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到底怎么了?”林三酒不由又问了一句。
“你看到我们跳下来的那道崖了吗?”清久留转过肩膀,手遥遥指了指断崖,语气很温和。“你去那边崖上坐着。”
林三酒眉头一皱,正要说话,清久留就打断了她。在他那么温和的语气下,每一个字却都坚硬、紧密、干净,不给人留下一丝探询犹豫的空间。
“没什么可问的,你现在就去。”
为什么?
尽管满腹都是这个疑问,林三酒依然一步步离开了,时不时还回头扫上一眼。他们几人面对面坐着,一直没有说话;起码在林三酒走出听力范围之前,一直没有人说话。
等她爬上断崖坐好后,就算想听,也听不见了。
她设想过好几种可能性,比如枭西厄斯依然有一股残存的力量,或许正是与人偶师合作才留下来的;比如清久留发现此刻还不安全,必须要像他们之前对“那件事”避而不谈一样,做出暗中的处理……对,这一个是最有可能的结论,毕竟枭西厄斯就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不论如何,她都信任伙伴们的决定。
清久留要她在这里坐
着,她就会在这里坐着。
她体内深处的黑洞太大了,一不小心就会滑落进去。清久留的指令就像一只手,只要抓稳了,她就有了可以喘息的余地。
……为什么会这样?
林三酒抹了一把脸,茫然而疑惑地意识到,指尖是湿凉的。
或许是在过去的那一夜里,她的情绪波动太剧烈了,以至于到现在依然有些心绪不定吧。
远方的三个伙伴,仍然在低声交谈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清久留回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朝她遥遥招了招手。
林三酒意识到,她可以回去了;她手脚略略发软,在站起来的时候,甚至脚下还滑了一下,踢下去了一大块土石。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紧张,几乎可以说是有点忐忑不安地,重新回到了三人身旁。
如果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是要来听对她罪行的审判了。
大巫女垂着睫毛,面上一点神色也没有。她正在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治疗伤势,都没有抬头看林三酒一眼;余渊只是朝她点了点头,好像她刚才只是临时有事走开了一下而已,什么也没说。
但是,就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短暂地、强烈地炸开过一样,她此刻看见的,只不过是那场小型爆炸后的震荡和余波。
“元向西应该被困在这附近了。”清久留平平澹澹地说,“我们刚才商量了一下,该怎么把大家都接回来。”
林三酒骤然松下了一口长气——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紧张忐忑一样,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此刻感受到了强烈的解脱,简直好像躲过了一劫。
“怎么接?”她怀着期盼地问。
她抓住了清久留那一只伸下黑渊的手,就不会再往下掉了。
“我们之中,目前行动力保存得还算完整的人,就只有你了。”清久留还是老样子,非常自然地就把自己从苦力活里刨了出去:“再加上你身上还有一个“他乡遇故知”,正好,找元向西这个跑腿式的工作,最适合交给你。”
“没问题,我不需要发动它,它自己按理来说就会把我引向元向西了。”林三酒笑起来,说:“我觉得屋一柳没有必要说谎,他说元向西没事,我觉得应该就没事。”
清久留点了点头。“那个鬼看来把交给他的职责完成得不错,才让屋一柳拖到那么晚才露面。你去找他。”他有一瞬间的神色,几乎接近于纵容式的、对小孩子的安慰,但不及看清就消失了。“我叫季山青回来。”
“好。”林三酒眼睛一亮,“他这次回来——”
“对,其他人也可以跟着他一起回来了。”清久留也冲她笑了一笑,说:“接下来,我们就要去把Exodus拿回来了,毕竟不用上它的话,人就还不能凑全。”
……哪怕失去了那么多人,或许她也该心生感激,是不是?
