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清久留及肩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懒洋洋的半狼尾,双手揣在裤兜里,脚下居然趿拉着一双拖鞋,简直像是刚起床还没有睡醒,一脸惺忪惫怠,神色仿佛永远处于两个呵欠之间。若是论真实度,这一次的幻觉可以说是无出其右“你是谁?”旺根先一步喊了起来。
它能看见?
林三酒心中一跳时,清久留四下看了一圈,目光也刚好落在了她脸上。“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我都差点没认出来,活像一个吸血鬼的冰淇淋。”
一边说,清久留一边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大厅里。从他身后彻底打开的电梯中,浮起了一片乌黑的影子。就好像是从深渊底部翻滚起的烟雾,无声无息地腐蚀吞噬着世界;每一步,都在世界表面上留下了长长的,挣扎着的伤痕——换一句话说,正如林三酒印象中和幻觉里的一模一样。
林三酒开口之前,使劲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来了枭西厄斯她都不吃惊,可是
“你看得到他们吗?”林三酒扭过头,指着正被电梯吐出来的人,冷不丁地对凤欢颜问道。
凤欢颜好像龟缩进了壳里,变成了十二界中普通人常见的模样——在进化者出现时,他们往往会低着头、快步走、不说话,连身上颜色都恨不得褪成灰色,不引起人注意才好。如今乍然被问到头上,凤欢颜才下意识地往电梯门口的人看了一眼,眼泪就滚下来了:“看、看得见……”
果真能看到?等等,孩子看了就哭,那肯定是真正的人偶师没错了。
“你被骗过?”清久留哈地一声笑了出来,一句话就让他猜到了:“被我们的幻象骗过?”
林三酒赶紧走上去几步,一时间还不敢相信自己此刻不在幻觉里——【缸中大脑】为她铺展开的景象,竟然离她的现实如此之近,只隔了不足一个小时。只是跟幻觉不一样的是,皮娜没有来——她仍然跟大巫女在一起,好像确实更符合实际一些。
“你们……你们真的来了?”
“怎么,打扰你合家欢乐了?”人偶师微微一瞥白猪所在的方向,半张脸上像破开了裂缝似的,陷下去了一点冷笑。
……她的幻觉,是真的很有现实基础,不怪她一开始毫不犹豫地信了。
“只给我留了一个?”
人偶师的目光早已从旺根身上挪开了,但是他慢慢曲张开合的手指,不紧不慢的语气,已经足以令人明白他的意思是什么——旺根一反常态,整头猪都像是被冻住了似的,甚至连哀求哭泣的声息都没有了,只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拼命颤抖。
“先等一等,别动手!你们真的不该来的,我有很多事要跟你们说,这里的事比我想的复杂很多。”林三酒知道,现在可没有时间给他冷嘲热讽,赶紧说:“这是我以前认识的朋友,我——”
话说到这儿,她回身一比,这才发现刚才那块楼琴立足的黑色面板上,此刻空空如也。
矮胖会计抱着公文包,浑身大汗,好像冲了个淋浴似的,低低垂着头,牙关微微发颤地说:“对、对不起……首领刚才走了。”
“什么首领?”清久留皱眉问道。“为什么我们不该来?”
林三酒几乎没有语言能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状态——她终于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面对这一切的了,可是她的喜悦与安心甚至还不及成型,就先一步被枭西厄斯的阴影笼罩住了。
枭西厄斯不可能事事亲为,给猪调配东西应该也不是他亲自负责的,所以他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不对;但他们必须走得越快越好,因为枭西厄斯的到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你们不能留下来。”林三酒急急地将情况解释了几句,说:“大巫女呢?Exodus呢?你们得马上走得越远越好——”
“那你呢?”清久留打断了她。
“我……”林三酒微微一怔。她费了几分力气,才让眼眶里的热意慢慢褪去了。“我还要留下来找余渊啊。”
“你的笑话,我隔着一根牵狗绳都看够了。”人偶师冷冷地开了口。
林三酒还来不及叫他认真一点——毕竟此刻事态是真的很严肃——却蓦然只见一道浓黑急速划穿了空气,从她的视野角落中一闪而过;她刚刚随着那一道浓黑扭过身体,大厅里就响起了一声浸透了痛苦的惨嚎。
旺根仰倒在地上,四肢拼命挣扎拍打,却怎么也无法从那一道将浮在它面前的黑色方框底下滚出去。它的眼珠几乎快要从脑袋上凸起脱离了,随着黑色方框缓缓地越压越近,它的面色与惨嚎也越发绝望得怕人——“求求你!求求你饶了我,我什么都说,拜托你了!”
