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在京都的文武官员及三品以上诰命则清早入宫,从西华门入宫致奠。叶七和谷蓁卯时初刻便离开中山侯府,在一众家将亲兵的护卫中乘马车来到宫外,然后在内监的引领下来到思善门外,与那些身着孝衣的诰命们一同为大行皇帝哭灵。
纵然心中颇为想念,但这几日她们很难见到裴越。
他们的夫君此刻正在景仁宫,平静地应对往后数十年间大梁地位最尊贵的妇人。
开平帝年轻时宠信过的嫔妃不少,但在德妃和陈皇后相继过世之后,宫里能够上台面的正主已经不多。除吴贵妃之外,还有养育了九皇子刘贺的宁淑妃与诞下十一皇子刘赐的戚贤妃,二人在宫中十分低调,如今愈发谨言慎行。
吴贵妃形容悲戚,显然还沉浸在开平帝驾崩的悲痛之中。
望着长身肃立气度内敛的裴越,她轻声一叹道:“中山侯,本宫有件事想问问你的看法。”
裴越目光微凝,对这位贵妇人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虽然她现在还只是贵妃的尊位,毕竟刘贤还未正式登基,但是她完全可以自称为哀家。只因为还没有走完最后一步,她便依旧保持着以前的习惯,由此可见其人心思之缜密。
其实能在极度厌憎后宫争宠的开平帝心里占据最重要的地位,吴贵妃的心志和手腕本就不凡。
裴越垂首道:“娘娘但问无妨,臣定知无不言。”
吴贵妃勉强浮现一抹温和的笑意,缓缓道:“陛下走得仓促,尚未定下太子妃的人选,不知中山侯可有建言?”
当初开平帝计划得很周全,在立储之后送走王平章,然后再为刘贤迎娶南周清河公主。他并不介意异国女子成为太子妃,因为南朝故土在他看来已在囊中。等到南北合一天下平定,一个出身于南面的太子妃反而能够有效地安抚人心。
只是他没有料到南薰殿的爆炸,更没想到自己会突然之间离开这个世界。
眼下吴贵妃突然提起这件事,个中深意不言自明。
刘贤不是他的父皇,在朝堂和民间都不具备太高的威望。一旦确立清河公主为皇后,伐周之时如何处理好内外的关系将是一件难事。
裴越能够理解吴贵妃的忧虑,但他只能恭敬地答道:“娘娘,此事当由太子殿下决断。”
吴贵妃凝望着他的双眼,叹道:“你难道不知刘贤的脾性?本宫前几日便同他说过,此事需要慎重考虑,但他只说已经答应了清河那孩子,断不可言而无信。”
这的确像是刘贤的性格。
裴越沉吟道:“娘娘,其实此事不至于影响大局。清河公主品格端方为人聪慧,兼之去年那场大战让她跟南边有了隔阂,将来肯定能守住自己的立场。退一步说,陛下之所以在交战后仍然同意这桩婚事,一方面是因为太子殿下的坚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天下大局。”
吴贵妃点点头,恳切地道:“本宫担心的是,刘贤极为看重亲情,将来若是因为清河的缘故生出迟疑之心,岂不是会辜负陛下对他的殷切期望?再者,皇后与其他嫔妃不同,身份和地位的变化必然会导致心态的转变,而后宫不得干政乃是大梁祖制,本宫只是不愿看到刘贤的后宫不安宁。”
看来无论在哪个世界哪个时代,婆媳关系都是永恒存在的难题。
裴越暗叹一声,却也知道吴贵妃的顾虑不无道理,主要是刘贤的性格和开平帝差别较大。
他迎着吴贵妃的注视问道:“娘娘想要臣如何做?”
