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不,恐怕不止是刚才。
游湖公园那半句话,显然是为了说给林三酒听的;但除此之外,两个副本之间恐怕一直处于交谈之中——杀戮旅馆从一两分钟之前,就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了。
他们在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抓我?”林三酒急声向游湖公园喝问道。她想问的事情不知还有多少,这不过是一个开头。
“他不肯说。”杀戮旅馆冷不丁地回应了一句,“我问好几次了。”
游湖公园耸了耸肩膀。
“你问了?”林三酒看着杀戮旅馆的背影,有点吃惊。还是好几次?
杀戮旅馆转过头,仍旧是和之前一样,表情干巴巴的。“是啊……你还记得我说过,我在这里不受本能驱使,明明没有理由还要对你下手的话,就让我很不甘心,对吧?”
林三酒有点不太确定,这场对话究竟是在走向何方,只能点了点头,犹豫地说:“我很感谢你……”
“不必客气,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分别,我们副本做事并非是出自善心或恶意,要么是理智分析的结果,要么是随心所欲的结果……这对你们人类来说,好像是一个比较费解的概念。说远了,他费这么大心机抓你,不会是因为私怨。我们对于进化者,不容易产生私人仇恨。”
杀戮旅馆说着,打了一个很慢、很长的哈欠。
他抹掉了眼角的泪珠,看着林三酒,以实事求是的语气反问道:“这就说明,他抓你应该是有好处的……有理由的,对吧?”
游湖公园叹了口气,好像知道有什么事瞒不住了似的。他在停车场外蹲下了身,看着林三酒时的眼光,就像是人在看着水缸里的海鲜。
杀戮旅馆又开始了一个哈欠,大得连他自己的拳头也挡不住。
林三酒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四下看了看。
她正身处于日落旅馆的停车场里,停车场很小;但是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走到五六米远以外的大地上了。
第0章 (题外话)给“我不回头看爆炸”老板的打赏感谢番外(上)
“……我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你那边今天似乎信号不太好?我说。”电话里的男声清清楚楚,“这一次的入围角逐,你十拿九稳……因为托尼根本没有出演那一部电影。”
只剩半杯的贝利尼,被轻轻一声嗑在吧台台面上,倒影在流光里立住了。
转椅无声地滑了半个圈,带着清久留正面向了那一面高达六米、占了一整面墙的巨大落地窗。
窗外昏蒙蒙的雨雾,还在丝丝缕缕地降落人间,淡漠了庭院与林木的轮廓。一整面玻璃形状的浅灰色天光,也像雨雾一样漫进了客厅里,照得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屏幕上一片反光。
“你是说,他没有出演他自己主演的电影。”清久留尽量平静地复述道。
现在才上午十一点,他几个瓶里的酒就已经悄悄下降了一小半。但是他不确定此时说醉话的人究竟是自己,还是他的经纪人。
“是,很不可思议吧?这完全是一个骗局。”经纪人有点激动起来,“骗得越大,别人就越不敢怀疑,他连片场也没去!你看着吧,这次的奖杯肯定是你的。”
清久留抬起手,按了一下太阳穴。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赤|裸的上半身和松垮垮的灰睡裤上,思绪好像在脑海里游泳。
明明常年泡在酒精里,卡路里却好像对他格外慈悲;他的身体依旧紧实有力,瘦削修长——他就是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受损了。
“他的电影上映了。”清久留喃喃地说,“我看过。他就是主演。”
“那都是假象。”经纪人带着发烧似的热情,说:“他们找了一个长得像托尼的人演的!”
“……你也开始早上喝酒了?”
“不,他们这样做是有道理的。首先你想想,请托尼与请一个替身的成本,要差多少?”
