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在轰鸣一般的水声中,林三酒还是听清楚了年轻人十分不高兴的质问。
“怎么回事?怎么你们又沉了这么多?”即使他也用上了特殊物品,但依然被长途游泳、好几个人的分量给累得喘不过气来;年轻人一侧头,朝她喊了一声:“你轻点,你都抓破我的皮了!”
林三酒闻言,忙挪了挪正紧紧抓着他肩膀的手指——她刚才在惊悸之下,确实掐得有点儿狠,那年轻人原本肌理紧致的肩膀皮肤上,已经被她抓出了血痕。
“你轻、轻点——你也抓——抓破我的皮了!”
被她另一只手牢牢攥着的灵魂女王,也不由断断续续地叫了一声——它刚刚褪去人皮,身体与人还有几分相像,老大一条红肉虫,全靠那一点被拎起的皮吊着,显然也很疼。
只不过它的待遇却比不上那年轻人——林三酒头也不回地朝它叫了一声:“你忍着吧!我一松手指头,你就要滑出去了!”
白胖子藏在年轻人浓密的乌发里,露出半张脸,半惊半疑地看了一眼水里忽隐忽现、被浪打得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的灵魂女王;又满腹疑惑地瞧了一眼林三酒后背上的笼子——刚才那个光头男人抱着膝盖,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茫然地向他歪了歪头。
“别说速度了,我现在连浮上水面都吃力!我到底背了几个人?”
那游泳的年轻人一连吃了几口水,越游越不高兴,忍不住喝问了一声。
林三酒哪好意思告诉他,这么会儿功夫他就又多驼了一个壮实男人?她正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把这话告诉他的时候,那年轻人见她老不回答,也等不及了,忽然一伸手臂,在前方水浪中一划又一抓,随着他推出了一片波浪,一面水壁从河面上跃了起来。
水壁盈盈亮亮,像是一面镜子似的闪烁着银光,将年轻人以及他身后拖着的一串古古怪怪的家伙们,都映在了银光里。
这也是头一次,林三酒终于看清楚了这年轻人的模样。
一张棱角硬朗、五官却温和周正的面庞,被水浸久了,白得几无血色;他浓密的头发被水一打,漆黑得闪起了光,就像是黑色绸缎罩在了雪上一样乌素分明。在水镜波动里,一时间他的面貌都模糊了,只有乌黑和雪白还鲜明着。
林三酒与他的目光在水镜里遇见了,不由尴尬地笑了一笑:“这个……我……人可能是有点多啊。”
“那不是刚才跳水的家伙吗?”年轻人一看清了自己后背上的情况,立刻掐掉了水镜,速度不减地朝前疾冲了出去:“你困住了他?”
“是……是。”
“你留着他要干嘛?”
林三酒一怔,一时还真被问住了。刚才局势危急,她一切行动都只是见机行事;如今再一看,带着这个光头确实没有什么必要——正当她犹豫时,那年轻人又开口了:“我要两成。”
“什么?”
“你留他一命,他不就得拿财物跟你买命?”年轻人看起来也是末日世界里经验丰富的老手了,“我驼着你们游这么半天,我觉得两成很公平。”
刚才是这个光头先来打劫自己的,假如被自己反劫了,好像也算不上多过分——林三酒想到这儿时,只听那年轻人又道:“赛后我去找你,你是哪个赛区的?叫什么名字?”
“你不怕我随便编个名字跑了吗?”林三酒不由有点儿好奇,“奥林匹克这么大,你到时候找不着我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就算了呗。”年轻人叹了一口气,心态倒是出奇地好——“不过我看你不像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毕竟连这个肉虫你都捞起来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还有一个关于下一个世界的生意想和你谈谈,你肯定有兴趣。”
林三酒一怔,下意识点点头。
她其实也觉得他的要求公平得很:毕竟他无缘无故地被己方一行人数次连累,好几回差点连命都没有了;退一步说,拿别人的财物交个朋友,倒也算不上坏。只是她以前吃过随随便便报上名字的亏,因此还存了几分谨慎,看了一眼手中肉虫,应道:“你来神之爱赛区,找灵魂女王吧。”
“你叫灵——”
“不不不。”林三酒立刻一阵摇头,一提手里肉虫:“是这个玩意儿。”
白胖子忙凑近了,插了一句话:“我叫波尔娃,幸会幸会!”
灵魂女王被水浪打得说不出话,咕嘟嘟地也不知道回应了他些什么——那年轻人侧头瞥了一眼,道:“看来咱们要先分手了。我来自猫屎咖啡赛区,你要是愿意,赛后来找我也行,我叫木辛。”
猫屎咖啡赛区?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末日世界?
林三酒一个疑问才浮上来,紧接着又反应了过来——“等等,你怎么说我们要分手了?”
