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一双琥珀色的猫眼。”那女人说,“删掉。”
第二秒钟结束了。
天地间蓦然一片漆黑。
第2342章 林三酒不相信绝境
与漆黑一起降临的,出人意料的,并不是恐慌。
更应该说,在那一刻,林三酒就好像转动肩膀、抖落了披在身上的风衣一样,轻轻地卸去了一切情绪——发生了什么,她的处境如何,下一步该做什么……所有的焦虑与担忧都消失了,她只剩下了坚冰似的,无可动摇的冷静。
他们好像没想过,他们的目标是一个遇强则更强的人。
或许是因为世界黑下来得太快,刚才视野中的一切,依然在脑神经里微微地发亮。在第三秒开始的时候,林三酒仍记得几个至关重要的讯息:一,是光罩下的空地范围有多大。
从她在脑海中重建出场景范围,到林三酒的意识力再次汹涌而出之间,快得几乎没有停顿;在这性命攸关的一秒钟里,任何思考都没有徐徐落足、舒展的余地了,一切行动都像是从林三酒的基因本能里浮涌出来的,哪怕她以前从没有这么做过。
一股一股意识力扑涌而出,紧贴在光罩以下,将空地范围给全部一层层地包围住了,就像无数道急速旋转的海流。
每一道意识力的流向,都与上下两道邻居意识力的流向相反——从土壤表层下一寸处开始,一道意识力呈顺时针急流而去,在紧挨着它的上一层空间里,一道意识力呈逆时针反方向撕裂了空气。
林三酒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如此大量的、一层层流向相反、绞刀一样的意识力所激起的风,几乎快要把她暴|露在外的皮肤割裂了,生疼生疼;无数被绞碎的草叶、土粉,被裹挟着卷入了半空里,形成了一刻也不落地的沙尘暴,只在半空中呼啸盘旋,雨点似的不断击打着她的皮肤。
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最大的风险来自于她无法预防抵抗来自他人的攻击。
然而有了绞刀一样、无论什么碰之即碎的意识力,以及它们裹卷起的漫天沙尘,林三酒就有了一个暂时的保护罩——哪怕只有几秒钟也好,外面的人格既无法看见她,也靠近不了她了。
她记得的第二件事,是那个女人没有选定自己作为目标,就把她的眼睛删除了;对方做的,只是简单地走近了身边,对她说了一番话……这是不是也就意味着,那个女人能力生效的条件,是林三酒能够“听见”?
念头一起,她压根没有怀疑、验证或思考的奢侈;在意识力冲出去,形成海流、形成沙尘罩的同一刻,她也用一部分切断了自己的听力。
第三秒结束了。
……林三酒意识到,自己还站着。
在上一秒钟里,那个女人一定没有停止对她的“描述删除”;而她还站着,就说明自己猜对了——在那个女人的声音传达不到耳朵里的时候,对方能力就无法进一步生效。
她记得的第三件事,是那个女人的站位离她有多远。
距离目标的眼睛被删除,才仅仅过去了一秒钟,换作任何人恐怕都很难产生及时的预见和反应;更何况那女人的近战战力绝比不上林三酒——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林三酒的左手就在她知道会抓住那女人脖子的地方,抓住了那个女人的脖子。
她单手将那女人高高拎入半空,就像是她抓住的只不过是一只鸡似的,将那女人给狠狠地摔在了脚下地面上;林三酒顺势也落了下去,手依然死死攥在对方脖子上——在一片漆黑里,她手掌下,对方脖子温热的皮肤下,喉咙声带在不断地滑动震颤的触感,此时成了林三酒意识中最清楚的东西。
……那女人果然没有收起能力,还在一直说话,一直试图继续删除她。
第四秒钟结束的时候,林三酒另一只手也摸到了自己的眼睛上——或者说,眼睛曾经存在的地方上。
在眼框骨中央微微凹陷的地方,她碰到的不再是自己的眼皮与睫毛了;只有一片绷紧的,光滑的,平坦的皮,就像脸上其他地方一样。若是稍稍往下一按,还能感觉到眼框骨深处落寞的空洞。
……是的,她早就猜到了,不然的话,“删除眼睛”还有什么别的呈现方式吗?
刚才冰雪似的冷静,在短短两秒钟之间,为林三酒建造起了一个暂时的防护罩,隔绝了他人的手与目光,又引领着她将发动能力的罪魁祸首给抓进了手里,按在了地上。
可是从第五秒钟开始,林三酒就感觉到了,那种数据体一样的冷静终于走完了全程;她按住那女人脖子的手,正在控制不住地发抖——接下来的、即刻就要到的未来,就和她的视野一样茫然而漆黑。
林三酒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她绝不能贸然将那女人给收进“种子”里去。
因为她承受不了任何一丝丝彻底失去眼睛的可能性。
那女人一旦被收入种子,立刻就会明白她的删除能力可以随时被打断,从而中断她的能力发动。即使不关上,“种子”也会隔绝掉她的能力——然而她在被收进“种子”之前产生的能力效果,就肯定会消失吗?
