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裴越青云直上依靠的是军功,换而言之是无数人头铸就的阶梯,从最早进入横断山剿灭的匪患,到边境上无数场大战,再到平定京都内两场叛乱,直接或者间接死在他手里的人不可计数,这种情况下谁都有可能舍弃一切请来一位高手行刺。
刘贤微微颔首,又道:“朕出宫之前,母后特地嘱咐朕,有几句话要转告给裴卿。”
裴越身姿挺拔,肃穆地道:“请陛下示下。”
刘贤道:“母后说,裴卿于国有大功,乃是为朕扶保江山的股肱之臣,因此不论这场刺杀的幕后主使是谁,朝廷决不会宽纵,务必从严处置。”
裴越动容地道:“太后娘娘关爱之心,臣满心感激无以言表,自当尽心国事不敢稍有懈怠。”
刘贤摆摆手道:“这是朕应该做的,裴卿无需如此。你且在府中静心养伤,朕已经命太史台阁、銮仪卫、京都府、守备师和刑部多方联手,务必尽快抓到刺客,还裴卿一个公道。”
“臣谢过陛下隆恩!”
裴越起身行礼。
刘贤遂带着宫人内监离去,裴越亲自送到府门外,望着皇帝仪仗缓缓离开府前街,依旧静立良久,然后才面无表情地转身返回,坚实的国公府大门紧紧关上。
裴越缓步走到青崖小筑,路上颇为小心地活动着右臂,眼中渐渐浮现复杂的情绪。
叶七站在廊下,定定地望着他的右臂,问道:“皇帝有没有察觉到异常?”
裴越摇摇头,伸出左手牵着叶七的手掌,带她进入暖阁之内,良久才说道:“府里都还好吧?”
叶七轻声道:“蓁儿妹子哭得双眼红肿,只说你若不是为了保护她肯定不需要亲身犯险,更不会受这么重的伤。我依你的意思劝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让她冷静下来,如今应该不会继续神伤。林妹妹和桃花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她们不敢当面对你说,自然是不想你以后遇到这种事再冲上前。其实她们都知道,你视亲兵们为手足,不愿他们白白送死,可是……”
她叹了一声,又道:“我们女人家终究只希望自己的夫君平安长命。”
裴越既感动又惭愧,道:“并非是要刻意瞒着她们,只因这一次的谋划牵涉极广,不告诉她们是不愿她们平白担心。”
叶七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嗔道:“难道她们现在就不担心?”
裴越拉着她同坐榻上,缓缓道:“外伤而已,又非伤筋动骨,如今在府里好生养着,她们也只需要担心一时半刻,不会每天都睡不好。”
叶七想了想,点头道:“的确如此。”
裴越回想起方才与刘贤的谈话,微微皱眉道:“陛下不会疑我,至少眼前不会,但他仍然带着两名太医来检查我的伤势,可见宫里那位贵人始终放心不下。”
叶七道:“这就是你下决心的原因?”
裴越凝眸沉吟道:“莫蒿礼老大人去世之前,曾经对我说过会送我一份回礼,当时我以为这是指他过世的影响会盖过世人对我身份的议论。后来仔细想想,我觉得应该不会这么简单,这份回礼是好是坏还很难说。”
他顿了一顿,略显疲惫地道:“至于吴太后,她不会像刘贤那么单纯,自然对我十分戒备。如果仅仅如此的话,我大抵还能忍受,可是她利用我的提议将岳丈调去西境,此事已经超出我的底线。”
“她未必会对广平侯动手。”
“关键在于局势会如何发展。西吴和南周联手发兵已是必然,我现在无法确定的是他们的具体方略。不过,此前方谢晓派人联系过我,想让我在边境发起一场战事,以此来帮他夺回军权。原本我便不相信他的说法,徐初容派人送来情报之后,我更加确定这是一个局。”
“他是想黄雀在后?”
