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余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目光来来回回地扫了一会儿。最终,他的眼睛重新落回在林三酒身上。
“虽然今天没发生什么好事,可我还是很高兴你来了。”
他低低地吐了一口气。或许因为少了刺青,或许因为梦里的一切情绪总是特别强烈、直击灵魂,林三酒觉得自己几乎快与他的不舍、他的留恋之情共振起来了。
一向沉稳可靠的余渊,原来也有像个少年人似的,既无措又依恋的时候……
“现在的我啊,是因为你才存在的。”余渊低下头,好像是为了遮掩情绪,声音轻轻颤颤。“你重塑出了你认知中的‘我’。我有时会想,你重塑出来的,就是原本的我吗?你认知中的‘余渊’,与真正的‘余渊’差别有多大?但是我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
“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张纸板。商店里立的纸板人像,你见过吧?就像那个一样。你把我立起来了,你不知道在我背后,或许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怎么忽然这样说?”林三酒伸出手,想碰一碰他,安慰他一下,却还是收回来了。“你不是空空荡荡的人……”
“嗯。”
余渊从鼻子里应了一声,依旧没有抬头。“那或许是因为……我与你在一起,与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更接近一个人本来该有的、完满充足的样子。我能感觉到,自己在与人的牵连缠绕中,慢慢生发出新的血肉,慢慢站得更稳,踩得更实。”
说到朋友的时候,他扫了一眼身旁的波西米亚。
“我愿意以你给我的模样生存,因为我想,你认知中的我,一定是很好的。说不定比原本的余渊还好。如果在此之外,我有了厚度,有了更多的面,不再仅是一个纸板立像,就更好了。”
“你当然不是……”林三酒的话开了个头,又觉太苍白,停下了。
“能够跟你们一起,我就心存希望。”
余渊弯下腰,将波西米亚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手臂上。他朝林三酒伸开另一只手臂,笑着说:“所以你要尽快再来看我啊。”
林三酒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掉泪——她似乎没有掉泪的理由。她走上去,伸开胳膊,将少年余渊与幼童波西米亚一起揽在了怀里。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松开了手。
“我走了之后。”林三酒低声说,“你们不会遇上危险吧?”
“没关系的。”余渊将波西米亚放下,说:“我们生活在这里,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那么,为什么不离开呢?
林三酒犹豫着,看了一眼来路。
她愣住了。
那条简陋黄土路,刚才还从两排矮树丛里穿行出去,延伸向远处;此刻却消失了。她盯着黄土路原本存在的地方,怎么也说不上来,代替了它的是什么——不,好像根本就没有任何东西代替它;世界简简单单地在这儿被截断了。
怎么回事?
林三酒怀疑自己看错了方向,急急转了一圈,然而除了身后的黑山镇,她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有一道无形幕墙,将黑山镇给牢牢圈围起来,她的视线、她的认知都无法跨越幕墙,更别提将身体也拖过去了。
她的来路为什么会消失?
明明在拥抱之前,她还看见了——
林三酒低着头,看着自己光裸的小腿,怔住了。她身上的野战裤与背心不见了,她只穿着余渊给她的衣服。
来路,衣服,吃食……黑山镇人对外地人的热情与好奇;她与余渊的拥抱。
寒冬从体内深处升起雪雾,林三酒不可自制地颤抖了起来。
余渊和波西米亚早就不在身边了,好像一转念就消失了;但她知道,余渊现在正在送波西米亚回家的路上——梦的特殊力量,甚至还让她知道了,去波西米亚家该怎么走。
“余渊!”
