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洛庭之所以选择站在裴越那一边,并非是不忍或者真想把裴越变成手握重兵的权臣,而是在当前的局势下,倘若真的因为身世的缘故倒逼裴越交出军权,恐怕会有更大的麻烦。
先帝驾崩不到三月,新君尚未坐稳皇位,对于大梁而言,眼下必须求稳。
至于这样可能会引来刘贤的猜忌和不满,洛庭心中并无怨言。
便在此时,刘贤清清嗓子开口道:“朕赞同御史大夫的看法,此事理应是敌国挑拨离间。不过,朕希望能够当面见到裴越,听听他自己的想法。”
他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左军机,问道:“广平侯意下如何?”
其实谷梁今日的沉默在很多人看来都有些难以理解,因为他和裴越的关系又非隐秘,再者他身为左军机也要为军中大局考虑,于公于私都该替裴越转圜一二。
谷梁对于周遭的骚动恍若未觉,抬头望着刘贤,在满殿诸公的注视中,平静且从容地说道:“谨遵圣裁。”
第1122章 等一道圣旨
南城,定康坊。
王崇云站在廊下,手里握着一张今日大肆流传的言纸,反复看着上面的内容,似乎想要将每个字都铭刻进脑海里。
秋风渐起,落叶飘零,午后的阳光穿过枝叶,似碎金点点斑斑。小院内气氛祥和宁静,然而王崇云心里却有风雷激荡。
他将那张言纸缓缓攥于手中揉成一团,微笑道:“真可谓是一场及时雨啊。我正想着如何能寻到一个合适的契机下手,然后便有人送来了这桩隐秘。”
旁边肃立的下属感慨道:“想不到这裴越竟然也是天家血脉,梁国的年轻皇帝还能容忍他继续掌握军权?裴越年少显贵,嫉恨他的人肯定不少,担心他功高震主的人也有,如今遽然爆出这样一桩惊天秘闻,依属下看来正是出手离间的大好时机。”
王崇云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下属虽然不解,却也不敢多问。
王崇云淡淡道:“梁国皇帝虽然年轻,可是他有一个称职的爹,不仅提前出手为他扫清登基后的障碍,也给他留下诸多得力能臣。这言纸上的秘闻刚刚传开,想必太史台阁和那个劳什子銮仪卫已经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此时出手无异于羊入虎口。”
下属心悦诚服地道:“属下愚鲁,不及少爷思虑周全之万一。”
王崇云笑了笑,搓动着手里的纸团,不急不缓地说道:“且再等等。如今看来这言纸的出现很有可能与梁国内部有关,让他们先耗费完精力,我们再动手不迟。”
下属略显担忧地道:“少爷,那裴越历来诡计多端,若是不趁势往这件事里添把火,属下担心他会全身而退。”
王崇云撇了撇嘴,摇头道:“对于任何一位皇帝而言,这种事必然会扎在心里变成一根刺,哪有那么容易便能放下。这段日子让我们的人老老实实地待着,不得有任何轻举妄动。等风头过后,再想办法挑起梁国皇帝心里的猜忌,至于裴越这边,我们更不必着急。”
下属躬身应下。
王崇云望着院内地面上的落叶,冷笑道:“他的弱点可不止林疏月一人。”
……
在洛庭府中得知今日之变故,韩公端顾不得皇帝传召,立刻带着数十家仆和护卫策马出京,沿着北面的官道快速前行。
他知道裴越这几日在北营练兵,虽然藏锋卫主力仍在北疆,可营中依然有数万精锐。
虽说裴越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就走上谋反之路,可是谁也不敢保证这位新晋国公会不会做出过激的举动。他此行一方面是要安抚裴越,另一方面则是尽力敲敲边鼓,好让裴越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有所准备。
洛庭并未明言,但二人之间自有这份默契。
刚出北门不过三四里地,旁边的护卫便紧张地喊道:“大人,看那边!”
只见远处尘土飞扬蹄声如雷,数百骑奔袭而来。
“莫慌!”
