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我当时以为我成功了;幼稚而没有经验的我,有短暂的一会儿,以为我骗过了养母,达成了目的。
结果没等养母走回车子旁边,从围墙后面,就传来了秋原抽抽噎噎的低声哭泣。
哭得太早了吧,我明明还有下一步的——我那时划过去的念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也记得很清楚。
养母的背影凝固在车道尽头,勐地扭过了身。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如此愤怒。
她被怒火烧红了面颊,大步大步地走近我身边,飞快地朝围墙后看了一眼,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此前,她一直在教育我不可以随便伤害或夺去生命,这个转折是她大概从没想到的。
养母抓住了我的手腕,很紧很紧,再紧一点就会抓疼我了,但是她始终没有。
有一种钢铁般的自制力,令她即使在这样的时刻,连声音都没有提高太多。
第2306章 留给林三酒的影像信件(3)?
说来惭愧,我自认不笨,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掌握在人类社会里什么事是对的,什么事是错的。
根本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好像有人一拍脑门,决定了这个“好”,那个“不好”;而我就不得不在这么随意而定的规则拘束内,过完我的一生。
养母说,主动对他人造成伤害的事——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生理上——都不可以做。
那么我如果从一家大型连锁商店里拿走了想要的东西,伤害了谁呢?
比如说沃尔玛(我要打一个你能听懂的比方),作为一个公司,既没有精神,也没有身体,更不缺钱。
我拿走了东西,对谁造成了伤害?然而这也不可以做,真是莫名其妙。
你可能已经意识到了,是的,小时候的我没有办法以某一个原则,去衡量判断个体的事例。
我通过他人的反应,来判断自己需不需要进行伪装,类似于动物的自保本能;但我并不知道,我需要伪装是因为我要做的事是错的。
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是我根本没有这种能力;所谓的善恶对错,对于我来说就像白噪音一样,茫茫然一片,分辨不出形状与边界。
或许我现在也没有发展出这种能力,我不知道。
“你是一个很特殊的孩子,但是你和每个孩子一样,都代表了许多的可能性与希望。”养母会这样告诉我,“我会一点一点地告诉你好坏善恶,你判断不了没关系,你只要把它们都记住就好了。”
有一次,我试探着问道:“我为什么不能伤害别人?”
换了别的父母,或许会说[将心比心,你也不愿意别人伤害你”;这种话对我而言,是没有意义的。
我当然不会让别人伤害我,但这怎么就代表我不能伤害别人了?二者没有任何关系。
养母想了想,说:“因为你会招来别人的仇恨。
人啊,是一种社群动物。
即使是你,也无法离开人类社会独自生活……在仇恨和惩罚的环绕下,你的生活会变得很痛苦。”
我深以为然。
养母说:“你痛苦的话,我也会痛苦的。”
我不明白。
“为什么?”我那时不到十岁,已经彻底不再在她面前伪装了,有时我说的话,直接得连自己也吃惊:[不是施加在你身上的,你干嘛会痛苦?你如果被车撞了,我也不会难受啊。”
养母闻言,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浇水壶。
天光从窗外照进来,映得那一盆油画竹芋色彩鲜亮,映得她嘴唇皮肤都泛了白。
“我知道。”她最终轻轻地说,“我痛苦,是因为我爱你啊。”
我充耳不闻,因为我想到了一个漏洞,立刻问道:“那我只要不被别人抓到,不招惹别人仇恨就可以了吧?”
“你可以试试啊。”养母仍旧平静地说,“你当它是个挑战好了。
你去做一件你想做但规则不允许的事,你看看我能不能抓到你的马脚,如何?我可不是什么警|察侦探,可如果连我也能抓到你,你自然就要按照我教你的规则来生活,对不对?”
那时的我,完全低估了一个成年人——尤其是我养母这样高知高智的人——-究竟能有多少资源、办到多少事;本质而言,这是一个多么不日平的挑战。
但是我好胜心起,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结果我不但被察觉了、被阻止了,还被养母带去给人家登门道了歉。
我丝毫不认为我做的事是不该做的事,我却还要为此向那种平庸低质的人道歉,实在不异于一场日开羞辱;但我想,养母一定对此清清楚楚。
她想要让我品尝到一点做了坏事被抓后的惩罚。
“再来一次吧。”我那时已经察觉到,养母对我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容忍,只要我不“过线”,她总是愿意尽量满足我的要求。
[这次不算,我没准备好!”
就这样,我和养母之间形成了一种只有我们两人知情的“捉迷藏”游戏。
这个奇怪的捉迷藏游戏,我们只进行了四次;最后十岁的我总算不甘不愿地承认了,要躲过这个社会的监察与约束,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事,或许不太值得去冒险。
在我一点点记住了好坏善恶之后,接下来就是练习自控力和寻找合理的发泄方式。
作为一个孩童来说,我有极高的自控力,但是就像连环杀手忍不住杀戮欲一样,我的自控力再高,也不可能忍一辈子。
养母想了很多办法,为我介绍了一本又一本悲剧性的名着,讲述恶性事件或现象的纪录片,带我去纪念战争和屠杀的博物馆等等……人类自诩拥有道德与规则,然而他们犯下的邪恶与罪行,却是够我慢慢欣赏一辈子也看不完的天量数字。
只不过,轮到我要做同样的事就不行了。
正常人能做,我却不能做,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充满讽刺的虚伪。
很难想象,其他人在体验那些东西的时候,居然会产生“满足”以外的任何情绪。
我有一次看见一个女孩儿,在一个什么事件幸存者的演讲会场里落了泪,似乎十分伤心;我近乎着迷地看着她的眼泪,在近距离上感受着她新鲜的、跳动着的痛苦——-新鲜食物,总是比干货更好吃的同时,我心里也在又一次疑惑:为什么要哭?这件事又没发生在你身上。
养母用指甲尖掐了我一下,稍微有点疼。
在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时,她说:“你手背疼,我的手背就好像也在疼一样。
其他人也是这样的,他们看见了别人的伤痛,就好像自己也感觉到了,所以才哭了……你不会产生这种感觉也没有关系,你只要能产生正确的反应就好了。”
她说她爱我;那么,难道那个女孩子也爱做演讲的事件幸存者吗?
