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几个时辰过后,裴越终于看到那棵越来越熟悉的柳树。
绿柳庄就在眼前。
虽然才离开一个多月的时间,但他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柳树旁边,站着乌泱泱一大群人,最前面的是席先生和桃花。
然后是以邓载为首的十八名少年。
再后面便是绿柳庄的庄户们。
所有人都迎了出来,少年和庄户们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与感激,这是因为之前送桃花回来的谷范将山中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所以大家都知道裴越做了什么。
这些淳朴的人自然明白,裴越为什么要不顾危险做这些。
待裴越走近,只见所有少年和庄户们都躬身相迎,齐声喊道:“恭迎少爷回府!”
第117章 霸道之术
“诸位请起。”
裴越看着这些淳朴的庄户们脸上真挚的感激之色,不禁有些动容。
邓载的祖父邓实站在众人前方,老脸激动难抑地说道:“少爷不惜千金之躯,只为替我们这些泥腿子报仇,甘冒奇险入山剿贼,大恩大德永世难忘。绿柳庄上下,愿为少爷效死!”
“愿为少爷效死!”
庄户们不仅没有起来,反而双膝跪地,毕恭毕敬地朝裴越磕头。
裴越快步上前将邓实扶起来,然后走到旁边一脚将跪在地上的邓载踹个趔趄,对少年们笑骂道:“以前我怎么跟你们说的?全忘了?快去将大家扶起来。”
邓载被踹了一脚,反而罕见地露出笑意,立刻起身去扶人。
戚闵在他后面,眼神颇为幽怨,暗叹即便自己想尽办法办事,在少爷心里还是邓木头最受看重,否则挨踹的怎么不是自己?
纵然裴越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大半年,有些时候还是无法理解这个时代的人,他方才只是因为邓载离的最近而已。
待这些少年将磕头不止的庄户们扶起来后,裴越注视着这群老实巴交的汉子,诚恳地说道:“当初我刚来庄子的时候,便对诸位说过这里是我的家,所以我必须肩负起自己的责任。你们既然奉我为主,我不出头难道还指望旁人出头?”
他抬手虚按,止住庄户们仍旧生疏的马屁,继续说道:“我对你们没有别的要求,老老实实安心过日子就可以。好了,我刚回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办,诸位先回罢。”
虽然经过这么多事情的历练,这些庄户们忠心可用,但裴越不打算继续操练这些人。就像他离去前对邓载所说的那样,庄户们的鸳鸯阵两日一练,遇上蟊贼的时候能自保即可。
兵不在多而在精,裴越只要那些少年能在席先生的教导下成才,他便心满意足了。至于这些三四十岁的庄户们,说实话可以挖掘的潜力太少,性格早已定型,再怎么操练也很难变成自己得心应手的刀。
庄户们听话地散去,裴越在少年们的簇拥下回到主宅。
一路上不时有大姑娘小丫头含羞地打招呼,裴越语气温和地回应。众人脸上皆有笑容,唯独桃花瞪大眼睛警惕地看着那些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们,心思不言自明。
裴越见状伸手在她脑袋上揉揉,笑道:“这两天在庄上睡得可安稳?”
桃花登时老实下来,轻声说道:“这里是少爷的家,难道不是我的家?”
“很是,我不该这么问。”
“少爷,不问的话就是不关心我。”
裴越神色古怪地盯着小丫头,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女人撒娇的味道?
旁边席先生笑道:“看来出去转了一圈,桃花也长大了。”
桃花忐忑地望着裴越,这可是冷姨私下里教她的,虽然她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还是忍不住一见到裴越就用出来。
裴越只不过略想了想,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下也不拆穿,只打着哈哈道:“长大才好,总不能一直当个小孩子。”
桃花不免有些失望,同时又松了口气,她害怕裴越会因为自己略显大胆的言辞生气。
这样一想,倒也不是最坏的结果。
裴越并未注意到小丫鬟的异样神情,进入主宅之后,他对邓载等人说道:“你们先回去练功,我和先生有事要谈。”
“是,少爷。”
穿过中庭来到正堂,桃花上茶后对裴越说道:“少爷,你和先生谈事,我去帮齐大娘做饭。”
裴越微笑道:“好。”
桃花垂首离去,一双手放在小腹前攥着,显得有些紧张又羞涩,可很快眼神便坚定下来,仿佛做了一个事关终身的重要决定。
裴越的目光一直跟着小丫鬟的背影,等她从门旁消失后才收回,然后便看见席先生温润赞赏的眼神。
中年男人望着少年愈发从容稳健的面色,片刻过后才开口说道:“你这一个多月的历练,远远强过之前随我学习的半年,看来真金唯有火炼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裴越摇头谦逊道:“如果没有先生为我打好的根基,我在山中什么事都做不成。”
席先生关心地问道:“此行可曾遇到危险?”
