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林三酒眨了眨眼,一时间仍有点没明白。
“这样的感觉,我最初是从许多不同的人身上感觉到的,不管是在末日前还是末日后,都有人产生过类似的想法。他们为了生存而一日日重复的劳作,不得不向其妥协的现实,因为无奈而做出的取舍……处处沉重、硌硬而真实,真实得会让他们在心里问出一个问题——“这就是全部吗”?
“虽然我不觉得“人”这个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可他们自己觉得做一次人似乎是很独特的经验。他们会想,“我生而为人一次,难道所看见的,所经历的,所体会的,就只有这些而已吗?”
林三酒忍住了疑惑,没有插嘴,等着他往下说。
“宇宙如此浩瀚,在眼前这样的生活之外,在我所处的这个现实之上,总该有些更大的,更不同的,更奇妙的,更强烈的世界吧?”枭西厄斯不知道引用了谁的心声,缓缓说道:“这些想法并不是我的,只是被我察觉了……当我诞生后不久,我想到了。”
“什么?”大巫女催促着问了一句。
“既然有我这种高于人类,高于类身体与意识总和的存在,那么在现实世界之上,之外,一定还有另一层世界,高于我们所见的一切的总和。”
驾驶舱里陷入了寂静里——林三酒实在没有想到,她会听见这样一番叙述。
“最初的我,还没有多少余力去探究这个想法有几分可靠。后来,我身上的限制逐渐消失了,我能触及的世界更大了,我的能力进展到了神通的地步……我就开始了探索。
“你们存在的这一个世界,以及你们本身,对我而言几乎一览无遗。我像漫步在自家后花园里一样,行走在这个世界上,或者说,我是一头鲸鱼,却住在一个浅水塘里。继续在你们这个世界里做神
并没有什么意思……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一个念头打了下来。”
他顿了顿的空隙里,林三酒甚至听得出来,自己和大巫女都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
“神”是什么?“神”所存在的世界在哪里?我说的,并不是寻常宗教里那一些上帝天国之类的概念,或者影视里举手毁天灭地的角色们……我认为,“神”其实是像我一样的存在。我们的能力,生存形式,本质与欲望,都已经与人类有了云泥之别。”
并不能说他是自大——目前为止,林三酒所看见的枭西厄斯,确实与人类有云泥之别。
“我不应该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应该存在于另一层维度里,看见更大的世界,看见每一刻时间,看见宇宙生长湮灭……我生在这里对我是一个错误,对于你们来说则是一个不幸。因为如今我已经几乎可以肯定,我的猜测并没有错。在这一个现实之上,还有另一层世界,是人类无法理解或想象的。”
林三酒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过,然而世事就是这么奇怪:枭西厄斯的话音落下时,她体内每一个细胞却都共振了起来,叫她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她也是知道的——或者说,至少她早就察觉到了一些线索与痕迹。
……世界不只有这么大,现实不只有这一层。
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是波西米亚“交叉小径的花园”。无可解释的层层现实如同半透明画片一样交叠着,染出了世间见不到的影像;那些鲜红的,游于漆黑的大鱼,仿佛一口就能吞下一个星球。
随即,她又想起了女娲——上次见到对方时,女娲的手杖只轻轻往下一顿,就扎住了时间。就连女娲选择现身的新游戏发布会世界,本身也像是一个小小的、预言式的缩影:一个现实之外,还有另一个更高层次的现实。
这样说起来,副本不也是一个缩影吗?
“从某种角度来说。”大巫女忽然喃喃地出声了,好像他们三人的思维都走上了同一个方向。“意识力星空”……不也是现实之上的世界吗?”