我走过去,向那个掉眼泪的女孩子递上了一片纸巾。
对我的一切教育,养母都没有向养父提及一个字。
这一点,是我在进入青春期之后才发现的。
从我不足六岁来到养父母家,到我十五岁的这段时间,大概是我养父最满足最平静的日子了。
有养母看着,我当然没有机会做什么;他时不时会试探,教育我,一般而言,总是对他得出的结论很满意。
养父那时十分为我骄傲,尤其是我已经被一所顶尖大学录取,秋天时就要离家去入学了。
不过实话实说,他对我的骄傲,对我而言没有分量。
他再欣赏我,为我满意,替***心也好,如果他突然遭到了不幸,依然不能阻止我从他的身上得到满足。
养母也是一样。
说来惭愧,我这样的人,也会受青春期的荷尔蒙影响,产生逆反抵抗的叛变。
有一次,养父愉悦地对养母说起,应该如何更准确地对个体桉例做判断,他有许多经验可以分享给养母听—-一不知道是哪个细节或线索,让我突然明白了,这是养父在以一种有教养的方式,向养母洋洋得意地说“你看,我说得对吧,是你错了”。
我察觉到了一个最好的复仇方式是的,我那时觉得自己是在复仇。
养母在邻市有一个为期两天的座谈会,这是我唯一一个机会。
我知道,我喜欢的感情上的折磨,需要铺垫准备很长时间,就算条件满足了,结果也往往幽微难察;为了直接地起到最大效果,我必须采用我不那么享受的办法。
我掐死了邻居的狗。
养父那时看见的景象,就是他人人称羡的儿子,背对着他跪在草地上,双手下压着一只逐渐咽了气的狗。
虽然这种粗暴的残杀不是我的首选,但要说
我有多么不满足,那倒也不至于。
我看着它拼命挣扎、四脚踢蹬,将地上的草和土都刨了起来,喉咙里呜呜咽咽,却就是发不出叫声(我可以教你怎么阻止声带颤动);临死那一刻,它的眼睛还望着邻居家围墙。
我想到狗也有一定智力,或许直至最后一刻,都希望能看见主人出现……
后来的事,我不说你可能也能想到。
我只要说,“我早就想杀了,只是妈妈一直看管着我,我才会趁她不在的时候下手”,就足够让养父把一切碎片都拼接起来了:他错得有多离谱的羞侮,他被结发妻子一直蒙在鼓里的可笑,他所面对之人有多可怕的现实……你作为一个正常的人,丰富细腻的人,肯定能想出更多种激荡而复杂的情绪。
养母回家的那天晚上,他们谈了很久很久。
我第一次听见养父居然也能发出那种像狼一样的嘶哑哭号;短短的,只有几声,卧室门后就重新安静了下去。
我想,他可能也在用一种微渺、可悲的方式爱着我吧。
不管爱究竟是什么,在那一天之后,养父对我的爱都终结了。
他们变成了常常争吵的那一类伴侣,每月都要进行几次婚姻咨询;然而问题的根本源头,是我啊,我是无法被婚姻咨询解决的啊。
我在杀狗那一天,还对他说了很多很多话。
以至于后来每当我走近厨房刀具架的时候,他甚至会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你怎么能指望人一直生活在这样紧绷的状态下呢?
“如果你认为,你能治得好他,你能用爱感化他,那么你请便。”终于有一天,养父的弦断了。
“我不会继续在这个充满欺骗的毒性环境里再多待一天。
你完全陷入了救世主幻觉里,你需要帮助!但是很可惜,我没法帮助你了。”
养母坐在客厅沙发上,我从没有见过她的面色如此苍白过。
她的双肘拄在双膝上,身体姿态很紧,像是一种自我护卫似的;我那时已经学会读懂一些身体语言了,我准备以后读养父母从事的专业。
她抿着嘴唇,目光没了焦点。
她以那一个无措的,自我保护的姿势,坐在沙发上,看着养父下了决定;看着养父上了楼;听着行李箱的轮子声;在茶几上的文件签了字。
她以同样的姿势,对着前来探慰的亲友点头,看着搬家业人的卡车停下,看着箱子流水般离去。
当大门终于被养父最后一次重重甩上时,她似乎被撞击声震得一惊,从茫然中醒过神来,在窗外天色渐晚的昏暗宅子里,看见了坐在一旁的我。
我那时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养母回望着我。
她很清楚我是一个以什么为食的怪物,然而她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