木辛没出声,只是忽然间顿住了动作,身子顺着水势一倒,猛然被一波水浪高高推起;被他背在背上的一串人马,借着这个冲浪一样的动作,立时脱离了河面,目光远远地投向了远方河道。
在水光粼粼中,一个大大的“10”,正好在林三酒的目光里跳成了“9”。
“这是我的倒计时!”林三酒唰地一下变了脸色,放眼望向了河道两边高高的石灰墙壁:“我必须要回到岸上去了!”
第619章 终点线外
当林三酒终于将一只水淋淋的脚迈过了终点线的时候,她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在这一刻,就像是有人突然抽走了她的每一根骨头,她身体沉沉软软地,“咕咚”一声砸在了地上。
她并不是唯一一个瘫在地上、犹如死尸一般的选手——在比赛的时候,大家都远远分散开了,那时还不觉得如何;如今所有幸存的选手一同横七竖八地挤在这一小片地上,放眼望去,倒好像是堆叠了满满一地的尸体。
从这些选手身上,甚至连沉重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当人累到如此地步时,沉重的呼吸都成了一件耗费生命力的事情;空气里回荡的,只有长长的、尖尖的、细细的喘气声,就像一股风从一个小孔里吹出来时那样尖锐,仿佛下一声就会随时断气,从此陷入死亡的沉默。
头上那一片白雾茫茫的天空,在她颤抖的睫毛中,占据了林三酒的整个视野。她早已经严重透支了,累得脑海里一片空白,甚至连转一下念头,也提不起力气来。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还剩下力气说话——至少亲自跑完了全程的选手们,是连一声都发不出来了。
只不过这儿还有两个选手是坐了一路顺风车的。
“第一名是谁呀?”灵魂女王一点也不顾忌自己此刻深红肉虫的模样,在地上扭动着、滑腻腻地穿行在横尸之间,一张张脸打量辨认过去:“刚才在河里,是谁骂我来着?”
“休息的时候不能伤害别人,你可别乱来啊!”
白胖子慌慌张张地跟上去叫了一声。
他显然有点儿畏惧灵魂女王的这种模样,因此在离肉虫还有好几步的距离时就停下了,一脚在前、一脚在后,探着头与它说话——看他样子,一旦情况不对,他一掉头就能跑得比谁都快。
“这不是才刚刚下午吗?”灵魂女王转头问道。
林三酒闻言,几乎眼前都黑了一黑——怪不得她感觉自己仿佛就要死了!
她是从早上七点开始赛跑的,在全力冲刺的极高速度下,她竟然一直跑到下午,才终于跑到了终点;这么说来,这些选手们至少已经横穿了半个大陆,又折返回来了才对。
“比赛一结束就不行了。”波尔娃忙道,“除非……除非你一会儿还有一场比赛。要不然……要不然,你看,他们比完赛都躺这儿了,万一来个想杀人的,岂不跟砍瓜切菜一样容易?”
虽然不知道白胖子的解释对不对,不过形态可怖的这一大条深红肉虫听了,还是停住了寻找衣服的试探。它颇有几分不甘地嗅了嗅——或许是嗅——身旁一个选手,这才转过身来,又把目标换成了林三酒:“你休息完了吗?怎么躺这么长时间?”
下一次你自己跑跑试试!
这句话在林三酒脑海里来回转了几次,却始终没能吐出口——因为她已经精疲力尽,连张嘴都没有力气了。
她望着眼前一片雾白,只觉四肢百骸都像是被灌了铅、又被人沉进了深海里一样,叫虚弱给压得动弹不得;她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等她终于积攒起了一点力气的时候,被白雾笼罩的天空已经又比刚才暗了一度。
不知道什么时候,赛跑终点又回到了神之爱赛区里;这儿的选手不多,此刻除了偶尔响起的遥遥几声惊呼之外,就只剩下了远处细微模糊的脚步声与风声——赛跑选手们恢复过来一些以后,就接二连三地走了;要不是身边的波尔娃和灵魂女王,好像世间连活人都不多了。
“那个……我得把我的身体再套起来了。”白胖子忽然对一人一虫轻声说道。
“你套呀!”灵魂女王一拧肉条似的身子,“又没人拦着你。”
“不……不是……”白胖子压低嗓音,好像有些窘迫似的:“我……我得回休息区套。”
“为什么?”
“因为……那儿有遮挡的地方。”
“你不好意思?”身上一张皮也没有的灵魂女王突然明白过来,嘶嘶笑了两声:“你脱都好意思,穿反而不好意思了?”
“不、不是,不一样……”波尔娃登时结巴起来——林三酒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别欺负人!”她嘶哑地骂了一声,挣扎着翻身起来;只是她的每一下动作,都像是被无数把小刀扎进了骨头里似的。她艰难地一点点坐起身,浑身又疼又累,面色惨白——“你们等……等我一会儿,我们就回休息区。”
“等多久?”
一个阴沉轻柔的声音,冷不防地在空气里响了起来。
林三酒只觉自己头皮一炸,血液登时流得快了——然而她确实是累得太狠了,居然在听见人偶师的声音时,依然还提不起力气来;她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声音的来源,低声道:“你为什么打我?”