裴越答道:“大体上还算顺利,不过我想请先生帮忙复盘一下。”
席先生颔首道:“你说。”
裴越便从陈观镇那场军议说起,事无巨细,极为详尽,没有任何隐瞒。
席先生听得十分认真,且一直没有插言,只是安静耐心地听着。
等裴越说完后,席先生凝眸思索片刻,温言道:“你做得很好,不过有几件事还可以处理得更完美一些。”
“先生请指教。”裴越正襟危坐。
“既然你决心要踩死常思,那么你的应对就显得优柔寡断。陈观镇军议上,常思想要替西营抢功,你不该说出两营皆可派兵的中庸之法,而是该逼着他立下军令状,谁能铲平山贼谁就立功,反之则要摘脑袋。如此一来,假如最后常思败了,皇帝即便看在李柄中的面上不砍他的脑袋,最次也会废黜他的爵位。但是现在他虽然指挥不力,却不会得到太严重的惩罚,莫说掉脑袋,就是爵位都不会丢。顶多官职降一降,再罚几年薪俸。”
“先生说的是,当时我不够果决。”
“进山之后西营遇袭,既然李进肯询问你的意见,你不该让他马上出兵救援。至少要等半个时辰,等山贼和西营彻底搅成一团,然后你们南营的人潜行靠近,可将两面山坡上的贼人彻底围住。”
裴越犹豫片刻之后,反驳道:“先生,那样的话会死很多人。”
席先生的面色陡然冷肃,沉声道:“打仗怎会不死人?”
“可是——”裴越仍旧想争辩。
席先生第一次打断他的话:“老夫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知道这是因为你本心善良,不忍西营士卒死伤太重。但是越哥儿,慈不掌兵你能否明白?西营那些人不是老弱妇孺,上了战场就该有赴死的心理准备。在不清楚战场具体形势的情况下,你就带着人冲上去,若是对方还有后手呢?你又如何应对?”
裴越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出声。
席先生的语气稍稍柔和了些:“即便对方没有后手,可还是逃出去一部分人,这是因为你没有站在一个主帅的位置上看待战局。如果你能不那么急迫,等西营的人彻底变成哀兵,能够和对方彻底撕咬起来。你再组织好外面的包围圈,贼人一个都逃不掉。”
“至于常思,如果西营的损失超出长兴侯曲江的承受能力,你觉得他还能活得下来?”
裴越无言以对。
虽然他短时间内还是无法完全接受这样的行事手段,但他也知道席先生是为自己考虑,毕竟这位中年男人曾经说过,面对敌人不能有任何犹豫和心软,否则死的就是自己。
第118章 大势
席先生望着裴越纠结的脸色,心中生出吾道不孤的感慨。
当年裴贞曾经评价他“行霸道之术,怀王道之心”,又说他善于谋国却拙于谋身,将来难免会有何以为继之忧。只不过对于席先生来说,他当初愿意跟随裴贞,除去因为自己少年时遭遇大变受尽冷眼、故而感恩于裴贞的赏识之外,何尝不是因为看中对方身上那股悲天悯人的气质?
往事如烟,风吹即散。
裴贞客死他乡,他从此归隐不出,心中不曾有过半点悔意。
只是看着裴越年轻俊秀的脸庞,席先生却不想这个孩子再走上自己的老路。
大抵是因为,他知道裴越这些年过得极苦,故而心中生出不忍。
“在常思这件事的处理上,你需明白一个道理,打蛇不死必受其害。当初你可以选择无视他,至于进兵之事,自然会有南营的人出来跟他争锋。既然你选择将他放上棋局,后面就不能有半点妇人之仁,更何况你只需要等上半个时辰,对于整个大局的影响也有利。”
“如今他只是受到轻惩,仍然有能力给你造成麻烦,且这个麻烦迟早会到来——对于常思这种人来说,他不会认为是自己的错,只会将罪过推到别人身上。放眼当时军议上所有人,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角色。”
席先生语气严肃,认真细致地分析着。
裴越轻轻一叹,经过对方这么一梳理,他才发现自己当时的决断显得多么粗糙。
席先生并没有安慰他,只是继续教诲道:“当今天下三分,这个局势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最多三十年之内天下必然一统,你可知为何?”
