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是,下官知道怎么做。”陈安几乎是咬牙回应。
莫蒿礼颔首道:“那便去做吧,不要有太多的顾忌。陛下这边老夫会不离左右,你不必担心。”
陈安领命退下,莫蒿礼又看向那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稍稍缓神之后问道:“你如何看待南薰殿的爆炸?”
中年男人不疾不徐地道:“老爷,此事至少有三方联手,即王平章、陈皇后和沈默云。先前王九玄担任禁军统领之时,您便提醒过李訾,要注意王家祖孙的暗手,而不是一味盯着王九玄明面上的心腹。很显然李訾没有将您的话听进去,否则禁军不会还藏着叛军的内应。另一边,如果没有沈默云的配合,銮仪卫内部这次不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
莫蒿礼双眼微眯,沉重地说道:“陛下始终没有提起沈默云的名字,这不符合他一贯以来的性情,说明天子有心疾。唉,现在再追究那些往事没有意义,老夫也曾劝过陛下很多次,否则何至于此。”
中年男人冷静地问道:“老爷,沈默云自从叛军起事后便待在府中,要不要先将其控制起来?”
莫蒿礼道:“盯着便是,陛下另有打算。你去安排人手保护几位皇子,防止王平章和刘质狗急跳墙。”
“是。”中年男人躬身一礼,然后大步离开。
莫蒿礼只觉一阵疲惫袭来,不禁靠向椅背,一声长叹。
第1067章 人间正道是沧桑(四)
内殿。
开平帝躺在龙床之上,神色十分虚弱,但是却不像之前那般呼吸困难。
他虽然不是顶尖的武道高手,年轻时终究下过苦功,对于自己身体的了解不弱于那些太医。那些被炸药激发的碎石伤到他的心脉等要害,这样的伤势已经不是太医们能够治疗的范畴,所以他才让辜鸿邈行金针秘法,以饮鸩止渴的方式延续生命。
殿内十分安静,仅有吴贵妃一人在旁侍奉。
她面上泪痕清晰,却不敢再哭泣出声,因为辜鸿邈再三叮嘱,如今陛下受不得任何刺激,否则牵动撕扯伤口会导致状况急速恶化。
走到龙床边小心翼翼地帮开平帝掖着被褥,她尽力让自己的表情温和从容一些。
开平帝微微转头,用眼神示意道:“坐。”
吴贵妃便贴着床边坐下来,柔声说道:“陛下,太医说了,静养一段日子便能痊愈。”
开平帝略显艰难地笑了笑,并未拆穿她善意的谎言,只是平静地说道:“爆炸发生的时候,朕忽然想到一件往事。”
吴贵妃深知天子的坚韧之心,这世上几乎没有任何事能够动摇,而且他让自己留下显然是有重要的事情交代,便轻声说道:“不知陛下想起了何事?”
开平帝悠悠道:“那还是开平四年,裴越刚去灵州的时候,被陈家后人设伏于旗山冲,险些命丧于此。太史台阁的密报中曾经提到,裴越率领藏锋卫进入山谷,然后两侧岩石被炸药炸塌,后军数十人尽皆被埋。”
吴贵妃何其聪慧,瞬间便想到一个令人惊惧的可能性,眼神不由得略显慌乱。
开平帝见状便安抚道:“别担心,朕让你留下,是因为有些话只能告诉你,暂时还不能告诉刘贤。”
吴贵妃脑海中浮现遗言二字,眼泪便无法自制地流下来。
开平帝很想抬手替她擦拭,却发现自己无法抬起手臂,眸光里终究显露几分怒色。
吴贵妃连忙俯下身,握着开平帝的手掌拂过自己的面庞。
开平帝神色复杂,轻声道:“这个局是朕与莫蒿礼在几年前定下的。当年朕之所以能登上皇位,是因为王平章派人毒害了二皇兄,朕为了稳定朝局不得不借助他的势力,因此让他不断在军中安插人手。时至今日,朕亦不知究竟有多少实权武将会站在他那边。”
他顿了一顿,叹道:“譬如宣化大营的郭林喜,定西大营的刘定远,尧山大营的蓝宇,甚至连罗焕章这样的忠耿之人也会成为叛军。”
吴贵妃静静地听着,然后难掩怒意地说道:“陛下,沈默云为何会反?”
开平帝眼神黯然,沉默片刻之后说道:“你也看出来了,其实这倒也不难猜测,没有沈默云的相助,王平章仅凭禁军中的内应还做不成这件事。他之所以会背叛朕,想来是放不下当年他的儿子意外遇害之事。”
吴贵妃微微一怔,脑海中出现一个非常模糊的年轻人身影,然后不敢置信地说道:“难道那件事不是意外?”