林三酒一边跑,一边朝前方的两个人影喊道。“等等我,我有事要说——”
明明她只有几步之遥了,可最后那几步,却怎么也跨越不过去,始终横亘在她与前方二人之间;不管林三酒喊得多响,余渊与波西米亚也一点都听不见。
“啊,这个下水道没盖子。”
波西米亚说着,松开了余渊的手,往右边走了两步,打算绕过人行道上黑洞洞的下水道。
无论林三酒再怎么撕心裂肺地叫,也唤不回余渊的一转头。他走在下水道的另一边,丝毫也没意识到,在波西米亚脚即将落下去的地方,张开了一个与下水道几乎完全相同的幽深黑洞。
上一秒她还在,下一秒她就消失在了黑夜里。
地面缓缓合拢,恢复成了原状;余渊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要再拉起波西米亚的时候,愣住了。
“余渊!”
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隔开了她的泡泡,终于被这一声喊给戳破了;余渊激灵一下,朝林三酒抬起了一双血红的眼睛。
“波西米亚她——”
“你听我说。”林三酒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好像自己也和声音一样,要化作碎片了。“你为什么早不带波西米亚离开?你为什么不叫镇子上的人走?因为你们根本走不了,是不是?你们根本看不见来自外界的东西,是不是?我也看不见了,我看不见出去的路了。而且,我终于明白了……我终于知道黑山在哪里了。”
余渊愣愣地,又扫了一眼地面。“在哪里?”
林三酒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在这里。”
余渊带着梦游一样的神色,慢慢抬起手,手指碰触在眉毛上方。“我的……头脑里?”
二人静默在埋葬了波西米亚的人行道上,过了一会儿,余渊颤声说:“你怎么知道?”
“你把黑山种入我的脑海里了。”林三酒低声说,“在我们拥抱的时候。”
她在来到黑山镇后,第一次与余渊产生肢体接触,出路就消失了。
“我不明白……”余渊颤声说,“我不明白……是因为我吗?”
林三酒想叫一声“不是”,她想把那一件脑海深处翻滚着的、极其重要的事说出口,但是始终无法将它从那个夜晚里拽出来,拽进眼下,就好像脑海中果真有一座高耸连绵,坚黑沉重的山影,圈住了她的思绪——能说出口的,只有“黑山镇”。
“你想要在与人的牵连缠绕里,慢慢长出新的血肉……是吗?”
林三酒轻轻握住余渊的手,安慰似的低声说:“所以,我们才会在这一个黑山镇上,所以这里才会出现一个黑山镇……对不对?”
“哪里的黑山,都不如心里的黑山威力大,是吧?”
余渊忽然苦笑起来,脚下好像没了力气, 慢慢坐在地上。“果然我才是这一次黑山的源头吗?我只是想要一个最安全,最稳定的地方……我只希望以后的日子,都能像过去几天一样。为什么会变成这个局面?”
林三酒抹去了脸上的眼泪,在他面前跪坐下来,低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如今的地步……为什么我们非要做选择不可。”
余渊慢慢看了一圈人行道,民宅,下水口,与夜空。
“我们的朋友……以及镇上一日日为了生存奔波的普通人……波西米亚。”他喃喃地说,“不可以继续困在这里了……是不是?”
林三酒摇了摇头。
过了几秒,她低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余渊兀自怔忡着,目光空落落地看着地面。被这一句话拉回了神智似的,他哑声说:“让黑山消失,就可以了吧?”
林三酒蓦然紧张起来。
“你想要黑山怎么消失?”她急急地说,“你要知道,就算你放弃自己,将自己置于险地,也未必意味着一切都能……”
余渊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终于放下一个重负,终于有了决定,现在只需要再多看一看珍重的朋友。
“但是,我必须要做,对吧?”
他从地上爬起来,膝盖抵在地面上,伸出手,将一绺乱发别回了林三酒耳后。
“小酒。”
夜幕下的余渊,笑容像雪一样。
“如果我能倒转时光,重新选择,我依然会选择与你相遇,成为朋友的……我一点也不后悔。”
作者感言:多年以前我年幼无知,曾发下宏愿,末日完结后我要把它修改一遍。如今……朋友们,野鬼们,咱们都是讲道理的人,2400多章再修一遍,这只有坐监狱的人才干得出来,是不是。我准备把前面一百来章修一修得了,人生苦短……实话实说,现在看以前写的,确实感觉到了一种高低落差……
PS:其实大家都知道余渊会怎么选,这一点让写他变得挺难……
第2404章 波西米亚在地图世界?
