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我是说,世界上没有真相,只在于你怎么看,对不对?在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看来,我的人生可能甚至没有一丝不足。”他低头朝拉芙一笑,说:“可是我看见的……是一次次挣扎也逃不出去的牢笼。”
“你认为,只有死才是你最终的解脱,是吧?”拉芙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口酒说。
清久留低头看了看,紧紧攥住了毛衣袖子,才没让宽松的袖口也开始发起颤来。他叹了一口气,从她身边站起身,坐回了沙发上。“对。只是我真没想到,你愿意和我走到这一步。”
拉芙微微皱起眉,问道:“哪一步?”
清久留望着她,顿了几秒。
远处的电视上,新闻已经反复播放到第三次了——“中小企业迎来了一波开业潮……”“山体塌方,部分区域封锁限行……”
“我们要一起走。”他哑声说,“不是商量好的吗?”
拉芙刚刚放下酒杯的手,一个不稳,酒杯打碎在了地上。
“所以你才喝下了我放了氰化钾的酒,你忘记了?”
拉芙猛地抽了一口气,声音尖锐而清楚,一手紧紧地抓住了沙发椅,面色煞白了下去。
“氰化钾还是你进门时拿给我的。”清久留看着桌上自己那一杯一动未动的酒,低声说:“拉芙,我很高兴,我们人生的最后一刻是在彼此身旁度过的。”
他没有再抬起眼睛。
……哪怕是在听见一声人体撞地的闷响时,他也没动。
仅仅是一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也已花费了他想象不到的气力;他浑身肌肉都缩紧了,一层浅浅汗意浮在皮肤上。那杯酒坐在咫尺之遥,透明玻璃里的酒液上一圈光泽平静明亮,仿佛一道门开了一道缝,泻出的光亮——只要拿起杯子,饮下它,他就能在门后找到人生的出口。
“你忘记了……我是一个演员。”清久留冷不丁哑声开口时,叫他自己也隐隐吃了一惊。“我要自己先相信一件事,才能将它演出来,演得令人信服。”
房子里已经没有人能对他的话有回应了。
“你其实也不想的,对吧?”他仍然在死死盯着那杯酒,但是肌肉颤抖已经渐渐消退一些了。“你只是什么都分不清了啊。”
在死寂中,清久留坐了半晌。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出手,将自己的酒一口气饮尽了。好像在等什么,却没等来似的,他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寒凉空气在他身边泛开了涟漪。他没有转头去看沙发椅的方向,只是走近吧台,重新拾起了那支被他拆开的纸卷。
白纸里是一团团褐绿色卷曲的叶与花,还缀着细细的白毛晶。
没有烟草——从来都不是烟草。
清久留重新将它卷好,微微颤抖着,将它点燃了。
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纸卷时,电视上正好亮起了一片耀眼火光,不知道是哪里的新闻,出了什么事。
清久留一眼也没有多看屏幕上的新闻标题。看了也没用。
他无声地走近了沙发椅,蹲了下来。
“你和这个世界一起……一起变成了我不理解的某种东西。”
说话时,白雾扑出了他的嘴唇,模糊了地上拉芙的面孔,使她圆睁的眼睛、半扭曲的面孔,看起来都温柔了几分,重新接近了清久留记忆里的那一个形象。
“再见,LOVE。”
第1898章 桌上龙虾有很多话要说
对于副本来说,“忠诚”、“背叛”,甚至“情谊”这一类概念……根本就不成立。
林三酒使劲抹了一把脸,看着不远处两个沉默安静的人影,一时间又想苦笑,又想踢自己几脚。
要副本讲情谊、讲道德,就好像劝一部减震器多吃点蛋白质——她明明理智上很清楚不能以人类的观念套在副本上,怎么依然不知不觉间对杀戮旅馆产生了信任,甚至隐隐将他当成了同伴?
如今她主动钻进了杀戮旅馆的副本场景里,再想出去,却由不得她了。
刚才几分钟,他们在副本渠道内交流了什么,林三酒一无所知,她听见的只有一片寂静与隐约的风声。
她仍旧是个能说话能踢腿的活人,可是那两个副本却好像已经将她看作了一块肉,谁也没有多理会她——为了这一块肉,两个副本之间的气氛正在越来越紧、越来越沉。
他们如果马上动手,或许林三酒还能找到可趁之机,但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游湖公园说了杀戮旅馆不是他的对手,两个副本却仍然只是剑拔弩张地盯着彼此,谁也没有动手。
也就是说,杀戮旅馆一定也有制约游湖公园的手段……
它是什么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副本僵持对峙的局面里,有她的出路吗?