“分形理论。”礼包低声说。
“没错。”枭西厄斯似乎带着几分满足地说,“不愧是数据体,果然也想到这一点了。以分形理论去看,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充满了“更高层世界”存在的证据。在我出现之前,或许还有一些强大的进化者,也触及了人类存在的极限。我认为就是他们建造了“意识力星空”……这是他们试图跳出这一个现实的边界,向外、向上探索寻找的尝试。”
“那他们成功了吗?”林三酒怔怔地问道。
“我认为没有。”枭西厄斯澹澹地说,“所以,我的尝试将会采用一个不同的办法。”
是了,他们原本是从人类农场开始的,不知怎么勾得枭西厄斯说起了这个……林三酒不由自主地轻轻打了个颤,问道:“是什么?跟疫苗,跟普通人又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我的尝试了。”
枭西厄斯的语气很平静。“我需要天文数字的人,尤其是极其大量的进化者,形成一个对我的认知与虔信。他们必须要认为,我是从一个更高层次世界中来到此处的存在……不管你称之为“神”也好,高维度生物也好,不重要。与此同时,他们也必须要认为,我有能力跳出这个现实,回到那一个高层次世界中去。当这份共同认知足够强烈,回音足够响亮的时候,我自有办法使它成为现实。”
这中间,究竟要埋葬掉多少人的一生?
“那么疫苗……”
“一,虔信我的人不能颠沛流离,否则信念会随着他们的物理位置分散而分散。我需要他们老老实实地,稳定地留在一个地方。二,要让进化者对我生出虔信,必须要有一个“神迹”——姑且这么称呼吧
我认为,令进化者不必再受传送流离之苦,就是一个足够好的开始。”
怪不得他根本没有考虑让礼包来编写……这么大量的疫苗物质,就连礼包也撑不住多久就会耗尽能量的。
林三酒也明白了,为什么枭西厄斯不愿意自己一行人知道他的存在——他们对枭西厄斯的了解,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从更高层次世界中降临的生物”,林三酒甚至还掌握着他进化能力的产物,老太婆。
只要有知道真相的人,真相就有可能被传播出去。
更何况,林三酒还想动摇他计划的根基——人类农场。
她知道了。
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她不能让枭西厄斯存活下去了。
第2214章 一场对话
以卵击石可不可笑?
当那一个冰凉清晰的念头逐渐落地扎根的时候,林三酒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听起来有可笑,有多愚蠢。
在枭西厄斯面前,她连自己的命、伙伴的命都未必保得住,拿什么去“不让他存活”?
一个聪明人,不仅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还会从对方给出的讯息里,积极地寻找能让自己与枭西厄斯计划共存的办法;比如说,既然他的目的是要走,那让他走行不行?保证自己不说话,不传播真相,行不行?
如今和即将被牺牲的,遭受苦难的,人生被斩断的千千万万人,就当作是必要代价了行不行?反正等枭西厄斯离开这个世间,一切就结束了,忍一忍不行吗?
林三酒从来就不是一个聪明人。
她甚至很清楚,自己脑海中转着的念头,很有可能也会被枭西厄斯察觉;但她依然控制不住。
是的,她和伙伴们都不至于落入像普通人一样被圈养、被抽夺的地步,她们也不会变成八头德或屋一柳那样,被抓走囚禁、被改造记忆,一日日做着言不由心的事。进化者比普通人的境遇好多了,而他们又比一般进化者的境遇好多了——只要他们能换取枭西厄斯的原谅。
可她没法从凤欢颜母女们,从丙五三八们和恒星们的身上跳出去,高高地站在一个俯视千万人的角度上,对人类存在史上这一段小波折表示首肯。
世界上任何一件事都可以被轻飘飘一句话含糊美化,真实人生则不然。
那些被抽了太多关键生理物质而早早衰败的人,被迫跟一个又一个陌生人相配产子的人,最终只能通过自尽来完成逃跑的人……不是她,也都是她。