韩公端沉声斥道,然后当先迎了上去。
及至近前,他望见这些骑士为首之人正是卫国公裴越。
裴越自然也看清楚挡路之人的面庞,举起右臂示意,所有人都勒住缰绳放缓速度。
韩公端下一刻却望向数百骑兵的后方。
裴越拍马上前,似笑非笑地望着明显神情一松的韩公端,淡然问道:“参政大人缘何会奔波至此?”
韩公端在马上行礼道:“卫国公,今日都中有一群宵小之辈散布谣言,下官担心会引发一些误会,本欲前往京军北营与卫国公分说清楚,不曾想会在路上遇见,倒是省了许多工夫。”
东府参政官阶为从二品,国公却是超品之爵,如果严格按照礼制的规定,参政需要向国公行参拜大礼。当然在现实中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不仅因为东府参政实权在握,也要适当顾及文臣的清名。
兼之韩公端比裴越年长二十余岁,如此行礼足以证明他持礼甚恭。
“谣言?”
裴越看了一眼远处京都城墙的轮廓,低头轻轻拨弄着缰绳说道:“参政大人指的是,如今朝堂和坊间疯传我并非定国裴家子弟,而是祁阳长公主的后人?”
韩公端目光微凝,意识到面前这位年轻权贵拥有极其迅捷和通畅的信息渠道,自己才刚刚出京,他便已经收到消息然后从北营返回。
想起洛庭先前的劝诫,韩公端轻吸一口气按下心中的忧虑,温言道:“既然卫国公已经知晓此事,看来是下官多虑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指裴越在知道这件事后选择先行返回京都,而且身边只带着数百亲兵,没有留在北营静待局势的发展。
裴越却不接这个话头,微笑道:“参政大人,您比我年长二十余岁,又与洛执政相交莫逆,总是以下官相称岂非折煞晚辈?”
韩公端摇头道:“礼不可废。”
裴越亦不坚持,本就只是随口岔开话题罢了。
韩公端在来时的路上便准备了一些说辞,然而此刻却发现很难说出口,因为裴越看似风轻云淡的表情下面藏着的是一股漠然冷厉的态度。
换而言之,事情可能没有他预判得那般顺利。
望着这位年轻国公俊逸的面容,韩公端稍稍思忖之后说道:“下官先前恰巧在洛执政府上,听闻此事之后,洛执政让下官转告卫国公,这定然是小人暗中作祟,朝廷决计不会相信此等谣言。故此,还望卫国公能够体恤一下陛下和朝廷的为难之处。”
裴越平静地说道:“参政大人,不知我要怎样做才算是体恤朝廷?”
这句话略显凌厉之意。
韩公端当年便因为裴云被打一事领教过裴越的口才,然而今日的裴越已经不需要舌绽莲花,光是凭借身上那层厚厚的金光便足以令他应对起来颇为艰难。
即便不论他在边境攫取的军功,光是两次平定谋反也称得上功勋卓著。
韩公端虽然不会畏惧裴越的权势,但此刻他也没有妥当的说辞,因为朝廷那边短时间内肯定无法拿出决断,故而他只能先用言语缓和对方的态度。
然而对于久经磨难的裴越来说,言语最无力量。
似是看出韩公端的为难,他淡淡地说道:“参政大人,我非无知小儿,亦明白臣子的本分,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火上浇油闹出不可收拾的乱子。不过,我现在对一件事很感兴趣,那便是朝廷究竟是选择相信我,还是先将我拿下然后审个清清楚楚。”
韩公端震惊道:“卫国公,断不至此啊!”
