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你是被谁给煤气灯成这样的啊?”清久留冷不丁的一句话,叫她回过了神。
“……啊?”
清久留开口之前,先扫了一眼地上的猪。旺根老老实实地趴在一边,被他命令了一声,这才激灵一下,慌慌张张地爬了起来;清久留指了指猪,向林三酒问道:“是它吗?”
“什么?”
白猪的颜色居然还能更白一层,实在叫人想不到——与林三酒屠杀时、被人偶师攻击时不一样,此刻旺根的脸上,又是第三种鲜活不同的害怕了。
看见同类死亡是一种怕,意识到自己将死又是一种怕,而它此刻的怕……林三酒形容不出来。
她不知怎么,模糊地想起猪此前说的一句话,“我们天生就喜欢干这个”——具体怎么说的她忘了,至少大意差不多。
“别掉进什么行善作恶的思维陷阱里去,你没发现吗。”清久留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说,“他们愿意留下来,是因为他们以为自己是在用一部分血换一个平稳生活,对吧?让他们用死亡为代价,你看他们还换吗?”
“啊?”
“这群猪从来没有明说过农场的死亡率究竟是多少,对吧?但是从侧面就能看出来了,农场里的普通人可比外面短命多了。”清久留看了看旺根,似乎在等它反驳似的,见它半张着嘴一个字没说,这才继续解释道:“这么多年了,没人强制外面的普通人交配生子,外面的普通人数量没减少,更没灭绝。可是一进了农场,他们就必须要被强迫生育,才能维系数量了……当然说明里面的死亡率比外面高。”
好像……好像没错,林三酒怔怔地想。她怎么没想到?
他忽然冲旺根一笑,问道:“你们的抽血,恐怕与一般抽血不一样吧?”
白猪顿了一顿,眼珠骨碌碌转了两个来回,小声说:“您误会了!我们以前抽血可能是抽得有点多,但是我们愿意改正以前的做法,把生活条件提高上去,抽血的量和频率降下来……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所以,你们会努力改善条件,使普通人终于能享受上和外界一样的死亡率?”清久留嘲讽地笑了一声,“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直接让他们各回各家,你们有需要的时候,再上门交易?”
林三酒几乎能看见,有一个猪早就准备好、并且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理由,险些就要从它嘴里吐出来了,在它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再是普通人,而是进化者的那一刻,又被它拼命给吞了回去。
“普通人在外面会受进化者欺压”这一个理由,它怎么也不敢当着进化者——尤其是林三酒和人偶师这样的进化者面前——说出来的。
“外界普通人的日子再难,也没有难到不强制生育,人口数量就会大幅锐减的地步。”清久留倒是好像猜出了它没出口的话,近乎平淡地对林三酒说:“要把你带进猪圈里关起来,你肯定不愿意。不愿意怎么办?告诉你,你在外面就要死,那么‘关起来’就成了一个无奈却可以接受的办法了。创造出一个不接受就更糟糕的极端困境,那么哪怕要做家畜,自然人人也都可以下咽了。”
“但我们还可以让他们过上比在外面更好的日子……”猪急急忙忙地说。
最后一个字的音,变成了一道气声,就好像有人不慎踩在一截空皮管子上,压出来的一道气。
旺根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面前的天花板,似乎还在疑惑为什么天花板的距离忽然一下子被拉近了,拉至了眼前——它是否看见了自己头颅下拽起的一道血桥,以及那具摇摇晃晃、即将倒地的无头猪身,就是一个永远也没人知道的答案了。
接连两声湿漉漉的砸地响之后,刚才站在白猪身边不远处的清久留,这才总算从一脸血里睁开了眼睛。他使劲抹了一把脸,回头瞪着人偶师,抱怨说:“你倒是提醒我一句啊。”
“我欠你的?”人偶师冷笑一声,身上脸上依然干干净净,叫人都看不出来他是怎么转瞬之间击断了猪脖颈的。“你是来做演讲的?你多说几句能拉票?水泥钻钻十分钟都找不着她的脑仁,你跟她解释什么废话?”