人偶师垂着眼皮,一绺浓黑乌发切割开了他纸一样单薄雪白的肌肤。
尽管他一言不发,但谁都能看出来,即使他一个字也没从猪嘴里问出来,只要能杀了猪,他就已经十分知足了——这一点,旺根似乎体会得比谁都清楚。它好像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等得到人偶师发问了,一迭连声地叫道:“不是我干的,那个余渊的男人,跟我没有关系啊!是四叔,四叔拿了一个空间物品……”
林三酒突然意识到,她的口腔内部已经被自己咬出了血,这才微微松开了牙关。
“那物品可以将中招的目标从这一个空间里驱逐出去,流放到一个——”旺根说到这儿,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突兀地咬住了话头。
“一个什么?”林三酒再也忍不住了,厉声喝问道。
人偶师淡淡地笑了一笑。
旺根浑身一颤,急急叫道:“一、一个生物无法存活的夹缝空间里……拜托,这件事跟我真的没关系……”
第2196章 退路与决定
林三酒甚至比人偶师还先一步地察觉了他的杀意。
大概是因为有一瞬间的空白里,她听见了猪的话,也听懂了猪的话,但是它的意义、它的重量,仍被一层单薄柔软的什么东西给隔着,还没有轰然坍塌,真正压进她的意识里。
余渊怎么可能会死在一个次空间里?他就是从次空间里出来的。
在那短短的,被虚幻保护起来的一瞬间里,林三酒作出了一个连自己都差点没跟上的急速反应:她几步抢上,冲至旺根身边,所剩无几的意识力涌出去一卷,在黑色方框快要压下去的时候,替猪脸稍稍挡了一挡——黑色方框蓦然重新抬升起来,而林三酒在几乎连大脑都要裂开的痛苦里,意识力登时烟消云散,差一点摔在地上。
“你干什么?”人偶师缓慢地问道。
“等、等一下。”她摇摇晃晃地重新站稳,一时间好像有人往她头壳里塞了一颗心脏,正砰砰地急速跳动,沉重的每一下,都震得世界摇晃欲碎。“我……我也很想杀了它,但是……”
“但是你要留着它,以后当镜子照?”人偶师的怒意已经浓得令他听上去接近温柔了。
“不……不是,你们可能不清楚。”林三酒使劲揉着太阳穴,怎么也揉不去那一种跗骨之疽般的难受。“这里有一个巨大的地下农场,农场的七个分部中,每一个都住着大量的普通人。他们一切生活所需,都是靠着这头猪,以及它背后的人供给的……”
大厅里静了一静;连猪的呻吟都一时停下了。过了两秒,凤欢颜清清楚楚地抽了一声鼻子。
“你将你知道的事,都说一遍。”清久留平静地说。“狗绳不是监视器,我们也只有一鳞半爪、东拼西凑的信息。”
人偶师阴沉沉的目光从他身上割了过去,好像是个警告。
林三酒闭了闭眼睛,想要从头开始说,然而“开头”上是有余渊在的。她张开口,出来的却不是声音,而是滚下脸颊的眼泪;眼睛又热又涨,好像泪腺太小了,无法令那么庞大、那么坚硬的眼泪一齐冲出来,痛得她浑身都在发抖。
“农、农场……”她只说了两个字,就怎么也没法继续说下去了。她甚至不知道下一个字是什么,下一段思绪在哪里。农场什么?余渊在哪里?
“没关系。”清久留的声音从身边响起来时,林三酒才意识到他走过来了。身为一个进化者,她竟然连有人走来的动静都听不见。
清久留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不着急,你慢慢说……你从头把事情说完整,我们或许还有机会察觉余渊的下落。”
最后一句话多少稳住了林三酒的心神。她使劲摇了摇头,说:“我、我没时间——慢慢说。枭……枭西厄斯……”
“我是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厉害。”清久留揉了揉鼻子,说:“但他不是还没来吗?再说,你看看那边。”
林三酒感觉到他的手,领着自己的肩膀,将她转了半圈。泪水模糊的视野里顿时明亮起来,她抹了好几下眼睛,这才看清楚了。
在落地玻璃墙外一望无际的大海上,遥遥浮空悬停着一艘雪白的圆环形飞船。
Exodus静静地浮在深蓝海面上,仿佛一个巨大而宁静的神迹。
刚才不能自已的情绪,仿佛雪花碎片似的,逐渐纷纷落落地沉积了下来。林三酒定定地望着远方海面上的Exodus,听见清久留在身旁说:“大巫女和皮娜就在飞船上,等着接应我们。一有什么事,我们马上就可以走……那个枭什么东西再了不起,他也追不上一艘星舰的速度吧?”
林三酒抹了一下脸,神智总算稳住了些——还好他们有了退路和一点保障。
不过以枭西厄斯的能力来看,当他们打照面的时候,恐怕就晚了,想上船也来不及了。
她想了想,低声说:“那头猪……它们应该是有个监视系统,可以看见谁进农场了……”
清久留不必她把话说完,已经明白了,回头冲旺根问了一声:“监视系统在哪里?”
根据楼琴的说法,有一点林三酒是可以肯定的:枭西厄斯如果真把农场看得重要至极,那他进来的时候,一定不会动手破坏农场,只会老老实实沿着入口走——而他又已经强大到了根本不在乎会被监视系统发现的地步,所以他们很有可能会提前一步发现枭西厄斯的到来。
只要还有时间上船,他们的处境应该就不至于太危险吧?