开平帝望着前方,略显艰难地说道:“朕起初并不知情,是沈文德遇害之后,王平章方才私下禀奏。他对朕说,沈默云是裴贞的左膀右臂,既然投效于朕,就必须全心全意地做一个孤臣。沈文德那孩子从小便展露出非同寻常的才能,除了无法修炼武道之外,其他方面皆称得上极其优秀。当时,沈默云有意让他入太史台阁,于是王平章便动了杀心。”
吴贵妃不解地道:“陛下只是没有替沈默云报杀子之仇,可是他真正的仇人不应该是王平章吗?”
开平帝道:“朕也是刚刚才想清楚,王平章将罪名推到朕头上,以此来谋求沈默云的帮助。但沈默云显然察觉到不妥,故而左右逢源一箭双雕。他不仅对朕隐瞒了许多关键的情报,也用同样的手段对付王平章。”
吴贵妃难过地攥紧双手,她并不认为身边的天子毫无错处,可是要知道大梁十多年来日益强盛,靠的不就是开平帝勤政爱民,提拔起诸多名臣良将,而且不会因为自身的好恶动辄掀起朝争。当年他提拔沈默云本就是为了安抚开国公侯,而以沈默云和裴贞的关系,王平章的做法才是正常。
只能说每个人都站在不同的位置和立场上,此间对错委实难以明辨。
开平帝继续说道:“銮仪卫分为明暗两部,明面上那一半人手由陈安统领,经过这一次的刺驾,相信他能挖出台阁和军方掺进来的沙子,将来掌控京都为刘贤保驾护航。暗地里那一半人手,朕在登基之初便交给莫蒿礼,即便朝中所有人都会反叛朕,可是莫蒿礼不会。”
吴贵妃忽而有些紧张。
开平帝温和地望着她,淡然道:“待朕驾崩之后,莫蒿礼会为刘贤坐镇朝堂一段时日,同时会将銮仪卫逐步交到你手中。朕从来没有动过这些人,即便近日风浪险急,因为这是朕留给你和刘贤的最后一张底牌。”
吴贵妃哀恸地道:“陛下……”
开平帝摇摇头道:“不要悲伤,眼下还不到时候。你记住,朕一直没有亮明这张牌,因为它是由朕十七年来费心培养的死士组成,于权谋本身并无用处。将来若是有权臣威胁到你们母子,刘贤又无法用帝王心术制衡,便可以出动这些死士杀之。”
吴贵妃点了点头,她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在去年那场关于宫中赐婚裴越的流言甚嚣尘上之时,刘贤入宫为裴越说情,开平帝曾经问他将来裴越势大难制又如何,刘贤的回答令她意想不到。
“儿臣会集合所有力量直接杀死他。”
难怪当时开平帝会显得十分欣慰。
吴贵妃问道:“陛下,莫老大人的身体状况恐难持久,剩下六位辅政大臣该如何对待?”
开平帝凝眸沉思,缓缓道:“莫蒿礼离去之后,由洛庭接任首席辅政大臣,韩公端任东府右执政。升谷梁为西府左军机,萧瑾接任右军机,三年之内再让谷梁辞官。李訾依旧掌管禁军,至于裴越……有些话朕会亲自告诉他。”
吴贵妃垂首应下,见他面上流露明显的倦色,便关切地说道:“陛下,且先歇一歇。”
开平帝眨了眨眼。
吴贵妃便起身退出寝殿,召宫人内监进来侍奉。
然而开平帝却无法入眠。
他脑海中浮现一些人和事,譬如旗山冲中险些炸死裴越的火药,又如告知自己陈皇后将要自尽的内监都知刘保。
以及陈皇后身旁那个与陈轻尘容颜十分相似的年轻女子。
想来便是那个陈希之。
“你在这件事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开平帝无声自语,仿佛裴越此刻就在他面前。
第1068章 人间正道是沧桑(五)
中山侯府,后宅正堂。
皇宫方向传来巨大的爆炸声之时,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叶七便遽然起身,如星辰一般明亮的双眸中泛起惊疑不定的光芒。
谷蓁见状便紧张地问道:“叶姐姐,怎么了?”