后一句话自然又是馈赠给林三酒的。
“怎么……真的就这样杀了?”她一时也想不起反驳,“那农场里的普通人……”
“爱死不死。”人偶师截断了她的话头。
也是,要说世上谁最不在乎别人生死,那人偶师大概能荣登榜首。若是指望他能像当年斯巴安或礼包一样出手帮忙,可是属于做梦没醒了。
再说,摆在眼下的是一个难题,不是战力高就能帮上忙这么简简单单的事。她所希望的,不是单纯破坏农场;可是她所希望的结果,恐怕天真得无法在末日世界里容身——更何况,现在连时间都不站在她这一边。
林三酒深深吸了口气,转过了头。
那一个矮胖会计大概是看谁都没有朝他身上多留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脚下一步一步地往后蹭,不知不觉都退出去好几米远了;此时被林三酒目光一扫,他登时浑身一颤,不敢再动了。
“……你是农场背后组织的人。”林三酒看着他,低声问道。“现在猪都死了,你有什么想法?”
她想了想,说:“你们能够给普通人提供一个体面尊严的生活吗?他们如果改变主意,随时可以走;不想婚配生育,就可以一个人生活;诚实告知他们抽血的伤害,保证他们有知情权;你们夺走的,曾经属于他们的选择项,也都可以还给他们吗?”
死去的亲友是回不来了,但是假如丙五三八——不,银河——生活的村庄里,又一次复活过来,她难道真的会选择继续住在农场吗?
当人们知道,他们获得的猪舍和一天三顿饭,不是农场大发慈悲的施舍与恩惠,而是他们拿鲜血交换回来的,他们还会这样温顺感恩吗?
矮胖会计考虑了几分钟,抬头看了看在场三个进化者,忽然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在场都是进化者,我们就开诚布公地说吧。”他挺直了后背,似乎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完全没有对抗的希望,反而生出了平静。“你那一位被猪送去次空间的朋友,我可以替你想想办法,比如向首领申请一下,把猪用来害他的那件特殊物品拿给你,你看看有没有办法再将他救回来。”
林三酒眉毛一挑,立刻意识到了。“你知道那是件什么物品?”
“我听说过它。”矮胖会计拢着手说,“我是从没听过进入它的人还能再活着回来,但是如果你仍不愿放弃,那么我就马上打申请。我们能做到的,我们都会去做,因为我能看出来,首领也不愿意与你们结仇。可是不能做到的,请你就不要再强求了。”
“……你是指改善农场的条件?”
矮胖会计丝毫没有闪避之意,干脆利落地一点头。“对。我们为什么要找猪来打理农场?在农场这个主意刚刚成型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想到要用‘进化者’来吓唬普通人……找上猪型堕落种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它们太适合干这个了。”
“哦?”清久留说着,扫了一眼屏幕上的监视系统。
“不管是农场制度的设计,农场的‘教育’,你在农场里看到的一切,都是猪的手笔。”矮胖会计摆摆手,说:“我不是要为组织脱责……因为猪的设计和手笔,也是组织乐于见到的。这有利于我们从尽可能多的普通人身上,在尽可能久的时间里,以最高的效率,榨出最大量的血。”
他看了看清久留,语气甚至可以说是不卑不亢。“你刚才说,为什么不让他们在家待着,我们上门去交易……对于这个问题,答案是明摆着的,和为什么不能改善农场一样。”
清久留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不好奇。
“改善了农场的条件,给了他们知情权和选择权,与他们进行公平交易,换句话说,把他们当人看的话,那么必不可少会有两个后果:一,组织要增加巨量支出;二,收上来的关键物质一定会比现在少。”
“而这两个后果,没人会喜欢。”矮胖会计慢慢说道:“他们面对我们的时候,有什么抵抗力呢?疫苗技术已经出现了,普通人已经是疫苗原料了,这件事我们今天不做,明天也有别的进化者要去做。他们生在了一个无力自保,无力讨价还价的弱者地位上,这就注定是他们的命运了。猪说要改善农场,只不过是怕你们杀了它。普通人的生死是由我们决定的,可我们的好坏却不由普通人决定……这种情况下,哪怕给了他们一时一地的施舍,也随时都可以因为需要再收回来。”
他顿了顿,目光从三人身上扫了过去,最终落在林三酒身上。
“改良农场,是将希望寄托在强者的道德感和自控力上。彻底摧毁农场,把人送走,是将一堆肉重新放回了案板上,等下一个人伸手来拿……更别提你要结下多么可怕的仇人。除非你能让每一个普通人都立刻进化,否则你无法改变现实。既然无法与现实和组织相抗衡,那么你们为什么不加入进来,享受疫苗呢?余渊、疫苗,与普通人,你选择哪一边?”