说来也好笑,自从跌进这一个副本空间里后,林三酒一直在忙着追寻人偶师、忙着问问题、忙着躲避副本的目光;她的精神与注意力没有一刻能集中,每时每秒,都在被各种各样的异样和谜团给扯得四散八落、捉襟见肘。
反而直到她像落网鱼虾一样被困住了之后,任何身体上的行动都没了用处,她才第一次有了聚精会神思考的奢侈。
一切都得从头理顺……从掉下来的那一刻开始。
从掉下来时,某种因素就已经推动了一个接一个齿轮的运转……她能感觉到,只要自己再努力想一想,肯定就能够将线索的碎片拼起来——只是她也不知道,拼起之后会出现一个什么东西。
她想得太过入神了,以至于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个副本都不知何时转过了身,正盯着她看。
“怎么了?”
林三酒感觉自己就处于突破的边缘了,却偏偏不得不暂时停下,颇不耐烦地反问道:“你们商量出结果了?”
两个副本反倒被她的态度给弄得一愣。
“你……你倒是接受得很快啊。”杀戮旅馆不太确定似的说。
“你们要把我怎么样,商量好了?”
游湖公园愣愣地说:“没有。你这么安静,到底……”
“那你们继续商量啊!”
林三酒打断了他,连珠炮似的说:“游湖公园要抓我,肯定有好处,杀戮旅馆你问出来了?没问出来还不快点问?我人就一个,你们两个副本,又不能分了我,又不能打一架,难道还等着天上再给你们掉一个活人——”
她说到这儿顺势抬头往天上一扫,再低下头的时候,话头突然顿住了。
仿佛她刚才那一句话,邀请了天光落入脑海;林三酒只觉脑中豁然一片雪亮开朗,终于将无数碎片中的两块拼在了一起。
她半张着嘴,怔怔望着游湖公园,让两个副本都生出了疑惑。“你怎么了?”杀戮旅馆问道。
……也难怪她会不知不觉将他当作一个人来看待,他问这句话时,神态就和人一样,简直好像有几分关切。
“我有个事想确认一下。”她喃喃地说,“你说过,你们这儿虽然没有地形区分了,但是副本的位置、活动范围,也一样是与Karma博物馆对应的。头上天空里的,就是Karma博物馆的星球地形……是吧?”
“是啊。”杀戮旅馆答道。
林三酒“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
游湖公园抹了抹鼻子。
“怎么回事?”杀戮旅馆左右看看。
她毫无笑意地“哈”了一声。
对于副本来说一定很明显、很理所当然的事,她却直到现在才意识到。
在她掉下来的地方附近,林三酒曾经抬头打量过天空——她当时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陆地,却是海面。
也就是说,她的落地处实际上对应着Karma博物馆里的大海。而“迷惑大宫殿”所坐落之处,却是一片广袤沙漠的中央,与任何大海都不挨边。
“我一直以为,我和人偶师是一起被迷惑大宫殿扔进来的,所以我们理应相距不远,都掉在了同一个地方。可是实际上,当我、人偶师和游湖公园掉进这个空间的时候,不是直直落下来的,反而像是一把被撒进空中的沙子,四散得到处都是……对吧?”
“对。”游湖公园面无表情地说,“你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因为我明白你的行动轨迹了。”林三酒抱起胳膊,冷冷地说:“和我一起掉下来的,不是人偶师,也不是你,只是你湖里跌出来的一具尸体。我不知道你一开始落到哪里了,是否还有别的尸体也掉出去了,但你一开始肯定没有想到要抓我,只是忙着将散落四处的尸体收集回去……所以,在我还没有清醒过来的时候,你那具尸体才会对我不理不睬,抬脚就走了。”
游湖公园没说话。
“在某个时间点上,你意识到了,你抓住我对你是有好处的……可是这个时候,你的尸体已经走了,你自己离我也很远。”林三酒试探着说,“我猜,你发现我在找人偶师之后,将计就计,用那具尸体把我骗过来,就是想让我主动钻进湖里吧?可惜你没想到,我身边还有一个副本,在你的计划就快要成功时,把一切都搅了。”
游湖公园耸了耸肩膀,算是默认了。“所以呢?”
