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她在那一刻蓦然而生出的绝望,令我有几分吃惊。虽然令她绝望并非我的本意——“不能杀人”是养母最不放松的一条铁则——但要说我对那份绝望有多么不欢迎,倒也是没有的。
在短暂地感受了一会儿如此新鲜、如此浓郁的绝望之后(我需要说明,她绝大部分的痛苦并非是我造成的,所以只有因我回答而产生的那一点点绝望,对我而言才是直接而强烈的),我想起养母跟我说过,在力所能及的时候,也要视情况帮助人。
那个时候,我的进化能力也在一直对我耳语。
“我先走了,你自己保重。”我对那女人客气地说,“希望那三人不会再来吧。”
女人微弱的哀号和哭求声,伴随我走过了一整条走廊。
我循着那几人的痕迹,在医院食堂里找到了他们。他们一定在这里杀过了不少人,到处都有新鲜程度随时间一层层递进的血迹与痛苦气味;在乍一见到我的时候,几人都跳了起来,将武器抄在了手上。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我礼貌地说,“我只是太饿了,想问问你们有没有食物能分我一些。”
他们不出意料地把我嘲笑辱骂了一番;这种人并没有什么新意。在他们即将走上来动手之前,我说:“我愿意拿我女朋友交换。”
……这样愚蠢好操纵的人,居然与养母同属人类,令我至今也感到惊奇。
“在哪里?”为首那人脸上明明白白的饥渴与贪婪,在他意识到我确实是那一种女人会喜欢的类型之后,更加强烈明显了。“你这小白脸挺豁得出去呀,走,带我们去看看。”
我将他们领进一楼大厅,隔着窗户,指着那一架我扔在地上的单车,说:“你看,那是我们来时骑的自行车。”
我想过,如果我实际上并没有产生什么能力,一切都是我的幻觉,那我接下来可要倒霉了。然而我当时一点也没有害怕,又指着阳光下的那一块空地,说:“那就是莉莉。”
三个男人看着我手指之处,愣了一愣,很快就都露出了我预计之中的神情和反应。“好久没看见这么干净漂亮的了。”其中一个人连看我一眼都懒得,急急往外走,“等我们抓到她了就给你吃的。”
他们当然没打算给我吃的,我也感激地连连点头。
你看,我当时既没有做过调查,也没有好好计划过。一件接一件发生的事,对我而言都是个意外,都是我从理智上不知道即将要发生的;然而在进化能力的作用下,我就像是一头属于自然环境一部分的勐兽,不需思考,只需要跟随着环境气候的节奏,就能捕捉到猎物。
我连他们究竟能不能看见“莉莉”这一个幻象都拿不准,更是连堕落种的存在都不知道,但一切都顺利地完成了。
当他们三人形成一个包围圈,将自行车旁的空地给围住的时候,我站在走廊的窗户后,看着从他们头上逐渐探下来的一块巨型肉色阴影,既十分吃惊,又毫不意外。
好像我在出生以前就与命运约定好了一件什么事,生下来以后只是暂时忘了而已。
那是我在末日世界里进行的第一次“捕猎”。
他们的每一滴贪婪、暴戾与渴望,在幻觉破灭后,在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什么命运时,都变成了强烈数十倍的恐惧、懊悔与痛苦(你看,他们竟会后悔,说明他们和我不是一种人)。我甚至不由得打开了窗户,冒着自己也被堕落种发现的风险,近乎惬意地欣赏着面前活生生的人类地狱。
等一切都结束了之后,那两头堕落种与我对视了一眼。
我冲它们露出了一个微笑。
原来我的进化能力,可以让我感知到人类正在发生中的惨剧和痛苦,可以让我循着宇宙里的种种微妙提示,对人类进行“捕猎”。
那两头堕落种顿了顿,或许是因为吃饱了,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转头走了。
我并没有动手杀人,所以不算违反了养母的规则,只能算是钻了一个空子。再说,我也算是帮助了住院部的女人,养母听了,大概不会不高兴。
那一天很特殊,即使是久违的,强烈的满足感,也没有让我忘记此行的目的。我从他们的老窝里找到了不少食物和一些武器,但可惜的是,没有找到药。我将一部分东西装进自行车的篮子里,一部分绑在后座上,一边走一边在心中盘算,该怎么把今天的一切都告诉养母。
她肯定一开始会以为我疯了吧,很可惜,我没法照个堕落种(我当时还不知道它们叫堕落种)的照片作为证明。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有什么习性,也得花时间弄清楚才行;家里除了一道脆弱的入户门,几乎没有什么能拦住它们的屏障了,我明天得去找木板把窗户和漏洞都封上……
我在路上看见了几个药房,于是花时间把每一个都搜找了一遍。
基本上每家店里都是空的了,但是我注意到最后一个药房连接着二楼的公寓,很有可能是药店主人的住所;我凭着碰运气的心情走进去,果然在被炮弹掀开屋顶的住所中找到了一些存货,包括止痛药和吸入剂。
虽然有点意外,不过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大有斩获的一天。
我到家时已经很晚了,比平常足足晚了两个小时。我在还没有走近大门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养母心中正在进行时的剧烈痛苦。
家里除了她,还有别人在。
作者有话:虽然宫道一的话很长很多感觉写不完了一样,但说实话啊,这几章我主要是怕你们看得不耐烦,我自己还是挺喜欢他过去故事的,写得挺舒服(毕竟在我心里憋了这么多年了)。
经过了末日两千多章的洗礼,我感觉现在可能不会再出现那种,一写角色的复杂多面,就留言说“拒绝洗白”“人设崩了”之类的评论了吧…… ?