第2198章 林三酒提出的问题
……不论怎么想,这似乎都是一个死局。
在矮胖会计话音落下的短暂片刻里,林三酒仿佛坐在一个万花筒的中心,世界在脑海之外不断旋转着;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每次一个看似是解决之道的答案才一浮起,就立刻被层层缠缠绕的黑暗给重新拽入水下。
确实,她没有办法改变这一个现实。
她没有力量对抗枭西厄斯,不能永远保护每一个普通人不受进化者的盘剥利用,也不能构建出一个没有传送的理想世界……矮胖会计所说的一番话,可以说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其实我早就隐隐约约怀疑,猪所承诺的改良农场是一个靠不住的虚话。”林三酒忽然苦笑一声,说道:“我向你发问,原本是有用意的。”
她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无数屏幕下的一台机器,机器上此刻正亮着一个绿色光点。
早在林三酒命令猪通过广播,面向每个农场分部寻找凤欢颜和恒星的时候,她就亲眼见过一次,旺根是怎么操作那台机器的了。尽管她所剩无几的意志力差点被人偶师给击成碎片,可是一个手指尖那么大的意识力,总还是挤得出来的。
旺根死了,谁也没发现广播系统就这样悄悄地上了线。
“你打开了广播?”矮胖会计发现了她的视线所向,微微一愣,反应过来了。“你说的那一套改善农场的话……也是为了让农场里普通人听的?”
林三酒点了点头。
她希望普通人能知道他们的真实处境,知道他们有哪些选择,可她最终发现,意识到现实的人,却是自己。
“这都是无关紧要的。”矮胖会计也苦笑了一声,“他们知情与否,不能改变事情的本质。既然普通人无力制约抗衡,那他们就是疫苗原料而已……我们并不害怕他们的知情,更不害怕他们的反抗。”
他的表现也印证了这一点:他明知道此刻广播系统依然开着,他说的每个字都会被普通人听见,但矮胖会计甚至没有一点缓和委婉的意思。
“你让他们听见了真相,反而是一种残酷。”矮胖会计摇了摇头,说:“他们此前全心相信着猪的谎言,认为自己是在建设一个属于普通人的天地,那么哪怕吃苦,他们也甘之如饴。生活或许艰苦,但他们充满希望。可是如今他们知道真相了,又不能改变现实,未来留给他们的,就只剩下清醒的痛苦了。”
做快乐的家畜,还是清醒地承受痛苦,似乎也是一个颇有历史的思维实验题——林三酒知道自己会做出何种选择,可是其他人呢?
是不是真像矮胖会计所说,普通人还是继续活在谎言里更好?
“对不起,别怪我说话直接,我只是觉得我不该浪费你们的时间,说些空话。”
矮胖会计这时才飞快地扫了一眼人偶师——后者很少有这种放任苍蝇杂鱼嗡嗡乱叫,自己却无从插手的经验;此时就算来个傻子,也能意识到大厅里阴沉沉的气氛,正像暴雨前凝结的乌云一样,逐渐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别看这家伙其貌不扬,却在短短几分钟里,既用余渊保住了自己一命,又尽可能用言语打消了农场被毁的可能性……即使林三酒什么都清楚,但她破不开死局的话,也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我们该走了。”清久留忽然轻声说道,随即指了指屏幕。“你们看,那个出口。”
屏幕上是一个幽暗的山洞洞口,好像是通往七个分部的道路之一。此时在一团昏暗里,林三酒勉强只能看见洞道口处,由外面投下来的一小片浅浅的、指甲边似的淡光——淡光里,仅有一双人脚投下的影子;人脚以上的,都淹没在了昏暗中。
……有人正站在洞道口。
只需看一眼,只需稍稍一想“有可能是枭西厄斯的身体管家”,林三酒就觉得体内像是豁开了一个大洞——她好像又像上次一样,正从高空里往下跌,呼啸寒风疯狂地往体内空洞里倒灌,令她的神魂都紧缩起来了,强风下无处躲藏。
仅仅是一个念头而已,她连体温都不由自主凉了下去。
这一次没有乔坦斯了;他们一行人若是再次对上了枭西厄斯……
可是,那么多普通人怎么办?