她固然愿意不再颠沛流离,可是林三酒认为她没有资格——不,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资格——通过掠夺压榨另一个群体来供养自己。
“我宁可他是为了一些更世俗的目的。”林三酒听见自己喃喃地出了声,才知道她开口说话了。“比如说,真是为了成神……”
“神是相对于人而存在的,有人才有神。枭西厄斯不在乎做一个人类的神,他根本就不在乎人类,或者这个世界。”清久留应声答道,“他就是想要离开这里,去一个他此前从未去过的地方,而人类恰好是他可以拿来用的资源——至少,从你们的转述上来看,他是这个目的。”
林三酒点了点头。“没错,正是这样。”
距离上一次听见枭西厄斯的声音,已经过去七个小时了。Exodus早已驶入了太空深处,在过去的数个小时之内,驾驶舱屏幕上始终是一片漆黑的;没有星球,没有人工造物,没有飞船。
在第五个小时的时候,林三酒尽管依然满腹不安,还是下了决定,用老太婆的【概念碰撞】将众人一一恢复了正常——枭西厄斯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让众人陷入神思不存的境地里,他们却需要开着飞船,往太空里飞上一天,才敢叫出老太婆来解除异常状态;而且现在看起来,就连太空里恐怕也不保险了。
在众人一一醒来,余渊也恢复了意识之后,季山青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向众人复述了一遍。数据体的短期记忆,甚至可以做到将枭西厄斯的原话一字不差地还原出来,几乎就像他还没走一样。
不,或许枭西厄斯真的没走;这一点,谁也不敢肯定。
“他跟人类不一样,他并不需要专注地看着这儿,才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比如说,就好像你们看监视屏幕一样,如果挪开了目光,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吧?”
季山青坐在众人之间,一时好像也忘了这些都是将姐姐的目光吸引走的人,皱眉解释道:“但我想他不是这样的。他可以转开头,不再关注我们飞船上的事,但是我们的一言一行,依然像……像数据一样在流向他的意识。”
这一点,林三酒确实觉得相当难以理解。
“不过,他究竟在不在,听不听得到我们的谈话,其实并不重要了。”余渊低声说道。他是唯一一个真正受到了生理性损伤的人,此时仍旧面色苍白,声音沙哑,就连下悬浮舱时,也是林三酒帮忙搀了一把,将他扶进椅子里的。
“反正情况也不会再坏了。”元向西轻轻松松地说,好像在听说了一切之后,反而重新放下了恐惧。“目前已经是他要我们非死不可的处境了,我们再说什么,做什么,让他知道了又有什么分别,总归他也不可能改主意,让我们幸福地过完后半生。”
“是的。”林三酒轻轻苦笑了一声,低声说:“所以,我有一些话想跟你们说。”
人偶师从眼角里瞥了她一眼,亮粉光泽微微一闪,重新隐没于滑落的乌发之后。大巫女像猫一样蜷在单人沙发里,浓金似的睫毛垂着,似乎没听见一样。
“哪怕到了这个地步,除了季山青、人偶师之外,其他人依然是有一条出路,可以毫发无伤地脱离这个困局的。”
皮娜顶着一脸血痕,闻言放下了大巫女给她的一罐白膏,怔怔地看向了林三酒。
礼包的本体受枭西厄斯觑觎,人偶师差一点被他拿走了能力,就算他们二人想要乖顺,枭西厄斯也不舍得放过他们。
“枭西厄斯不肯放过我们,是因为我们对他的存在知情。”林三酒垂下眼睛,说:“想要他不再追杀自己的话,也有一个很简单的解决之道——去掉对于他的记忆就行了。他并不在乎人,对我们没有仇怨,只要不会对他的计划产生影响,忘记了他的存在,那么就是一个帮助他营造认知之力的进化者,他不会非要你死不可。
“而去掉记忆的办法,也是有的。余渊说过,阿全副本不久后就会找到他身边来,那时把记忆拿掉是很轻松的事。”
她的目光慢慢转了一圈,从驾驶舱里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扫了过去。