清久留盯着反光的手机屏幕,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正走在一个酒后昏睡的梦里。那部电影里的人不是托尼思莱德本人——这个说法简直叫他想笑;他甚至还想了想,自己今天确实没有在录节目。
但是他的经纪人,几乎是带着一种狂热,给他解释了整整十五分钟为什么那部大制作电影将主演换成了一个替身,剧组有什么目的,托尼思莱德本人又是如何卷入这一场骗局的……如果不是清久留打断了他,经纪人看样子还可以继续说一个小时。
“咨询师来了。”清久留用一种实事求是的语气说,“我过后打给你。”
“没问题,我发几个链接给你。”经纪人说,“有粉丝探班时泄露的视频,有分析文章,证据链,还有以前的几个类似事件。这种骗局很可能与国外间谍有关系——”
清久留按下了挂断。
柔和暗哑的门铃声又一次在雨雾似的天光里浮动起来,在常年设定成64°F的寒凉房间里,沉向了木地板,消失在厚厚的地毯里。
他从沙发旁的地板上,捡起了一件皱巴巴的套头毛衣,一边走一边穿;等他打开门的时候,这位最年轻的影帝勉强算是体面了——至少接待女性访客而不算失礼了。
对清久留而言,咨询师像流水一样来来往往,是谁、对他说了什么,都并不重要,也几乎没有区别。你看,世界上的人类带着各种各样的形状降生,他恰好是一弯残月。他想象不出自己积极、健康地生活得是什么样;他天生就缺了那一块。
但清久留依然从没断过咨询师。
他喜欢与咨询师——不管是谁——独处一室的时刻。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喃喃地说话,当咨询师望着他的时候,他也在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安静地观察着咨询师的神色。
这是他与另一个人类最近最亲密,最远最疏离的时候。
他在这一个咨询师身上稳定下来,一连维持了几年,也不是因为效果;他只是有点喜欢对方的姓,虽然像糖水一样俗气,圆润讨喜,虚浅薄弱。
咨询师与他在一贯的位置上坐好了,隔着几步远。拉芙已经对空气里浓浓的酒气,练出了一种闻而不觉的本事。
“今天和谁联系过了吗?”她像长姐一样,态度温柔地问道。
在心理咨询这一天,开始咨询之前,清久留需要挑出身边一个相对重要的人,与对方专注地交谈一会儿——这是他的“家庭作业”。
要不是因为作业,他也不会一大早就听了满耳朵的疯话。
“……只要用一用脑子和逻辑,就知道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懒洋洋地倚在沙发上,拿起那半杯贝利尼,大摇大摆地啜了一口——他硬说这是桃子汁,拉芙也就假装它是了。
放下杯子,他捏起食指与大拇指,在唇边作势一吸,一个谁都明白的暗示。
“那家伙,恐怕现在飞得比帝国大厦还高吧?等他降下来,大概要羞耻死了。”
说来也巧,正好在这个时候,茶几上手机接连响了五六声短信提示音,全都是经纪人发来的。
“你看看。”咨询师鼓励道,“我很好奇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这不像是你该说出来的话。”清久留几乎笑了一声,拾起手机,漫不经心地划过了那几条短信。
出乎意料的是,经纪人那一番话并不是他多疑而胡思乱想出来的;网上居然还真流传着不知多少视频、讨论串、解说……他盯着手机,一时还真有点没想到。
原本清清楚楚、无可辩驳的一件事,却在一个又一个视频、文字和数据里,开始变得模棱两可了,越来越多的回帖和讨论,好像都在敲打着它,渐渐将它扭成了另一个形状。
将手机丢回去之后,清久留将鸡尾酒一口气饮尽了,重新倒回在沙发上。
“你看起来有点不快。”拉芙观察着他说。
“没有。”
“想想我每小时收你多少钱。”拉芙半开玩笑地说,“别给我省事啊。”
清久留吐了一口长气。他是很适合酒精的那一类人;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双眼湿润清亮,身体轻盈暖热,思绪化开了,随时可以从喉咙里以声音的形式流出来。
“你相信了吗?”拉芙仍旧温柔地问道。
清久留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表演能力。”他觉得自己需要解释这一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荒谬了。“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被人逼着看了一场九流的,连故事都编不圆的话剧。”
他皱起眉头。“就好像我的审美被侮辱了,不——被污染了。”
“被污染的意思是?”拉芙微微倾过身。
清久留一时没有说话。
“害怕自己也变成……相信这个结论的人之一,是吗?”