林三酒转头看了看杀戮旅馆。“你们既然还不动手,说明你们彼此都有点顾忌对方。我倒是有一个主意,能让你们不起争端,各得所需。”
她自己也明白,这就像是桌上的龙虾忽然醒了,指点食客应该怎么吃自己——总是会激起意外和狐疑的。
“你什么意思?”杀戮旅馆果然皱起了眉头。
“你一路以来帮了我不少,你如果已经决定了,非要对我下手的话,这个主意就算我报答你吧。”林三酒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把这句话挤出去的。“你们两个不必为了我剑拔弩张……这个空间里,不是还有一个活人吗?”
两个副本都望着她,一时谁也没说出话。
游湖公园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可是,谁知道他在哪儿?”
林三酒一拍巴掌。
“你说得对。”她看起来就像是急着要拿人偶师上贡一样,“我之前到处跑也没找着他,反而差点中了你的陷阱。可是我现在一想,我错了,我不应该走来走去四处找人偶师……我应该站着不动。”
“啊?”
“你们忘了,我为什么会被其他副本误认为是‘他乡遇故知’?”林三酒说着,一伸胳膊,露出了那一条圆珠笔线。“‘他乡遇故知’仍然在我身上!只要我不跑不动,一直待在这儿,我在这个空间里唯一的故知,也就是人偶师,迟早会出现在这附近的,对不对?”
她这番话逻辑上没有毛病,合情合理,两个副本却像是不知该做何回答才好了。
“我被你的旅馆困住了,走不出去。”林三酒对杀戮旅馆说道,“你们两个大可以放心把我留在这里,你们去附近搜寻打听人偶师的下落,到时候骗也好、绑也好,把他抓住了,回来一个副本分一个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凭什么要同意?”杀戮旅馆慢悠悠地说,“我已经抓住你了。”
“有两个原因。”林三酒竖起两根手指,说:“一,你不希望游湖公园狗急跳墙,真的跟你动手;二,如果你和他合作抓住了人偶师,那么以此为交换,你就可以从他嘴里掏出你最想知道的信息了……抓住我们之后,究竟对你们有什么好处,该怎么用我们,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游湖公园想了想。“你别说。”他低声说,“她这个主意真的可以诶……”
“当然了,我也有私心。”
林三酒知道自己这样太可疑,忙解释道:“你们同意了的话,就等于你们代替我去找到了人偶师,完成了我的心愿。他是一个非常强大的进化者,万一他被你们找到之后,反而把你们打败了呢?那他就可以来救我了。这个计划,是你们俩各得所需的唯一途径,也是我求生的唯一一个希望。”
在听见“打败”二字时,两个副本脸上都浮起了似笑非笑的神色。
“你可能还不明白副本的性质。”
杀戮旅馆打了一个哈欠,慢慢说道:“就算你把我们支走了,你也不可能从旅馆里出去……就算你的朋友再强大,面对我们时也没有还手之力。我解释过的,我们天生就是更高级的存在……哪怕只是更高级的工具,那也是为了消灭低级生物而存在的工具。”
林三酒一摊双手。“那你们就更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对不对?”
她几乎能看见,两个副本在对视了一眼的时候,狐疑、犹豫与紧绷感,是如何此起彼伏、此消彼长的。哪怕听不见副本的沟通渠道,她也知道他们一定是在打量着、试探着,想从眼下局面中找出一个利益最大、风险最低的途径。
当他们终于转过头时,林三酒明白,自己把他们说动了。
“我不会走得太远。”在二人离开之前,杀戮旅馆还丢下了一句。“我不仅要防你,我主要是为了防他。”
不管防谁吧,只要他们俩都走了就行。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大地上后,林三酒仍一直盯着外头,焦躁不安地在停车场里来回走了几圈。出是出不去的,她早已试过了。
不知是第几圈的时候,她蓦然顿住了脚。
“是你吧?”林三酒带着几分犹豫,朝外面喊了一声。“你是‘他乡遇故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