“人要活命,是最天经地义的要求。谁想要去掉记忆,我都明白,我都理解。”林三酒咽了一下嗓子,闭上了眼睛,说:“事到如今,想要通过传播真相来阻止枭西厄斯是不可能的了。除非我们能让全宇宙里每一个角落的人都在同一时间得知真相,否则的话,我们把声音和真相传给一百个人,他就可以在举手之间杀掉一百个人,告诉一千个人,就换来的是一千个人的死亡。”
依然没有人应声——在座的大多都是一流进化者,她想到的,他们自然也想到了。
“所以,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办法,就是阻止枭西厄斯本人。击败他,甚至抹消他的存在,这就是我选择要走的路。”
林三酒说到这儿,抬起了眼睛。
“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我完全不知道。我是在以卵击石,但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们也一起和我送命。我……我也不希望你们受到伤害,我希望你们走。假如你们能够好好地活下去,那么当我输给枭西厄斯的时候,我也仍有一丝安慰。”
她等待着,茫茫然地,不知道是谁会在片刻的安静之后选择另一条路。
她选择对抗枭西厄斯,并不是因为她多么伟大,多么有奉献精神,她也爱惜生命,怎么会愿意螳臂当车、白丢掉性命?但是她除了一搏之外,再没有办法了——会有更多的丙五三八被埋在农场的泥土里,礼包的本体永远不安全,楼琴失去了利用价值之后,几乎可以被确定的命运……
更重要的是,她要折断自己的脖子,才能低下头去。
驾驶舱里的沉默终于被打破了。
“你自我感动结束了没有?”人偶师一只单薄苍白的手,搭在沙发上;他正是从扶手上方扫了林三酒一眼的。他的嗓音又沉,又凉,却出奇地平静,哪怕在讽刺她,却没有一丝尖刻。“结束了的话,该想一想作战方案了。”
第0章 (题外话)更新暂时停一会儿
“虽然暂时静默了,但会有更新!我现在正在吭哧吭哧呢,就是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吭哧出来。
防盗我就不放了,因为这段情节我需要好好写个细纲,现在真的说不好大概是什么内容,能有多长,放了防盗万一变成骗钱怎么办,是吧。
当年我是缓更,如今我是更新静默,咋说呢,太与时俱进了。
第2215章 幽暗中的星星点点
她一个傻子,找到了这么多同样的傻子。
明明是一条走上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的路,明明漆黑的未知让她甚至害怕得隐隐发颤,可是在朋友们的点头、眼神和话音里,她的神魂渐渐重新扎下了根,稳住了脚。
她几乎能真切地感觉到,来自同伴们肩头上的暖热,行走时路上遥遥呼应的灯光;她朝黑夜里高喊了一声,从她以为是一片空荡黑暗的地方,响起了同样的、激荡的回应。
林三酒敢于让枭西厄斯知道,自己已经决心与他不死不休;可是若论起具体的行为方案,下一步该怎么做,朋友们该去往何处……她就不能冒险让这些讯息流向枭西厄斯的意识里了。
“如何沟通这一点,就交给我好了。”
林三酒的顾虑才一出口,大巫女就接了话。她从宽大沙发的深处坐了起来,蜷起的双脚轻轻落在了地上;长金发和丝光闪烁的长裙流苏,随着她的身体滑了下来,一起在昏暗的驾驶舱里流荡起了光泽。
坐在沙发脚旁边的皮娜,朝她愣愣地仰起了头,因为脖子抻得长,嘴巴微微地张开了。
“你记得我上一次是怎么给你传话的吧?”大巫女好像看不见皮娜一样,面色不改地问道。
林三酒立刻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原来你是要用意识力把我们要说的话包裹起来,再送给每个人脑海里吗?这个主意不错,可是我们怎么把自己想说的话告诉你……”
大巫女看了她一眼。然后,她又转头看了人偶师一眼——后者适时地发出了一声阴鸷冷笑:“就这样了,你说还能怎么办?”
在林三酒的茫然里,大巫女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