“不。”他微微一摆手,“那是不可能的。”
拉芙重新坐直了。“我对你们的行业不了解……当你准备好的时候,我们再仔细说说不妨。”
“这不是了不了解的问题,这是最基础的逻辑问题。”清久留难以解释为什么自己有点烦躁。
“不管真相如何,这对你来说不是最好的吗?”拉芙今天想说的话似乎特别多,又十分稳重地说,“托尼思莱德是你这一次最大的对手,有了这样的流言,他击败你的可能性就小了……”
清久留看了她一眼。
“当然,你不会为这样的事而窃喜。”拉芙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的功利心很淡,因为你对自己看得很轻,很不在乎。”
清久留在想,吧台后那一瓶金酒还剩下多少。
客厅里沉默了一会儿,拉芙忽然问道:“你上一次离开家门,或近距离接触人,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0章 (题外话)给“我不回头看爆炸”老板的打赏感谢番外(中)
“你明知道答案的。”
清久留想起七八天前,声音平平地答道。一边说,他一边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波本——这一次他甚至懒得假装它是另一种饮料了。“机场,那个空乘。”
“你再跟我仔细说说。”拉芙温和地鼓励道。
……那时他才刚从阿基欧斯回来。
有一半的时候,他都不走头等舱通道,那一次也是。清久留独自混在刚刚下飞机等着过边检的疲惫乘客中,谁也没有意识到他的身份。
他不讨厌这种感觉。身边熙熙攘攘,来来去去,尽是人类生活里的丝缕与杂质:今年第四次出差,探望刚生了孩子的姐姐,旅行时吵架了,免税价买到了热门商品……人在机场里的时候,往往会化去日常里已经成形了的那一层壳。
对于清久留来说,在庸碌无奇、光芒耀眼、谨小慎微等等特质之间的切换,难度几乎和按一个键差不多;他如果要扮演一个刚下经济舱的乘客,即使不戴口罩或太阳镜,也几乎不会被认出来——虽然他并不常冒这种险。
或许是在万花筒一般的人格之间切换多了,所以他才时不时需要空出一段时间,谁也不见,在安静的孤独中,等待自己的灵魂跟上来。
“喂,你看到了吗?”
他身后是一对五十岁上下的夫妇,妻子叫了丈夫一句。“那边那一群机组成员,不就是我们航班上的吗?”
机组人员都有单独的过检通道,平时往往都是从排成长队的乘客们身边一闪而过的。清久留越过人群一看,发现那一班飞行员和空乘站在远处,不知在凑头低声说些什么。
“那个扎着法式拧辫的金头发,她不是空乘啊。”妻子颇有点儿急切地说:“她是上个月上了新闻的那个女人,你记得吧?想要冒充护士混进医院的……今天她来冒充空乘了?”
她好像挺为自己的发现而激动,声音也提高了不少,周围的乘客们听了都纷纷来了精神,扭头张望着远处的空乘。附近乘客大多都是同一个航班上下来的,过不多久,清久留就听有人接连说道:“真的诶,我在飞机上没见过她。”“是不是在商务舱,或者头等舱工作的啊?”“混进来是要干什么?恐袭?带武器了?”
从那群机组成员的角度看起来,恐怕这一大群直愣愣盯着他们瞧的乘客面孔,就像雨后突然冒出来的狗尿苔吧……清久留心想。
窃窃私语与猜测议论仿佛风一样吹散在人群里,以令人惊奇的速度,迅速传染了半个大厅。人们举起手机悄悄录像、调出上个月的新闻对比;甚至还有人走出队伍、假装不经意地从那金发女人身边路过……连边检工作人员都从玻璃板后扭过了身。
清久留压根提不起兴致。
十成十是认错人了。共同工作了至少两三天的一群机组人员之中,如果忽然混进去一个陌生人,其他人应该早就发现了;他们此时正站成一圈说话,能把彼此的面孔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此时他们还没过边检,这里只有刚下飞机的人。
“但是你猜错了,对吧?”拉芙的语气既不带批评,也没有讽刺,很平静。
那杯波本好像只要一口就没了。
清久留懒洋洋、没有骨头似的伏在吧台上,打开手机,扫了几眼刚才看到了一半的讨论串。
他刚才看的时候,并不是每个人都失去了理智;不少转发里,都在对托尼思莱德一事嗤之以鼻——电影里确实是托尼思莱德的面容、演技和台词,说他没参演,就像是说白天时不会升起太阳一样,甚至没有什么辩护的必要。
现在清久留一连翻了好几页,却只见到了零星几个短短的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