吴贵妃忽然间明白为何自己的夫君如此看重这个年轻人,其果敢与坦诚在官场上颇为罕见,便微笑道:“本宫希望你能劝一劝刘贤,最好能让他改变心意。当然,本宫不会对清河那孩子如何,这宫里仍旧有她的位份。”
裴越道:“臣明白了,臣会尽力而为。”
吴贵妃的神情愈发柔和:“有劳了。”
裴越行礼道:“臣不敢当。”
吴贵妃见他有告退之意,便转头看向自己的贴身宫女,后者会意转身离去,片刻后取来一个镶金嵌玉的楠木匣子,来到裴越跟前。
吴贵妃道:“本宫知道你家资丰厚,寻常金银财宝都不放在眼里,而且用那些来赏赐未免太过俗气。中山侯,陛下对你期望甚高,本宫与储君将来也需要你的扶持,故而希望你不要推辞。”
裴越并未立刻接过,只是略显迟疑地望着这位贵妇人。
吴贵妃温言道:“中山侯不妨打开看看。”
裴越心中一动,遂接过匣子打开,看清里面的东西之后不由得面色微变。
那是一卷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书,封面上写着两个遒劲的字。
论书。
吴贵妃继续说道:“这是林忠武公的遗稿,一共分为三册。陛下曾言,前两册已经给你看过,只有这第三册一直留在宫中。”
林忠武公便是林清源,忠武是他的谥号。
裴越强忍着翻开这卷书的冲动,微露感激之色地道:“娘娘赏赐,臣不敢推辞。”
吴贵妃颔首道:“陛下说,第三册对你来说很重要,可以在适当的时候交给你。只是本宫觉得,你这些年为朝廷做了那么多事,立下无数的功劳,又为刘贤的储君之位奔波劳苦,当得起任何赞誉和赏赐。”
这番话很直白,她的语调也很平静,然而裴越忍不住心中暗叹,这位贵妇人的行事风格虽然与开平帝不同,却自有一股润物细无声的柔韧,不愧是在深宫中历练二十多年的人物。
无论他内心作何想法,此刻都不得不承对方的情,于是微微躬身道:“娘娘谬赞,臣不敢居功自傲,唯有尽心尽力为朝廷办事,方不辜负娘娘的厚爱。”
吴贵妃淡淡一笑,柔声道:“国丧期间一应从简,本宫便不留你用膳了。”
裴越心领神会,行礼告退。
待他离去之后,吴贵妃缓缓靠在软榻上,方才的从容淡然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到化不开的悲伤。
她视线中仿佛出现开平帝的面庞,继而轻声自语道:“陛下,臣妾不会忘记您的叮嘱,一定会为您守好天家的江山,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第1095章 夕照如烟
皇帝的丧礼盛大又隆重,尤其是那些在思善门外哭灵的文武百官,尽皆涕泪横流悲恸至极,甚至还有不少大臣哭到失声。
太子刘贤历来以纯孝之心著称,这几天更是日夜守灵,好几次因为过于悲恸以至于晕厥过去。
宫城内外,乃至于整个京畿之地,近来都陷入无法自拔的哀伤之中。
对于大梁的百姓来说,开平帝足以称得上圣天子,他们不知道沈默云所言那些事的内情,纵然知道也不会郑重其事。究其原因,从十七年前开平帝登基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能感觉到那些官老爷们办事逐渐用心起来,家里的存粮也很少会出现青黄不接的状况,还能攒下一些银子为自家的小子娶个媳妇。
于是当朝廷发出布告之后,都中的百姓纷纷自发为开平帝祭奠守灵,可谓满城缟素哀声遍野。
然而生活总得继续,当务之急便是新君的登基仪式。
相较于十七年前都中人人自危的境况,这次的皇位更替未见波澜。在六皇子刘质自缢和陈皇后过世之后,二皇子齐王刘赟便闭门不出,这些天亦只是遵从仪制祭奠开平帝,没有任何引人遐想的多余举动。至于即将成年的九皇子和十一皇子,更是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由四朝元老、左执政莫蒿礼牵头,文武百官奉劝进表,京都士绅百姓的代表进万民书,太子刘贤遂定于六月初八日,即开平帝驾崩之后的第五天举行登基大典。
建章宫东暖阁内,两位年轻人对面而坐。
桌上有清茶两盏,炉香一鼎。
宫人皆被屏退,窗外清风徐来。
“我知道昨日母后将你喊去了景仁宫,也大抵能猜到你在见过母后之后又来见我是为什么。”
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尤其是接连遭遇诸多变故之后,刘贤的气度愈发显得沉稳镇定,虽然远远达不到开平帝的境界,但至少不会像以前那般,在裴越面前表露出懵懂姿态。
裴越发现一个比较有趣的状况,刘贤的自称依然是“我”,却称呼吴贵妃为“母后”,其内心所想耐人寻味。
他不慌不忙地问道:“为何?”