第2309章 留给林三酒的影像信件(6)?
如果我的故事你听得很认真,你可能会以为我犯了一个错。
“不能杀人”是养母看得最重的一条规则;而“非到绝境不可以吃r肉”是另一条规则——我说过,后者才是我打破的第一条规则。
我没有说错。
那一天傍晚,太阳正在逐渐西沉。我的影子伸长了,爬过跌进院子里的二楼墙板,被碎砖荒草给吞没了。我住了二十年的家的大门,在一地残躯里奇迹般地完好直立着;在门口还有一只养母放置的藤篮,装满了我小学四年级时捡回家的松果。
“有一种质朴的好看,是不是?”她那时放好藤篮以后,对我说:“你很会发现美呢。”
养母曾在这道门前换下过泥泞的鞋子,半蹲着修剪过盆栽花的枝叶,往门上挂过花环,跌落过沉重的购物袋。夏天时她常常拉出一把椅子,坐在这里看书。
如今在这道门之后,肢体残缺,受病痛折磨的养母,正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似的要往胸腔里吸入一丝丝空气。
我不知道她怎么能在这样的痛苦下,仍旧在挣扎着说话。
“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她嗓音嘶哑,每個字说得都很艰难,如果我的耳力没有进化,恐怕无法将她的话和呻吟呓语区分开来。“你们要怎么样都可以,我也没什么活头了,不在乎了。不过,除了我之外,这里真的没别人……”
陌生的脚步声,在我家的木地板上停了下来。
“闭嘴。”一个声音漫不经心地命令道。就好像养母刚才说的不是人可以理解的语言,只不过是动物的叫声。
“照片上这个,是你的儿子吧?”另一个声音说,“你一个残废,光靠自己,活不下来。你儿子什么时候回家?”
我没有听见养母的回应,因为那时我正悄悄地往房子另一侧走去。在邻居家围墙倒塌下来形成的屏障里,藏着我家一处破了洞的墙体,旁边都是残断的建筑材料,遍布满地的砖石,半人高的野草……很难叫人发现。
直到我在墙洞外蹲下来时,我才意识到,我一路穿行过了那么多东西,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我自己能捕捉到的窸窣声响都没有。
我往客厅里探进了目光。
由于角度原因,莪一开始并没有看见养母。两个陌生人正站在我们的客厅里,沙发挡住了他们的下半身;他们一左一右地站着,中间隔着很大一块空地,二人的目光一会儿扫向大门口,一会儿扫向我看不见的那一块空地。
……我不想说了。
希望你能够谅解我,我并不是有意要吊你胃口。
死亡对我来说并不可怕,我更没有什么必须牢牢抓住的、值得留恋的东西;但是我一想到在我死了以后,我在福利院里初遇见养母的那一幕,她紧紧攥着我手腕时的力度,以及此后我们共同度过的一生,都会从此烟消云散、再也无人知道,我就多少觉得有几分遗憾。
我想告诉你,这样你就能替我记住这个故事。你就会明白我借你之手,为自己安排的结局。
在人生的前二十五年里,我所认识的世界,就是我的养母。
战争终结了两个世界,一个是他们的,一个是我的。
你听说过这一种进化能力吗?可以从捕杀到的堕落种身上,产生出数个“胎卵”,将这个“胎卵”种入人类身体内,就可以以人为养分,诞育出数个对你言听计从的驯化型堕落种。
这种能力不分男女老少,只要对象是人,都可以拿来当成堕落种的培育皿;当然了,年老体弱的人,能够承载养育的“胎卵”不多,肯定不如年轻人身体的效果好。
我说到这儿,你应该也明白了。
讽刺吗?
