账号,不知道隔了这么久有没有人给他回复……他花了这么大代价上了船,要他灰溜溜地回家,他实在不甘心。何况这一次不干,下一次也不干,他这辈子还有上网的机会了吗?
……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应该没事吧?
双手紧握着栏杆,韩岁平转过头目光一扫,果然发现了不少监控摄像头,正黑漆漆地注视着甲板。
没事,没事。他凉凉的呼吸在小腹里打着颤,不敢吐出来,仿佛生怕它会裹着心思泄露出去。船上有摄像头,海上可没有。如果他面朝大海,背对监视,就依然有可能藏住电脑的存在……
首先,得带一个照明的东西,用来掩盖电脑屏幕发出的光。手机虽然小了点,打开电筒之后也十分亮堂,更何况他还有个便携阅读灯,这一点解决了。其次是要披一个毯子,将自己的身体和电脑一起罩住,虽然看着古怪,在海风寒凉的半夜里也算是说得通。
电脑就不从色彩本里拿出来了,直接打开用。万一有人过来,他一合本子就行……他越想,越觉得可行。更何况,也未必是有人24小时不眨眼地盯着每一幅监控画面。若是去游轮顶层甲板上就更安全了,那里人不多、地方小,摄像头少,监视价值也不高。
他翻来覆去地在心里考虑着上网的计划,还把从自己房间到顶层甲板的路线走了好几次,确保路上不至于出什么意外,终于心惊胆战地等来了晚上。七八点时他因为神经疲惫,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到了一点多时,没有闹钟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心脏咚咚地跳起来,再无睡意。
是时候了。
韩岁平将所有的东西都塞进挎包,有意穿了一件宽大的外套,戴了帽子,悄悄出了门。走廊上安安静静,灯光昏暗,吃剩的餐盘堆在隔壁客房门旁,大部分人应该都睡了。
他没有坐电梯,因为电梯间灯光太亮了,总叫他觉得像是暴露了一样不舒服。他顺着楼梯一层层往上爬,在四楼时忽然听见从走廊口一间房里传来了隐约的音乐声和女孩子笑声——似乎有年轻人半夜还在玩。
韩岁平咽了一口口水,觉得这应该不会影响自己,继续往上走。一双脚出现在上方楼梯口,叫他呼吸都停了一下;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二人即将擦身而过时,忽然那人问道:“诶,你也还没睡呀?”
韩岁平猛一抬头,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姑娘,手里端着一托盘饮料,似乎正要回到楼下那个房间去。他想起来了,五楼是提供无酒精饮料的地方。
“我下午坐在你旁边的。”她神色奇怪地扫了他几眼。“你这是去哪里?”
韩岁平满耳朵里都是血液急速上涌的声音,心脏跳得几乎没有间隔了,听见自己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睡不着,去吹吹风。”
半夜里,带着帽子、背着背包去吹风?
当那女孩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仿佛可以听见她头脑里的疑虑。她已经别过了头,脚步似乎稍稍加快了一些。
万一她去举报自己可疑怎么办?这可不是什么新鲜事。同事、师生之间举报起来尚且毫不犹豫,何况是一个陌生人。他可承受不起有人查监控看他行动的风险。
“那个。”韩岁平知道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了,急忙问道:“你是和朋友一起来的吗?”
那女孩在楼梯下停住,面无表情地仰头说:“是啊。”
“我一个人来的,有点没意思,你看我连去吹风,都得自己拿书啊、啤酒啊什么的,不然就没事干。要不明天我们大家一起去游泳吧?我请你们喝啤酒。”韩岁平努力想让自己听起来像是在搭讪姑娘,笑道:“我的房间号是1023,你愿意的话,可以给我打内线电话。”
他的房间号根本就不是1023。
那女孩的神色果然有了变化。她是个漂亮姑娘,肯定没少被人搭讪过,此时把他当作追求者之一也很正常。“我问问我的朋友们吧,有男生噢。”
“你男朋友啊?”韩岁平故意问道。
“不是啦,我还单身呢。”那姑娘显然认为她已经完全明白了情况,矜持地走了。
……总算过了一关。知道她的房间在几楼,他就可以躲着走了,这么大的游轮里,二人完全可以再不碰面;要是运气不好又遇上她,他也可以推辞说房间号记错了。
等韩岁平有惊无险地来到了顶层甲板时,面对着笼罩在夜色下的广阔海面,他颤颤地吐了一口气。他虽然谁也没伤害过,一毛钱也没偷过,干的事情却够判刑的;如今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全是因为他脑子转得快,好几次都从危险中滑脱了出去。
他挑了一条离摄像头最远的长椅,这是他白天就选好的。顶层甲板呈弧形,摄像头只能看见长椅背影,一切都如计划中一样。他打开色彩本、按下开机键的时候,手机里的音乐和电筒光一起搅动着黑夜,掩盖住了他的行动。
拜托,要连上啊,他默默祈祷道。现在船已更深入公海了,离卫星信号隔离区也更远了,应该——忽然“叮”一声,叫他猛地一跳,差点把毛毯滑下去。
成功了!连上了!
老家伙还管用,他恨不得能亲电脑几口。胸口里一直紧紧闭着的什么东西突然被打开了,一股海风清凉地吹进来,吹得他只想掉眼泪。公海啊,他想,这里是公海啊。
“喂,大半夜的,你干什么呢?”
有人从后方冷不丁地喊了一声,韩岁平心中一惊,险些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