“应该如此。既然大战必将来临,那么我只能选择在战前清扫干净都中和朝堂上的敌对势力。如果不能提前掌握朝堂上的大部分力量,我担心战事之中会出现来自背后的冷箭。”
叶七轻轻一叹,眼中不自觉地浮现心疼的神色。
裴越笑了笑,抬手轻抚她的脸颊,温声道:“不必担心,这一次我不会再给那些人机会。”
第1150章 风雨欲来
翌日上午,外书房中。
十月中旬的阳光已然带着丝丝凉意,洒在落叶飘零的庭院中,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裴越坐在桌旁,右臂短时间内无法用力,所以只能用左手执笔在纸上勾勒。
他仿佛在思索一些很重要的问题,纸上的图案杂乱无章,眉头亦是深深皱起。
温玉安静地站在不远处,望着这位人生经历堪称传奇的三少爷的侧脸,心里渐渐涌起一股复杂到难以言说的情绪。
往事如风。
当初她奉命将裴越带到裴太君面前,旨在让那座国公府宅邸内的丑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并未因此就对裴越生出另眼相看的情思。
身为銮仪卫的探子,她一直都很清醒,知道自己不配拥有正常人的生活。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位孱弱艰难的三少爷竟是一块蒙尘的璞玉。
一朝得见光明,便能大放异彩。
她记不清是从何时开始,心中便有了一抹挥之不去的涟漪。
直到裴越已经贵为国公权倾朝野,连銮仪卫指挥使都要避其锋芒的时候,她才能鼓足勇气表明心迹,但也仅仅是作为他安插在銮仪卫内的一颗棋子,不敢有更多奢望。
望着裴越双眼微闭略显疲惫的模样,她迟疑片刻之后缓步上前,抬手无比轻柔地帮他捏着鬓边,同时很小心地避免牵动他右臂的伤口。
裴越微微一怔,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温玉在裴太君身边待了很多年,虽然暗里背负着銮仪卫密探的身份,但这种侍候人的体贴功夫早已炉火纯青,不轻不重力度适中,而且根本不会影响到裴越的思考。
但此刻裴越恍惚的原因不是她熟练的手法,而是忽然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穿越到这个世界多年以来,他从一介庶子到如今的实权国公,荣华富贵可谓享用不尽,但极少体会这种被人侍候的安逸。当然,这并非是他想在府内刻意玩平等,一方面是实在太过忙碌,仿佛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即便待在府里也会操心安排各种事务。
另一方面自然是他身边的红颜大多没有这样的习惯,而他又不是很喜欢丫鬟们过分靠近——至于桃花,虽然如今渐渐成熟,但裴越很难想象这丫头主动来给自己捏肩捶背。
裴越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缓缓道:“要是桃花有你这般懂事就好了。”
温玉原本有些紧张,听到这句话后渐渐放松下来,柔声道:“少爷,这是婢子该做的事情。”
当初在定国府的时候,温玉是裴太君最器重的大丫鬟,而桃花只是一个除了裴越之外无人在意的黄毛丫头。
如今两人身份倒转,她眼中却无半点哀怨之意——即便裴越此刻看不见她的双眸。
裴越抬手轻拍她白皙的手背,温玉乖巧地停下动作,挪步站到一旁。
他看了一眼面前纸上的杂乱线条,沉吟道:“你先前提供的信息很有用,如今銮仪卫明面上的人我已经大抵核实。不过,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你要想办法尽快查明那批藏在暗处的死士。不需要一清二楚,能够确定七八成的名单便可以。我会让盖巨配合你,给你足够的人手和钱财。”
温玉垂首应道:“是,少爷。”
裴越稍稍思忖之后,平静地说道:“莫老大人过世之后,陈安对銮仪卫的掌控力度不够,我希望能在其中逐渐安插一些人手。这件事要注意火候与分寸,可以与调查死士结合在一起,但是不能让人怀疑到你身上。”
温玉的眸光愈发柔和,轻声道:“是,少爷。”
她没有问裴越为何要这样做,也不好奇裴越似乎只盯着銮仪卫,却对底蕴更加深厚的太史台阁置之不理。
裴越转头望着垂首低眉的温玉,愈发温和地说道:“我会让人给你几件似是而非的证据,将刺客与襄城侯萧瑾联系起来,你要假借别人之手让銮仪卫发现。”
温玉知道这是对她极大的信任,其实这些天她隐约感觉到裴越正在谋划大事,只是不敢也不想去细思探究秘密。
终究是从小就被銮仪卫精心培养的探子,温玉很快便反应过来,轻声道:“少爷要掀起朝争?”
裴越笑了笑,淡淡道:“搂草打兔子罢了。”
温玉乖巧地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道:“少爷,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与定国府有关。”
裴越道:“你说。”
温玉不疾不徐地道:“少爷应该知道,京都权贵府邸之中都有銮仪卫的耳目,定国府亦不例外。除我之外,一共还有二十三人,分布在前宅后院各处,他们都受我辖制。如今我来到少爷身边,想必他们会另行选派管事。不过,先前我发现定国府左近还有一批眼线,虽然人数不多,可我能判断他们同样属于銮仪卫。”
裴越沉吟道:“这是为了监查你们?”