因为没有生育能力,才决定去福利院领养的养母,人生终结的方式,是被人当作诞育堕落种的子宫。
我那时并不知道,对方二人都是外世界来的进化者。我以为我的计划和武器,我对于家里地形的熟悉,以及我刚刚进化了的身手能力,足可以使我成功将他们击倒……如今回想起来,我那时的弱小与自大,实在令人吃惊。
我以为我是进去救养母的,但最后却是养母又一次救了我。
她那时与一块会喘气的肉几乎无异;包括我在内,都没有向她多投去注意力——我那时只想着,时候到了,在我杀死面前这两人以后,我也必须要结束掉养母的性命了。
正是这样的养母,居然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力气,在关键时刻救下了我。
诶呀,明明不说了,却又忍不住说了起来。
总而言之,在那一日以后,我的旧日世界结束了。我被抛进了一个无序的,庞大的,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办的新世界。
我抱着她断裂的身体,不住地说,妈,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我还有很多拿不准的事。
我在医院里做的事是违反规则吗?
旧世界的秩序崩溃了,新的边界在哪里?
妈,你去哪?
养母没有说话。她在死亡之前,留给我的最后一点点东西,是她的大拇指,在我的手上轻轻地抚了一下——像鸟的羽毛扫过那么轻,像睫毛在不远处合拢那么轻,像一口消散的气那么轻——然后就垂落下去了。
这是我来到养母身边以来,第一次见到她没能有始有终地做完一件事;这件事是宽慰我。
我茫然地坐在她身边,清楚记得有一个时刻里,我在想,我所观赏过、享受过的人类痛苦,与我此时心中产生的感情,是否接近?有多接近?
我会因此改变吗?
最后一个问题,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因为当我抬起头的时候,发现那两个人还有呼吸。
我给你简单讲讲我是怎么破坏第一条规则的吧,那以后更多的,不细说也罢。
他们身上好东西很多,至少在当时的我看来很多。我在能力的帮助下,近乎无师自通地懂得了该怎么寻找、使用特殊物品,以及如何利用我身边的一切资源。
“我啊,早就想摆脱那个一直管束我的负担了。”
我说着,在苏醒过来的男人面前,放下了一只热腾腾的锅子。
“拥有能力的那一个人,已经被我杀了。但你只是个打下手的,我觉得罪不至死,何况你们还帮我摆脱了我的养母。我们吃完这一顿晚饭,我就放你走。”
他当然不敢吃。
“我同伴的尸体呢?”他谨慎地问道。
“这你就不必操心了。”我说,“难得有肉,我也不会因为给你下毒而浪费掉。”
他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我没耍一点花招,只是从同一只锅子里盛出两碗肉,一碗放在他面前,一碗放在我自己面前。
“我的炖牛肉是一绝。”我叉起了一块肉,放进了嘴里。“我的养母也这么说。”
饥饿,香气,安心,都是很好的开胃药;那个我已经忘了名字的男人,在看着我吃完了一碗炖肉以后,终于没忍住,大口大口地把自己碗里的也吃空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有可能吃的是人肉。
他就是不知道自己吃的,究竟是谁的人肉。
“好吃吗?”我亲切地问道。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以后,我说:“那你低头看看吧?”
你记得我找到的止痛药吗?
在他还没有醒来的时候,我给他喂了那么多,我甚至都惊奇于他没有因为服药过量而死了。
我下手的时候,很小心。他身上本来就受了不少伤,即使吃了止痛药,不适难忍也是少不了的;我挑着像大腿、胳膊、后腰这样肉厚的地方,平平整整,仔仔细细地切下来许多条,又好好地为他做了止血(烧灼)包扎。
当他低下头的时候,我坐在桌子另一边,双手交叠,闭上了眼睛。就像交响乐会一样,沉浸进去,才能享受到一波比一波更强烈的愉悦,捕捉到庞大音节中细微而微妙的变化。
多亏了他们身上的养伤复原类物品,光是这一种乐趣,我就足足享受了五天。
这种玩法可以变化出很多花样,比如让他们比赛吃对方的肉,谁吃得快,谁就可以免受刀割一天;或者互相在对方的身上点菜,达到一定重量才合格……你大概不会爱听这样的细节。
喂肉还只是最简单的开始。我更喜欢精神上的折磨;我不用去搜寻食物和药品了,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设计最精妙的折磨方式。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后来也果然令他们体会到了一切人类能够体会到的负面情绪——值得一提的是,肉体只是辅助手段,最了不起的折磨工具,是希望。ganqing五.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