叶七知道裴越藏着的秘密,也曾去过绿柳庄内部看守森严的密室,听他说起过那些黑灰色粉末的恐怖力量。无论新年夜侯府燃放半个时辰的烟火,还是大婚之日裴越为她准备的礼炮轰鸣,在世人看来无非是少年显贵的春风得意,可叶七却明白这意味着裴越暗中发展的技术越来越成熟。
裴越所言火药之强,便是她这般天赋异禀的武道高手都必须谨慎应对。
纵然相隔较远,爆炸声依旧能听得清楚,叶七下意识以为这是裴越的安排。
不过她很快否定这个推断,原因倒也很简单,如果裴越真的打算这么做,不可能对她和身边这些姑娘们隐瞒,至少也会提前让家中做好万全的准备。
转头望着谷蓁微皱的眉眼,叶七平静心绪,摇头道:“宫里出了大事,不过大家放心便是,这肯定与夫君无关。再者,方才谷侯爷派来的人你们也见了,夫君他如今在城外收拾那些叛军,宫里的变故波及不到他身上。”
桃花那张小脸因为担心而皱成一团,低声道:“叶姐姐,少爷不会受伤吧?”
叶七此刻已经恢复正常,微笑道:“你家少爷怎么可能受伤?如今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桃花用手抚着胸口,心中那颗悬着的大石头稍稍落下几分。
林疏月先是看了谷蓁一眼,然后对叶七说道:“姐姐,谷侯爷的亲兵说,叛军已经攻入西城,现在朝着皇宫而去,少爷肯定也要入城领兵作战。叛军人多势众,少爷麾下的大半主力都在北疆,现在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谷蓁起身望着叶七,果决地说道:“林妹妹说的极是,请叶姐姐带着府内所有亲卫去帮助相公。叛军的目标是皇宫,暂时应该不会袭扰我们这儿。倘若皇宫守不住,将来也无法靠着数百护卫保护大家。姐姐请放心,如果真有危险,我会带着二位妹妹及时躲进地道里。”
叶七想起裴越在回信中的叮嘱,不禁有些为难。
从他的推断和分析来看,开平帝已经做好王平章谋反的应对和反制措施。在裴越返京之后,西军长弓大营的信使出现印证了他的预想。故此,王平章的失败可谓是板上钉钉,除非他有能力将禁军和京都守备师全部变成自己的人。
这显然是无稽之谈,所以裴越再三嘱咐叶七,要留在府中统领明暗两支护卫,保护好所有人的安全,防止王平章在注定失败之后做出狗急跳墙的举动。
然而看着身边三位女子极其相似的坚定神情,叶七略显无奈地道:“好,我带人去找夫君,不过府里总得留下一些人手,万一局势太过混乱,总得防备有人袭扰。”
归根结底,她何尝不担心那个总是涉足险境的家伙……
众女自无不可,谷蓁一边挽着一个,目送叶七大步离去,长枪已然在手。
临出府时,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出现在叶七面前。
叶七望着他握在手中的长剑,平静地道:“钱公子有事?”
“见过叶夫人。”钱冰上前见礼,然后问道:“敢问叶夫人可是要出府相助裴侯爷?”
叶七颔首道:“没错。”
钱冰诚挚地道:“如果叶夫人信得过,还请您坐镇府中,小人愿以性命保护侯爷的周全。”
叶七自然不会贪生怕死,她与裴越经历过那么多风雨,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这座侯府是裴越和她的家,也是王平章等人的眼中钉,他们只需要派来一队叛军攻占侯府,裴越便会投鼠忌器,对于局势将会产生无法估量的影响。
她甚至不能确定,如果自己带着防卫力量离开之后,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线会不会立刻集合人手杀进府中,抓住任何一个人都能威胁裴越。
这才是她先前迟疑的根源。
钱冰快速说道:“叶夫人,如今禁军和叛军正在交战,侯爷久经沙场经验丰富,并不会轻易陷入敌人的陷阱,唯一需要担心的是王平章豢养的死士偷袭。小人不才,此生只擅长一件事,还请叶夫人允准。”
叶七点点头道:“你需要多少人手?”
钱冰干脆利落地答道:“小人更习惯独自一人。”
叶七当然知道太史台阁第一刺客出手的分量,刺客不仅仅擅长刺杀,而且必须精于保护之道。在接下来混乱的局势中,有钱冰暗中保护,裴越理应不会遭遇危险。
她看着对方极其普通的面容,放缓语气问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钱冰躬身一礼,并未起身,沉声道:“小人想用这条命换沈大人一命,等叛军平定之后,恳请裴侯爷救救沈大人!”
宫中的爆炸和变乱足以说明很多问题,再加上当初钱冰投奔裴越的原因,他显然已经明白那位中年男人的计划和将来的命运。
叶七轻叹道:“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兹事体大……请恕我不能替裴越做主。”
钱冰慨然道:“多谢叶夫人体谅,小人不敢奢求一个保证,只盼叶夫人能将方才的对话转告裴侯爷。”
叶七正色道:“我会一字不差地转告。”
钱冰再行一礼,然后转身大步而去。
一人一剑,背影壮烈,浑不似往日那般谨小慎微。
……
皇宫外围,叛军攻势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