“现在没有时间了。”清久留似乎看出了她的挣扎,看了一眼矮胖会计,说:“你要是不喜欢他们的做法,咱们大可以做好准备再回来。他枭西厄斯能从此住猪圈里?再说,有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对吧。你都惦记上了,他们好不了了。”
“我怎么就成贼了?”林三酒都忍不住回了一句,短暂地从纠结犹豫里被拉出来了一瞬间。她刚一转头,矮胖会计好像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马上开了口。
“我这就向首领申请那一件【单向通道】,你们放心离开也没问题,我会请组织直接将它发给你。都到了这一地步,我想你也能看出来,我们不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耍没有必要的花枪。”
“中央车站寄存柜。”林三酒不必多说,矮胖会计就明白了,立即点了一点头。
“寄存证会通过纸鹤给你。”他保证道。
人偶师阴沉沉地盯着屏幕,脚下一时没有动。直到清久留又好言好语地请了他一会儿,他才终于有了反应,往大厅另一头装着大海的玻璃墙上看了一眼。
在经过林三酒身边时,一阵又冷又浓的香粉气,仿佛掐上喉咙的一只冰凉的手。在分不清是气味、阴影还是温度的一片风里,林三酒听见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认同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的人,又有几个会在这时留下来给他杀?”他又像是嘲讽,又像是自嘲。“同一件事,放在别人身上则合情合理,放在自己身上则哭天抢地……”
他回头看了看矮胖会计,笑了。“对吧?”
矮胖会计面色唰地一下白了下去,几乎是与林三酒在同一时间意识到了空气里骤然浓重起来的杀机——林三酒实在没想到,同一件事她今日竟不得不连做两次;那一条钢鞭像毒龙一样裂开了空气,在尖锐呼啸声里砸上了矮胖会计的肚子,抢先一步将他高高地打飞了出去,不可避免地在半空里溅开了一道血花。
人偶师却直到现在才抬起了手,只是慢条斯理地梳理了几下手腕上的羽毛,看了林三酒一眼。
“你突然激动什么?”他的半个笑也是阴沉沉的,“看把你的好朋友打得多狠。”
林三酒使劲揉了一把脸,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你……你刚才不是……”
人偶师理也没理会她,扭头就走了。
清久留抬步跟了上去,没忘记一直在旁边瑟缩着的凤欢颜;他冲小姑娘露出了一个笑,刚说了声“你来”,凤欢颜就已经像是被狸猫迷着了一样,直愣愣地跟了上去。
林三酒又看了一眼屏幕,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人偶师只需一抬手,整片玻璃墙就像受到了爆破似的,登时化作无数天光下的晶亮碎钻,纷纷扬扬地落向了下方的大海;海风又凉又沉地灌进了大厅里,吹乱了林三酒干涸了血迹的半长头发。
当矮胖会计一边咳嗽一边站起身时,她也来到了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我让你活着,不是因为余渊。”林三酒垂着眼皮,看着他,说:“我直接向楼琴要那件东西,也是一样的。”
矮胖会计呼吸粗重,手捂着肚子,面上尽是细汗。
“我可以杀了你,但仅仅因为我可以,不代表我就一定要去这么做。”林三酒低声说,“强大,与具有自控力、责任感和良知,是不冲突的。”
矮胖会计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逗留了一会儿。他终于再次苦笑起来,气息断断续续地说:“我自从进入末日以来,还是第一次听见……你要知道,其他人可未必像你一样。”
“我知道。”
林三酒说完,转身走向了海风。她的每一步,似乎都比上一步更沉;清久留把话说得很好听,但她知道此刻她所走的每一步的本质——不过是在逃跑而已。
那么多普通人,未来要遭受的苦难,她没有能力管,也没有勇气管——或许苍生本来就不是她的责任,但是在看见苦难时转开头这一点,仍叫她生出了强烈的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