“我,我马上切换成监视系统……”旺根慌慌张张地爬到屏幕底下,在机器上捣腾了一会儿;不知何时黑下去的屏幕“啪”地一亮,露出了一个普通人的脸——看起来,那个人助没有得到停止的命令,居然还在一个个地作访问,此刻都走到男人居住的那半边农场了。
“我当然不走啊。”那胖脸男人嘿嘿一笑,说:“但我也想给农场提个意见。追求女人实在太不容易了,我都换了十个八个了,都是冲着我的礼物来的,成功的没几个。能不能给我们分配一下子哦?给我分配一个,一男对一女,多安心的嘛。”
清久留歪头看了看屏幕,碎发垂落下来。他离屏幕很近,一里一外,两张面孔,却叫人丝毫感觉不到屏幕内外的竟同属一种生物。
他回头看了看——从刚才起就有些神魂不属的林三酒,这才意识到人偶师也走近了;她鼻子里堵得都闻不见他身上的香粉气了。
人偶师微微弯下腰,仿佛屏幕里是什么他从未见过的新奇生物一样。
“我、我……那个,监视系统……”旺根几乎快要融化到地板上去了,摊成一滩,小声地说。
没有人朝它投去半眼。
“从头说。”人偶师声气阴沉而温柔,目光仍然没有转向林三酒。“……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三酒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先示意旺根将监视系统调出来,随后才轻声说道:“他们将人类当成家畜一样,养在农场里,就是为了提取普通人体内的某种关键物质……用于制作对抗传送的疫苗。”
她浑身每一根骨头都在不同意人类农场的存在;即使受访的普通人都表示愿意留下来,即使破坏农场就意味着会被枭西厄斯追杀——还有,到时她再也没有将朋友们留下来的办法。
与余渊一起坐在飞船停泊场码头上,一起仰头看蓝天时的景象,依然像一片光似的漂浮在脑海深处。林三酒当时没有想到,“该把疫苗给谁先打”这样幸福的烦恼,翻开来,底下是这样沉重的乌黑。
“我……我觉得这件事不对。哪怕他们都要留下来,我依然觉得人类农场不该存在。”
林三酒一边说,一边感觉视野里又像起了雾似的,渐渐模糊了。
“女娲说,行善很容易,不作恶很难。我这算是作恶吧?违背了普通人的意愿,根据我一人的喜恶和对错观,将那么多进化者的未来都置于不顾了……”
她低下头,将脸埋在手中,喃喃地说:“但假如世界上真的有必做不可的恶,这应该……算是一件吧?”
第0章 (题外话)今天我受到了教育
“我本着一心为民,抛家弃子的心打开了电脑,誓要给大家写一章正文出来,没想到一打开电脑,电脑问我:你最近写到人类农场了吧?我说是。
你觉得这内容如何?
挺严肃,挺沉重,挺不好办的。
那你是干啥的?
我是一个立志给人民提供娱乐的人民娱乐家。
那你好意思大周末的发这个吗?你发这玩意你娱乐谁了?你不知道连股市最近都涨了吗?你以为礼拜六谁稀罕看你,你的读者那都是人生老丰富的现充了(电脑原话,不是我拍马屁)。
经过电脑一番教导,我认识到了我的错误,决定痛改前非,还是把沉重的东西留给周日吧,周日意味着周末就要没了,黑暗就要来了,winter??is??ing,很合适,对不对。
第2197章 矮胖会计的口才
地下农场的监视系统大概也是糅合了特殊物品的科技产物,从原本的一块屏幕中,迅速分生出了枝枝杈杈的金属臂,每一根上又相继打开了一块新屏幕——农场的每一个出入口,走道,都一个接一个地清晰浮现在了屏幕上。
岩壁与泥土形成的简陋走道上,到处都空空荡荡,没有人在。枭西厄斯还没有来,看起来,楼琴似乎也没有向他报信。
林三酒记得,他们在进来的时候,明明没有看见任何摄像头或监视器,黑暗中连个光点也没有;现在想来,负责监视的“眼睛”,大概也是特殊物品的效果了。
生长完毕的十几块屏幕,像一片大网似的浮在半空里,颇有几分奇妙;可在场的进化者,谁都没有为它眨一眨眼皮。末日世界里比这更珍稀奇妙的事物,实在是数不胜数,谁没见过几个更神奇的东西?
会觉得它了不起的,只有普通人,哪怕是接触过进化者的普通人——比如说,此刻在一旁看得嘴都张开了的凤欢颜。
自己错了吗?林三酒看了看凤欢颜,略有茫然地想。
只要是进化者,随便拉一个出去,相比普通人来说也是毫无疑义的强者。他们拥有更多的资源,更强大的能力,更广博的见识……自然也能更好地自保。
这样一群强者,已经有了这么多,在面临问题的时候,想出的解决方案却是继续拿走弱者剩下的最后一点点东西……即使弱肉别无选择,因此愿意被强食,林三酒依然没法说服自己。
她觉得这一件事的两面,没有一面是正确的。不管是保住农场存续,还是一举将它拔除干净,好像都是在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