温玉摇摇头,谨慎地道:“我隐约觉得,那些人是在盯梢大小姐。”
裴越的表情渐渐肃穆起来。
……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纵然刘贤大发雷霆,严令各部衙大索京师,但那个刺客仿若人间蒸发,压根找不到半点痕迹。
其实这不是太史台阁等衙门不用心,京都毕竟是人口百万的天下雄城,刺客若只是孤身一人且藏匿于偏僻地方,想要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大索京师无法持续太久,否则会严重影响京都百姓的生活,于是刘贤在将陈安和荆楚等人严厉训斥一顿之后,只能定下严查城门进出与逐片区域搜索的方略。
南城定康坊的那座民宅之中,王崇云来回踱步,神情颇为凝重。
他来到梁国京都已经两个多月,除了曾经用一块林家人留下的遗物试探林疏月之外,并无其他鲁莽冲动的行为,都统院的细作和王氏霸刀子弟按照计划在都中潜伏起来。
“刺客依旧没有找到?”王崇云沉声问道。
肃立一旁的属下应道:“是的,少爷。”
王崇云又问道:“梁国朝堂之上可有异动?”
属下回道:“目前还算平稳,不过从各处搜集的消息来看,一些梁国大臣认为这桩针对裴越的刺杀乃是源于朝争。”
王崇云来京都当然不会成日里无所事事,虽然大部分人手都处于休眠状态,但他并未放弃对梁国朝廷的渗透。在那些细作先前数年努力的基础上,他通过一手重金利诱一手威胁恐吓的方式,暗中掌握了一些朝臣的把柄。
只不过……
王崇云缓缓道:“临行前陛下特意叮嘱我,能杀死裴越自然最好,倘若事不可为,那么就要另寻他法,譬如挑拨离间之类。眼下看来,如果梁国朝堂真的因为这起刺杀引发内斗,对我们来说或许是最佳的机会。”
他顿了一顿,又道:“萧瑾和苏武等人,都有对付裴越的理由和能力,宫中的太后和皇帝也是如此。这般说来,只要挑起裴越和那些人的疑心,梁国内部极有可能出现动荡不安的局面。”
属下迟疑道:“少爷,一旦我们的人全力出击,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王崇云深吸一口气,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属下耐心地等待着。
王崇云眼中的精光逐渐汇聚,沉声道:“通知所有兄弟,眼下有两件事要办。第一,在这座城里散布流言,只说刺杀裴越的刺客是梁国吴太后指使,将裴越与开平帝的驾崩扯上关系。第二,发动我们掌握的所有关系,挑动萧瑾与裴越两虎相争!”
属下正色道:“是!”
第1151章 步步玄机
在距离定康坊不远的金纱坊内,一名落拓汉子佝偻着身体前行,在确定无人注意自己的行踪后,闪身走进一条偏僻狭窄的巷子,在如迷宫一般蜿蜒曲折的简陋民宅间穿行,约莫一炷香过后极其迅速地进入一座院落。
正堂之内,除落拓汉子之外另有五人,皆是三十余岁眼蕴精光的男子。
“大哥,外面状况如何?”其中一人问道。
落拓汉子神情凝重道:“很复杂。”
另一人叹道:“自从那些言纸洒出去之后,太史台阁的探子就跟狗一样咬着我们,如今出不了城且不说,连街面上都不敢去,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落拓汉子皱眉道:“少发牢骚。当初北上的时候,你我在老侯爷面前立过血誓,无论处境多难都要坚持下去。还有,若非大家在北梁京都卖命,家里人焉能过上那等好日子?”
那人听他提起拒北侯冼春秋,又想起他也姓冼——虽然不是冼家嫡系子弟,但在这群北上的死士当中颇有威信,便不敢继续嚼舌,只是重重地叹道:“冼大哥,我不怕死,如果你要我去跟梁人拼命,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是一直这般东躲西藏,我们就坐以待毙不成?最早我们在北梁京都有三百多人,那次散布言纸当场便折了近百人,后来又被台阁的探子死死咬住,这两个月又损失一百多人,如今满打满算才七十六人,这样下去肯定会全军覆灭。”
他顿了一顿,略显愤懑地道:“关键是糊里糊涂地死了,不值!”
冼云环视众人,见他们脸上的表情大致相同,便招呼众人坐在桌边,然后冷静地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不怕死的汉子,越是时局艰难越不能操之过急。我今天拿到两个很重要的情报,一是裴越遇刺之事还没有结果,北梁朝廷至今没有抓到刺客,君臣之间已经暗流涌动。”
众人精神大振,连忙问道:“还有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