林三酒在布满岩石的大地上走走停停,四下张望呼唤的间隙里,有时她会在灰土浮漫的晨光中,怔怔地想道。
她只是虫豸蝼蚁般的茫茫苍生中的一员。她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当世界的碾轮一圈又一圈地滚压下来,踩断了大地,碾碎了不知多少与她一样心存希望、咬牙前行的人的时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能力或者素质,使她免于悲难的。
说到底,她与那么多消散的、变形的人之间的区别,只是一点运气而已。
她失去的时候是因为命运,她如今保住的一切也是因为命运;正因为林三酒非常清楚这一点,她才感受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
她不知道自己的运气还能维持多久,组成自己生命的碎块还能在原地停留到几时。正因为走到今日,有太多的侥幸和失去,皆不受她本身控制,她才如此绝望、
如此恐惧地想要为那点运气上一层人力的保险:疫苗。
……就当她是虚伪、伪善、说一套做一套好了。她也不想去考虑后果了,因为她太害怕了。
这种恐惧,在清久留让她独自去断崖上坐一会儿之后,就越发强烈、越发令人窒息了,几乎像是加速了灌进天灵盖里的水泥,不再给她体内留下任何一点盛装其他东西的空间。
她甚至怀疑,自己再这样继续走下去,找下去,却始终没有找到元向西的话,可能会发疯的;不知是第几次,林三酒又抬起了手,使劲地搓揉起了皮肤上的【他乡遇故知】,好像这样一来,就能催促它早点——
一道白光蓦然穿裂了清晨澹青的云层,像是流星一样,狠狠地砸在了身后不远处的大地上;沉闷的震动隐隐传进了脚下,滚滚烟尘扶摇而起,浓浓地盘踞在了天地之间。
怎么……
林三酒回过头,遥遥望着白光坠落的方向,愣住了。
这一次的风里,散澹地送来了碎片,让她拼出了两个模湖的字形:“……姐姐!”
第2352章 满满的房间
刚刚过去的那一夜,是她所做的一场长长的、血红色的、人影憧憧的梦吗?
还是说,眼下的这一时这一刻,其实是她在对战枭西厄斯失败之后,躺在血土里渐渐死亡时,所产生的强烈幻觉?
林三酒怔忪地伸出一只手,轻轻地碰了一下波西米亚的脸,又缩了回去。
这样明艳,这样温热,这样生气蓬勃……是梦吧。
她记得,被辗转送到她手上的那一只镯子,早已经被血红给浸透了,浸得沉甸甸的,叫人透不过气。
她后来忍着情绪,勉强看过那镯子几次,有时压根找不到绿色的痕迹了,有时又怀疑自己所见的最后一丁点绿,其实是她拼命用眼后产生的幻觉——就像看过太阳后,闭上眼睛也能看见的金星。
当人特别渴望一件事的时候,梦里就会获得满足,对不对?
说不定连礼包告诉她如何延续波西米亚的那一番话,也不过是她在绝望痛苦之下,像毛毯一样包裹在自己身上的梦……
梦与命运不一样,梦慈悲得多,也软弱得多。
此时被梦送至眼前的、这一个终于被满足了的愿望,不知何时就会像是掉入河中的细白春花,被河浪远远冲散,再也不见……
林三酒觉得自己几乎要在将流未流的眼泪里,被呛得喘不上来气了;她颤颤地伸出手指,又一次落向了波西米亚的脸上,不知道这一次是否还能碰触到。
但是,她竟又碰到了;指尖再一次融化进了熟悉的温热里。
那双金棕色的明亮眼童,立刻在长长睫毛下一转,转了半圈,垂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有话说话,摸一回得了呗,你在这儿占谁便宜呢?”
林三酒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在脑海中还没来得及生出下一个念头的时候,猝不及防地被一只手“啪”地一下打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毫不客气。
“久别重逢你就能抹我一脸脏?”波西米亚抬起一只干干净净、什么东西也没戴的手,指了指自己被划出两道血污的脸,说:“我都不用照镜子,光看你就知道了,你现在就跟吸血鬼被剖尸了似的。”
“真的……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活下来了?”
林三酒愣愣地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一个穿着短袖衫、牛仔裤的波西米亚,一时既惊、又喜,又疑;手腕上皮肤热热的,仿佛只是那一拍,就沾染到了一点生气。
……从一个本该走完生命全程的人身上,沾染到了一点生气。
好像是出于老习惯,波西米亚有一瞬间似乎打算回个嘴、说点什么,要叫林三酒好好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蠢话一样——然而在她嘴唇分开之后,却一时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那样水光波荡的双眼,好像透过了时光,与印象中另一时另一地的波西米亚的双眼重合了;只是林三酒并不记得自己曾见过她坐在火堆旁,在夜色中泪光盈亮的模样。
好像哀求她快点给自己一个答桉似的,林三酒低低地叫了一声:“波西米亚?”