裴越差点就脱口而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话到嘴边忍下来,还是选择当一个合格的捧哏:“先生请说。”
席先生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一幅简单的三国疆域图,指着京都的位置说道:“这里的人不会再等下去。”
开平者,开万世之太平。
早在三年前皇帝改元的时候,京都中便有许多议论,连带着西吴和南周的边境上也风声鹤唳。裴越通过这次山贼的事情,已经大概知晓这位皇帝陛下的权威,连王平章都无法拒绝他的旨意,说明朝野上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由此可见,三年前的改元绝非他一时心血来潮,只是不知因何停滞。
裴越想起皇帝继位之初定的年号仁宣,无疑是向天下表明他要继承父兄遗志,一如中宗的年号建平和仁宗的年号永宁,继续休养生息,不起人间刀兵。十多年过去后,他不愿再做一个守成之君,开疆拓土甚至一统天下的意图昭然若揭。
席先生继续说道:“西府两位军机,王平章可以算做皇帝的从龙功臣,且是异军突起的武勋,至少还可以凭借大梁唯一国公的尊贵身份压制军中十年。路敏出身于开国九公之一的成国公府,既可以对王平章形成制衡,又能让开国公侯内部无法拧成一股绳,因为他无法得到一部分勋贵的认可。”
“明面上大梁军方分成两派,开国公侯与后起之秀,相互制衡并且以军功竞争。虽然开国公侯看着要实力更强,但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其实就是因为路敏的存在。这就是皇帝登基十多年来,一步步谋划出的局面。越哥儿,你不要小看这种看不见的制衡之道,小到一个庄子,大到一个国家,如果权力失衡必然会动乱四起。”
“人的野心是会随着局势变化的。”
说完这句话后,席先生目含深意地望着面前的少年。
裴越心领神会,点头道:“内部稳定,自然会将目光转到外面。”
席先生颔首道:“便是这个道理,虽然两府之间、西府之内、京营之中,甚至包括边境各营,处处充斥着这种制衡之道,但这十多年来皇帝提拔上来的将领,却是清一色的能战善战敢战之士。譬如你很熟悉的谷梁,他便是军中旗帜鲜明的主战派之一。这些年来老夫冷眼旁观,最敬佩的不是军中勋贵,而是东府那两位执政。”
裴越不解地问道:“东府执政有何出众之处?”
席先生道:“左执政性情温和,右执政耿直暴躁,但他们有个共同点就是能力极强。大梁这些年国力蒸蒸日上,明显超出周边两国,尽皆他们的功劳。如果国库里没银子,王平章这些人靠什么练出百万大军?”
裴越叹道:“听先生这么一说,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这两位重臣的风姿。”
席先生轻笑道:“会有机会的。今天与你说这些是想你明白,大势如此谁都无法逆转,否则必受反噬。如果你只想守着这座庄子平安度日,老夫只会教你防身之术。既然你已经决定要踏进这滚滚大潮之中,那你就要顺势而起。你可知巨浪来袭,最容易死的是哪种人吗?不是立在浪头上的弄潮儿,而是站在岸边犹豫不决的人。”
裴越沉默片刻,再抬头时面色无比坚定,沉声道:“先生,我大概明白要从哪个方向破局。”
席先生欣慰地点头道:“老夫相信你的能力,但也不必心急,这两年里你还可以学很多东西。其实在老夫看来,三年之内不会有战事,至于其中缘由你可以慢慢想,等你何时想明白了,才算是彻底继承老夫那点微末本领。”
裴越答应下来,然后说道:“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
席先生好奇地望向他:“何事?”
裴越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递到中年男人手里,然后说道:“这是山中那个女子给我的,上面记载着她在大梁内部的所有内应名单,以及往来的详细。这册子其实有些棘手,我还没想好如何处置,请先生为我参详一二。”
席先生接过册子,翻开一看,只见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慢慢看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裴越安静地坐着,望着席先生的眉眼,他心里稍微有些愧疚,但很快就坚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