同理,林三酒也不能杀了她;如果这个女人死了,“删除眼睛”的效果还在,那么她的眼睛就彻底消失了——这一次,她就再也无法活着等来礼包了。
而且,林三酒甚至不能耗费太长时间思考。
不仅仅是防护罩之外虎视眈眈、跃跃欲试的人格;一旦这个女人说着说着,发现自己的能力没有产生相应的效果,也很有可能会关上能力,就此鸣金收兵。
不能杀,不能收,不能等,怎么办?
指望对方良心发现吗?
林三酒感觉到,自己手掌心里似乎都开始泛起一层热汗了;她的思考至少又耽误了一两秒的时间,能让她夺回眼睛的窗口正在急速收窄——可是,怎么让这个女人把眼睛还回来?
从她那一句“从第一句外貌描述开始删除吧”听起来,她的能力效果应该是可以回朔的;毕竟能够删除,就能够重写,能够恢复……可是林三酒没有任何办法,让那女人心甘情愿地恢复她的眼睛。
手掌下的喉咙和声带依然在微微震颤,林三酒不知道这女人究竟是在嘲笑她,挑衅她,还是在一刻不停地继续删除她——考虑到对方是一个连真正自我意识也没有的人格,大概是最后一个吧。
正因为对方连个真人也不是,林三酒甚至不能晓之以理,或威逼利诱,她不可能在这个女人形成的战场上,对抗枭西厄斯的意志。
……不,她说过的,世界上没有绝境。
直到自己真正死去的那一刻,林三酒不相信绝境。
她勐地抬起了头——为了不让地面上的女人看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在一片结实的、厚厚的,什么也不存在的黑暗里,她张开了嘴巴;意识力立刻涌进了林三酒自己的嘴里,在黑洞洞的口腔与喉舌里,寻找着最简单的形状和动作。
双唇微微分开,舌头根部上提,声带在出声与不出声的边缘上轻轻一震;嘴唇嘬起,就像是要亲吻一样,舌尖从上颚边缘,靠近上排牙齿的末端上,往下一滑,声带再次一震。
……可以!
林三酒此时浑身再一次颤抖起来,却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了。
不管这个办法最终是否能起作用,都是她此刻唯一一个能做的事了,而且必须马上去做,在手掌下声带震动停止之前,她必须要试一试。
声带本身不是问题;她真正恐惧的是,声带的停止,或许也就意味着那女人能力的关闭。
真奇怪,在眼下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里,林三酒脑海中浮现起来的,却是在遥遥的多年以前,她、季山青和清久留一起,被大巫女抓去做仆人的日子。大巫女那时更看不上她的意识力,每天都要她锻炼意识力的周转、扭曲,要她把意识力盘成一个复杂商标的样子,来提升灵活度。
林三酒早就知道,不是大巫女的话,她活不过这场战斗最初的一两分钟——不仅仅是因为刚才大巫女在紧急关头重新把她推回了光罩下。
……很好,对方依然在说话。
她的意识力像气流一样,轻轻地滑进了那女人的嘴巴里。同时,林三酒解除了对听力的阻隔——四周尖厉的风声呼啸,登时就全数涌进了自己的耳朵里。
在对方还来不及反应、林三酒还没听见完整字词的时候,意识力就分开了那女人的嘴唇,抬起了她的舌尖,将前半条舌头拱了起来。
那女人猝不及防之下,想要说的字没有成型,声带却依然出于惯性微微一震,于是林三酒听见了那一声——“un”。
手掌下的声带马上停止了震动。是猜到了自己的意图吗?不,那她脑子也太快了,更有可能只是一时吃惊而停下说话罢了。
更多的意识力立刻顺着那女人的喉咙往下流去,找到了对方的声带;不给她一个关上能力的机会,留在外面的意识力将那女人的嘴唇嘬了起来——口腔内的意识力,拉着她的舌尖,在上颚边缘的地方,轻轻往下一滑。
……“do”。
第2343章 死后的馈赠?
她好像刚刚摆脱了引力,从深深海底中被释放了出来;在连神志也没能留意到的一刹那里,暖昧不清的,昏朦朦的夜色天光,就再一次浮进了林三酒的眼睛里。
眼睛回来了……她赌对了。
她看见的第一样事物,是手掌下那个女人被拉长变形的头颅和身体一-在“种子”蓦然张开的贪婪之下,一部分的人脸已被吸入了“种子”,其余的还要勉强留在原地,好像口香糖一样被拉得长长的,那副模样甚至让林三酒不由联想起了以前见过的那幅名画《尖叫》。
即使连五官脑袋都被拉长了、化了形,那女人的震惊与恐惧却如此强烈清楚,就像是塑料被加热融化之后散发出的气味。
不具有“自我”,却原来也会害怕。
手下的人体迅速消失了;在进入“种子”之后,她和上一个被吸进去的人格是否还能向枭西厄斯传递讯息,就是一个此刻不得而知的问题了。
林三酒眯起眼睛,在四周呼啸席卷的尘土草沙之中,重新站起了身。
在刚才的五六秒钟里,包围在外的人格们,不管是攻击还是等待,可能都没有想到当光罩下的沙尘风暴落下时,他们迎来的将会是一個双目完好的林三酒吧?