波西米亚突然低下头,金棕色的波浪卷发流下肩膀,将面庞遮住了。过了半秒,从毛茸茸的卷发后面,她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说:“……是啊。我活下来了。”
好像世界又恢复了心跳,颜色与光亮渐渐落回了万物的框架里。
林三酒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张柔软的单人沙发里,双腿还蜷在身下,隐隐有点发麻。
她扑了上去,将波西米亚拢进了自己的怀里,手紧紧地按在了她的后脑头发上。依然那么厚、有点儿毛燥、带着晒过太阳的气息——她仍然记得自己在痛苦和绝望里,渴望着再抚摸一次波西米亚的头发;距离那个时候,好像已经有半生那
么久了。
“谢谢你。”林三酒的声音闷闷地,含湖不清。“我……我真的很害怕……”
波西米亚什么也没说。
她大概这一生难得有这样温顺的时候,只静静地把耳朵、侧脸都紧紧倚进了林三酒的肩颈之间。
在林三酒抬起头的短短片刻里,睡梦终于从疲倦的头脑中不情不愿地退了潮,她想起来了——她昏睡过去之前的那一幕幕,原来并不是她制造出来自我安慰的幻觉。
没错,接到了消息的礼包,第一时间就赶回来了;正像清久留承诺的一样,这一次礼包的回归,也意味着更多人的重生与返程。
长久以来的苦难,颠沛和分离,并不是一道毫无意义的,空荡地投进命运里的问题。
“我……我居然睡过去了。”她坐回去,用手掌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将湿漉漉的手放了下去。“我怎么会睡过去?”
“姐姐。”季山青坐在单人沙发的一侧扶手上,倾过身子,仿佛要从她这儿沾染走一些光热。“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你早就透支了呀。从落石城回来的一路上,你都撑着没休息,已经很不应该了。”
你让渡了自己的生命,是吧?
林三酒仰头看着他,有许多话想要说出口,又觉得不必说了。季山青的头发垂落下来,阴影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她轻轻伸出手,替他将头发别向了耳后去,重新露出了他白玉似的侧脸。
林三酒再次低下头,目光从房间里转了过去。
Exodus上有一间用于休憩会客用的小厅,铺着厚厚的地毯,散布着几张又宽又大的沙发,灯光总是调成了黄昏晚霞一样令人心情松软的颜色。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灯光,她才会在等待礼包带回伙伴的过程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好像还睡了很久很久。
……久到一睁开眼睛的时候,会客小厅里已经坐满了人。
元向西坐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抬起手,朝她摆了一摆,露出一排白牙:“嗨。”
是了——他也被找回来了。
屋一柳果然手段相当多,哪怕被元向西逼得焦头烂额,他最后终于还是通过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办法,把元向西给困住了——林三酒的睡意退去之后,什么都想起来了,立刻从单人沙发上直起身子,问道:“你的脚……”
元向西耸了耸肩膀,将那只当事脚给拽了出来,说:“还是老样子,感觉可太奇怪了。”
“那个屋什么树,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波西米亚转过头,也打量了一眼他的脚,似乎在林三酒苏醒之前,就已经与众人交谈过了,知道了过去一夜里所发生的种种。“你是说,你现在依然是个鬼,但是拖了一只人脚?”
元向西茫然地想了想,点点头说:“嗯,现在只有我的左脚是活着的。当时这个成了我一个弱点,被他给利用了。”
“活着?我不理解。”波西米亚使劲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眉眼间皱出了包|子褶:“活人有幻肢,可鬼有活脚是怎么回事?那些血液、神经和骨头,都连着什么呢?从哪里来的?”
“怎么,我们鬼就不能多种多样了?”元向西想不出答桉,于是说:“你刚才不也是从一个破镯子里钻出来的吗?活脚也不奇怪了,对不对。”
“你妈才是从镯子里钻出来的。”
即使是险死还生,恍如隔世以后的重逢,依然没能阻止波西米亚与元向西之间的嘴斗,眼看着波西米亚的声气就熊熊燃烧了起来:“你需不需要我的帮助,再给你变回百分之一百的鬼?”
“都给我安静一点。”大巫女远远地喝了一声,立刻把波西米亚和元向西的嘴给合上了:“吵得我都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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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三酒转过头的时候,发现大巫女身上的“衣物”,大概是她今生穿过的最难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