“你拖拖拉拉地干什么?”
天气一热,波西米亚的暴躁易怒程度,就也跟着气温一起直线上涨——此时日头又毒又烈,烤得空气也蜷曲了,每一秒都仿佛是一场针对她们二人的、缓慢精心的复仇。
“你是不是屁存太多了,屁股太大给你坠得走不动?你站那儿愣着招苍蝇呢?你跟路边马粪是竞争对手啊?”
别看日头毒辣,烧得人难受,却一点也不妨碍波西米亚站在路口上,声气洪亮地骂人;她一句接一句,倒像是把某种无形的屏障给一下下地切薄、打破了,当最后一句落地时,林三酒突然可以正常活动了,脚下也能加速了,几步追上了前面的波西米亚。
“你着什么急嘛,不是我不走。”她说,“我刚才一瞬间有点神智恍惚……”
不知怎么,似乎还很想掉泪——但悲痛像是水波上的浮叶,一摇一晃地,被涌来的波浪推得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波西米亚凑过一张汗津津、皮肤晶亮的脸,狐疑地看了看她。
“晒的,肯定是。你现在脸上五官都排列成了中暑二字,更不好看了。”她下了诊断,“咱们赶紧进前面酒馆避一避。”
自己有高温抵抗,中什么暑?就是她想去乘凉吧。
“不知道怎么了。”林三酒一边被她拉进路边小酒馆,一边说:“我恍惚之间,觉得好像刚刚跟谁告了别……”
“是跟你的脑子告了别。”波西米亚一毫秒都没耽误。
坐在这一间活像从西部片里掉出来的木制小酒馆里,总算是让人在烈日折磨中松了口气。
一杯凉水下肚,波西米亚的刺被泡软了。她抹一抹嘴,在桌上展开一张写满小字的地图,说:“这个小城的通关卡还挺容易拿的,只要不跟本地人互动就行……这可太好了,我早就不耐烦跟那帮NPC说话了,好事没有,坏事从来不漏下我。”
酒保从吧台后抬起了头。
酒馆位于大路上,还没进城;所以给了她们两杯凉水的酒保,也不能算是本地人。
“不是NPC吧。”林三酒小声说,“也是活生生的人……不过受了世界规律的限制,变成了……副本生物一样的存在?”
“管他呢。”波西米亚不拘小节地摆了摆手。“牛粪马粪的分别。”
她们掉进地图世界两个月了,已经完成了一次“勇者之路”,到达了它的目的地,眼下正在前往第二条路终点的途中。
每一条路上不仅阻碍重重,还得收集所有通关卡才算完成,很麻烦;要是可以,她们也想舒舒服服呆着,可惜地图世界里的人,总得不断拿双腿丈量大地,才能获得活命权。
“不跟本地人互动,怎么拿通关卡?”林三酒问道。
“唔,我们马上要进的是北城口……在南城口有一个通关卡发放亭,符合条件就能拿,不需要人。”
“另外两个城口不需要去了?”
“没有另外两个城口。”波西米亚将地图展示给林三酒看,“你看,整个城就是一个用墙围起来的长条盒子,只有一南一北两个出口。”
说它是长条盒子,只是一个从地图上得来的印象。等二人真正从北城口进城的时候,发现这座城更像一个大号的长方形监狱;即使以进化者的身手和道具,从高墙墙脚往上爬,到达墙头恐怕也得花大半个小时。
一看清这座城的样子,波西米亚就丧了气,脸都快垂到脚面上了。
她嘴上鲜少承认,实际上在地图世界里玩得挺开心;因为一路上永远不缺或奇异、或壮阔、或幽森的新鲜风景——然而此时放眼望去,不管目光落在何处,始终只有高不见顶的沉重灰墙,截断了一切视线与对世界的幻想。
“住这儿的人都犯了大罪吧。”波西米亚咕哝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