好像是为了弥补刚才短暂的离岗失职,她的目光在尘土尚未完全清散的时候,就已经在一瞬间里扫过了附近方圆几十米范围内的一切,将每一个变化、进展、潜在的危机都一一登记入了档。
那个被她抓住双脚抡出去的大汉,本身倒是一个很有杀伤力的武器;那个舔舐光罩的男人被他砸飞之后,都过去五六秒钟了,也还没回到林三酒身旁。
大汉被她松手扔出去以后,不知甩到了什么地方,此刻不见了影子;那个被他砸倒的小胖老头现在才远远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弯腰往地上啐了一口,一排上牙被打得零零落落,黑洞里间或着血红的残牙。
不远处的白板,大概是因为刚才失去了目标,仍旧和五六秒前的形状一模一样,不过想来马上就又要参照林三酒的模样继续变形了吧?
除了这两个林三酒已认识了的老朋友,此刻在逐渐散去的沙尘之外,林三酒又多了好几个新朋友。
“那女的呢?”
如同一栋二层小楼似的高大白猪紧紧挨着光罩站着,长鼻和猪嘴穿过了光罩,湿润的黑黑的长鼻孔一收一收,好像在吸嗅着林三酒的气味似的。它浊热的呼吸,在光罩下形成了词句:“,她怎么啦?”
它身旁的另一个人,就沉默寡言得多了――因为他大概根本说不出任何字词。
他显然是必须要先选定目标才能发动能力的那一类,双手按在光罩上,脸也贴在光罩上,虽然不敢进入光罩、离林三酒过近,依旧对她又急切又渴望;这一点,林三酒却不是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的。
因为那个人的脸上没有五官。
他没有脸皮,甚至也没有脸骨,在发际线以下应该是脸的地方,只有一个椭圆形的幽黑深洞,占据了整张脸的位置,只有周边一圈人皮是正常的。
那一圈人皮顺着坡度陷入了黑洞里;从黑洞深处,就好像是人要从嘴里伸舌头一样,有个肉红肉红、管道似的圆孔状东西,一次又一次不甘心地从黑暗里露了头,跃跃欲试往外一闪,碰见了光罩,就又缩了回去。
林三酒的意识深处,遥遥浮起了多年以前在极温地狱里见过的堕落种模样一―如果他能顺利将那东西从脸洞里伸出来的话,大概会有点像吧?
长成这样,也算是“人”格?
不过比他离“人”更远的,却也不是没有。
好像感觉到了变化一样,从前方夜空里浮起了一大片厚厚的、嗡嗡作响的飞虫;如果不是它们的规模太过庞大,如同暴雨前的乌云或者蝗虫过境,倒是会让人想起夏天时的蚊子群。
在它们快要接近林三酒的时候,飞虫群忽然分裂了,裂成了两股;一股扑向了保护马车的意识力高墙,另一股却朝林三酒上空的光罩压了下来-它们要干什么,已经不需要多说了。
……这又是哪个人格的能力?
这片草地上,究竟有多少人格,有多少能力?
即使远方地平线上早就没有继续赶来的人影了,但林三酒依然感觉现在的人格数量似乎比刚才更多了。
不过,她不仅仅是来不及数,在夜幕之下,远远近近的人格们彼此间好像都模糊了轮廓,形成了汪洋似的一大片,她甚至连大巫女都看不见了。
这么多人格,若是一起朝她用出能力,那效果就要像暴雨一样抵挡也抵挡不住了;只有在尘暴落下、他们乍然发现人格消失了的这一刻,在一方的吃惊迷惑,和另一方的抽刀在即之间,形成了短短的、紧绷着的一小截宁静。
正是在这一节绷起来的平静中,林三酒低声说了两个字:“十秒。”
“什么?”高大白猪似乎来了兴趣,将身体又朝光罩里挤进来了一些,低头问道“什么十秒?”
飞虫群投下的影子,已经遮蔽了光罩的顶部,正在急速下压,越来越近,把光罩上流动的浅金色光芒也给压得几乎灰暗了。
林三酒稳稳站在飞虫群的正下方;当那白猪的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飞虫群浓暗的阴影也正好吞没了她自己投在草地上的影子。
她等的就是这一片阴影。
在身影刚刚被昏暗吞没的那一瞬间,林三酒骤然向后一跃;在周围敌人的目光还没有适应昏暗,还没有从阴影里重新定位到她的时候,她就跃出了光罩的范围。
林三酒脚下一蹬,在扑入半空里的时候,又一股意识力朝光罩上方的飞虫群卷了过去。
她不傻,她很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在另一股飞虫群低下的意识力高墙,正在承受着无数飞虫的钻孔、噬咬、撕裂和吞吃――只要给它们短短一两分钟的时间,草地上的两道意识力长墙,恐怕就一点也剩不下来了―一所以,要用意识力卷走飞虫群是不可能的。
但是,林三酒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卷走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