裴越笑了笑,目光越过韩公端望向京都方向,不轻不重地说道:“那么便有劳参政大人陪我等一等,看看接下来会是哪一种情况发生。”
片刻过后,十余骑出现在南面官道的尽头,朝着众人疾驰而来。
第1123章 人生不过百年
前来传旨的乃是内侍省少监侯玉,刘保则依旧在兴梁府皇陵那边守陵,如今二人的地位自然相差悬殊。好在刘保能够保住性命,不至于死在宫里的尔虞我诈之中。
在被裴越敲打过后,侯玉老实本分许多,至少表面上温顺恭敬。
他带着十余廷卫一路疾驰,然后远远还有二三十丈便下马步行,及至近前时方大声说道:“奉陛下口谕,卫国公裴越听旨。”
场中一片肃静,唯有秋风掠过。
数百人皆下马。
侯玉见裴越只是肃然地站着,倒也不敢在此时借题发挥,急促地说道:“陛下宣召卫国公即刻入宫,不得延误。”
“呵呵。”
裴越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
韩公端眉头紧皱,看向侯玉问道:“敢问少监,关于今日都中盛传之谣言,朝廷是否已经做出决断?”
侯玉看了一眼裴越,垂首说道:“回参政大人,目前尚无定论。”
韩公端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何意,对于皇帝陛下而言,当下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确定裴越的真实身份。
转头望去,裴越已经翻身上马,后方数百精锐骑兵亦如是。
韩公端大骇,他唯恐见到这位年轻权贵下一刻便掉转马头返回北营,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当此时,谁也想不到堂堂东府参政,于翰林院中养望二十余年的清贵文臣竟然会箭步而出,在侯玉和宫中廷卫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三两步奔到裴越的坐骑附近,猛地伸手拽住缰绳。
这般情景可谓极其罕见,莫说参政这样的身份,便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翰林编修也做不出为武夫牵马坠蹬的事儿,这样太失体面。
不远处的叶七饶有兴致地望着满面焦急的韩公端,原来这朝堂里的文官老爷也不是全都那么虚伪。
至于今日都中如雪花一般飘扬的言纸,方才她便已经听裴越分析过利弊,因此并不担心。
裴越望着死死拽住缰绳的韩公端,苦笑道:“参政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韩公端沉声道:“卫国公,下官知道你心中郁卒,但是切不可冲动行事。朝局复杂诡谲,一旦走错一步想回头可就难了!”
裴越摇了摇头,忽然有些羡慕刘贤那小子。
他没有催动坐骑以免伤到韩公端,只是略显无奈地说道:“韩大人,陛下还在宫里等着,难道你要我背负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
“呃?”
韩公端仰头望去,与裴越对视一眼,发现他的目光清澈有神,而且并无丝毫愤懑之色。
他缓缓松开缰绳,侧身站到一旁,坦然地道:“卫国公,请!”
裴越忍不住感慨道:“今日方知韩大人竟然如此幽默风趣,佩服。”
韩公端面色如常,依旧盯着裴越的坐骑,平静地说道:“卫国公谬赞,下官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
裴越不再答言,扭头看向叶七和亲兵们,微微颔首之后便打马向京都行去。
韩公端这才放下心来,临上马之前忽地对侯玉说道:“侯少监,卫国公性情爽直不拘小节,先帝最欣赏他的便是这一点。今上登基不过两月,朝政千头万绪,故此有些小事不必叨扰陛下。其中细节之处,本官自会向陛下说明。”
侯玉望着对方清冷的目光,知道这既是提醒也是警告,不由得低下头应道:“请参政大人放心,奴婢不会乱嚼舌头。”
韩公端点了点头,淡然道:“如此最好。”
……
两仪殿,偏殿。
裴越迈着平稳的步伐走入大梁的权力核心层,在一众大臣暗中的注视下来到御前,从容地行礼道:“臣裴越,参见陛下。”
韩公端亦随后入内行礼。
刘贤望着裴越面无表情的神态,语气显得略微急促:“免礼。”
满殿诸公默然无语。
刘贤清了清嗓子,缓缓道:“今日都中忽有大量言纸出现,直指裴卿的身世问题。朕方才与众卿家计议之后,决定先问问卫国公,那言纸上所写之事是否属实?”
这段时间以来,刘贤的表现大体上还算过关,没有对朝政随意指手画脚,仍旧处于谦逊的学习状态之中。军务由两位军机草拟意见,偶尔裴越也会发表看法,朝政则完全是由洛庭和韩公端决断,刘贤绝大多数时候都只负责最后用印这道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