刘贤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悠悠道:“母后不愿清河成为将来的皇后,因为父皇的遗愿是天下一统,那么大梁必然会对南朝用兵。到时候清河的立场便会很尴尬,她如果不闻不问未免太过绝情,可若是出面劝谏,又会伤害到我与她之间的夫妻情分。其实说到底,皇后的身份不一样,虽说后宫不能干政,可对于朝野上下多少会有一些影响力。”
裴越感慨道:“既然殿下什么都明白,何必让娘娘担忧呢?”
刘贤不置可否,反问道:“将来若是朝廷决定对西吴用兵,你会因此抛弃那位妾室吗?”
裴越淡然地道:“好教殿下知晓,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她肯定会比我更希望大梁取胜。”
刘贤微微一怔,旋即想起来裴越的妾室乃是西吴犯官之女,全家老小仅有她一人逃了出来,不禁摇头道:“居然忘了这茬。裴越,是你教会我为人要言而有信,既然当初答应了清河会娶她,我自然不能反悔。再者,经过这半年的接触,我对清河越来越欣赏,她如果成为皇后,一定会是我的贤内助。”
他的态度很坚决,而且裴越隐约感觉到,某种变化正在刘贤身上发生。
与好坏对错无关,而是他逐渐希望能够掌握自己的人生,不像之前二十余年那般,事事遵循开平帝和吴贵妃的安排。
故此,裴越没有用大道理来说服对方,只是平静地说道:“殿下,你觉得陛下当年没有能力为贵妃娘娘正位吗?”
刘贤愣住。
裴越心平气和地说道:“如果殿下极力坚持,贵妃娘娘自然会让步。但臣不禁想问,殿下这样做有没有考虑过清河公主的想法?其实在臣看来,清河公主未必希望成为大梁的皇后。”
刘贤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过后,他微微皱眉道:“只是我已经许诺过会娶她。”
裴越道:“守信方为天子,殿下的坚持值得称道。只不过殿下也要明白一点,天子与百官不同,后宫可不仅仅只有一位皇后,还有皇贵妃的位份。对于清河公主而言,退一步或许更适合坐看云卷云舒。”
刘贤轻叹一声,缓缓道:“如此也罢。”
裴越心里松了口气,面前这位储君虽然孝心毋庸置疑,但有时候会格外固执,比如他当初替平阳公主顶罪之事。
好在至少到目前为止,刘贤还能听得进他的劝告。
……
六月初八,登基大典如期举行,在经过极其严苛与繁琐的仪式过后,刘贤头戴冕冠身穿冕服驾临承天殿,从礼部尚书宁怀安手中接过象征权柄的天子玉玺,然后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朝贺,正式登基为帝。
他尊生母吴贵妃为皇太后,加封九皇子为福王,十一皇子为寿王,同时对包括二皇子齐王在内的三位亲王大加封赏。
今岁年号继续沿用开平,定于明年正月初四日改号。
擢广平侯谷梁为左军机,襄城侯萧瑾为右军机,余者暂时不做变动。
而后昭告大梁两京一府十三州,减免各地赋税,并且大赦天下。
……
翌日午后,裴越在百余亲兵的护卫下离开京都,一路向北赶到兴梁府皇陵。
开平帝的陵寝修建于此,早在十五年前便已破土动工,于开平二年正式竣工。
既然开平帝临终前将身后事交给他,裴越自然不会轻忽大意,特地在梓宫发引之前来皇陵实地巡视一边。
只是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一位老熟人。
“刘都知,可还安好?”裴越当先开口问道。
站在他面前的中年人正是曾经很受开平帝器重的内侍省都知刘保。
相比曾经的富态和煦,仅仅几个月没见的刘保仿佛变了一个人,脸颊瘦削眼窝深陷,身体明显变得瘦弱。
刘保嘴唇翕动,随后行大礼道:“小人多谢侯爷救命之恩!”
不等他跪下去,裴越便伸手将其扶住,然后轻声道:“你替我的泰山担了那么大的风险,而且始终没有出卖他,我怎能见死不救?”
刘保愣在原地,满面震惊。
其时残阳似血,人间一片昏黄之色。
裴越幽幽道:“你们何苦一定要这样做?”
刘保默然不语,裴越这句话显然揭开一个秘密,那便是当日南薰殿爆炸发生之前,他跑到开平帝面前将陈皇后意图自尽的消息说出来,并非是怕担不起这个责任,而是如侯玉所言受人指使。
指使他的人便是裴越的岳丈,谷蓁的父亲,一等广平侯谷梁。
第1096章 天上的那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