人偶师拢着双手,高瘦单薄的影子凝成了一线深黑。他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仿佛要与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融为一体似的;只有眼周灰色的亮粉,闪烁着阴晴不定、喜怒难辨的光泽。
他身后不远处,正聚集着一大片乌央央的人,每一个都静默着、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主人的指令。
“反正打了也不会死,为什么不打。”人偶师慢条斯理地一边说,一边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然后又抬起头,目光落在了早已一动不动的灵魂女王二人身上。大肉虫与他目光一遇,立即一改刚才乖张之气,忙不迭叫了声:“大人!”
人偶师没理会它,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波尔娃。
“我万一死了呢?”林三酒心中有气,居然也勉强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只是她双腿颤颤巍巍,脚底板也疼得钻心,连这句话都跟着发起了抖。
“我哪敢奢想这种好事?想都不敢想。”人偶师语气尖酸讽刺地一笑,“那可真是美梦成真了。”
白胖子显然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躲在灵魂女王身后,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被人偶师的气势压得不敢出声。
“礼……李山青呢?”林三酒不想再和人偶师纠缠下去了——论气人,她是拍马也追不上对方的。
“比赛去了。”人偶师皱起半边脸,显然十分不耐烦了:“他非要我和你说,晚上在休息区中央见面。”
也不知道礼包是使了多少手段、如何软硬兼施,才能劳动他亲自过来传一条口信的——林三酒想到这儿,又升起了一肚子疑问:礼包比的是什么项目?他武力那么弱,能完成得了吗?而且,他们两个人怎么跑红鹦鹉螺区去了?
她正要问,然而刚一抬眼,却正好瞧见人偶师又将目光投向了波尔娃。
“你捡的这个人……挺独特的。”他慢慢地开了口,声气虽然柔和有礼,却阴鸷得叫人后背发凉:“做成人偶以后,应该和一般的人偶不一样。”
白胖子激灵一下,一头卷发都立了起来;正当他面无人色的时候,林三酒急忙颤抖着手脚走了过去:“他不是人偶!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
“你捡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终于有一个我还能看得上眼的。”人偶师轻轻一笑,也不说自己还要不要白胖子当人偶了,只问道:“你这个鸟笼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净问些不好办的事,叫林三酒头疼得很;她皱紧眉头,一边想着如何不叫他起疑心,一边挑着最能叫他心烦的话回了一句:“没什么,我在路上还认识了另一个朋友,替他先保管着这个人。”
她不敢说这是自己的俘虏,否则不知道人偶师会干出什么来;但假如让他以为自己会为了保护光头男人而与他对抗的话,他多少就会有些顾忌了……
有一句话是,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这句话确实很有几分道理。
人偶师太阳穴上青筋跳了几跳。
对他来说,林三酒不比路上一片污渍好看多少,哪怕能少忍受她一分钟也是好的;他阴沉沉地笑了一声,在扔下了一句“我等着看看你的这些朋友”之后,竟转身就走了——连礼包在哪儿、参加的是什么比赛都没有说。
随着他的动作,一队一队的进化者人偶,立刻悄然无声地跟在了他身后,像是护送人偶师一样,拥簇着他走出了林三酒视野——同时也把她的呼喊声给隔绝在了人群之外。
林三酒叹了一口气,望着他们逐渐在远处消失了影子,又咕咚一下坐回了地上。
好在礼包一直跟在人偶师身边,想来知名度不低,他在什么比赛里,去红鹦鹉螺区一打听就能打听出来。
“大人这就走了?”灵魂女王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似的,“他怎么没带上我?”
林三酒瞥了它一眼,连一个字都不想和它说。
“离赛区关闭还有好几个钟头呢,接下来干什么去?”才不过短短几分钟,大肉虫就像是完全忘了波尔娃的要求,转而问道。
“现在……现在先让我歇一口气。”林三酒揉着自己的小腿,疲倦地叹道。
第620章 天色将晚
怪不得奥林匹克里所有的比赛选手,都是一副行尸走肉、摇摇晃晃的模样——在林三酒好不容易积攒起力气站起身的时候,她的模样看起来一点都不比其他人强多少。
白雾遮挡了天光,因此才刚刚下午三点,天色就已经暗得像是即将迟暮一样了。林三酒背着一个鸟笼,脚边跟着一条没有了人皮外衣、像肉虫一样蠕动前行的灵魂女王;白胖子一颠一颠地跟在它的身边,因为人小腿短,跑得颇有几分吃力。
赛跑终点离起点不远,却同样与石墙很远;一行人不得不穿过整个神之爱赛区,因此也有了远远观望其他比赛的机会。
慢慢地拖着脚步走了半个小时,林三酒已经看见了好几种项目:除了像弓箭、搏击之类能隐约辨别出内容的比赛之外,还有一些比赛,她甚至压根分不出来是什么——有的选手站在地上,慢慢被升高的土地堆了起来,又突然掉进了豁然打开的土坑里;还有的选手一动不动地盯着一个小圆筒,好半天了也不挪一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