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唐临汾和傅弘之麾下有四千余真正的步卒,余者皆是他们从都中带来的民夫。边疆本地的耳目虽然一直盯着浑源县,却根本无法分辨,因为这段时间以来唐临汾从未派出四千人以上的队伍离开县城,那些民夫一直被稳妥地藏在营内。
瞒天过海之后,裴越带进荒原的军队看似只有藏锋卫,实际上还有八千泰安卫步卒,总兵力将近两万,所以他才会分出三千骑,命韦睿突袭北方的荒原部落。
如此一来,他身边明面上只剩下八千骑兵,自然可以加强敌人的信心。
张德的出现让裴越有机会查清楚边军的问题,于是他刻意压制行军速度,以每天五十里的速度慢慢悠悠地赶赴库塔群山。一方面他利用权限调派台阁和銮仪卫的人手,将张德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继而确认蛮人、张德和郭林喜之间的关联。另一方面则是让韦睿脱离主力,对蛮人部落进行半数诛杀的突袭,以此逼迫蛮族大军出山决战。
看似运气站在裴越这一边,实则他所做的每一步都有迹可循,在敌暗我明的前提下,将运筹帷幄之道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是对于猎骄靡和五千步卒的主将王惠而言,他们坚信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只不过这个机会略显渺茫,因为接下来双方再无取巧之机,只能凭借悍勇之气正面厮杀。
当王诩部骑兵损失大半不得不脱离战场时,在猎骄靡和王惠的联手指挥下,剩下一万一千多名步卒继续朝着南方的泰安卫冲去。
他们当然知道藏锋卫如毒蛇一般跟在身后,但是这个时候没有人能做到让上万步卒步履整齐地变向,更何况其中还有六千多名没有经过正规操练的蛮兵。
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借助之前冲锋的势头,咬牙承受后方被藏锋卫攻击带来的损失,在最快的时间内冲过前方四十余丈的路途,如汹涌的海水一般吞没营地前的泰安卫。
待双方陷入混战之中,这种犬牙交错的态势会降低藏锋卫骑兵的威胁,如果他们想要救援泰安卫,只能放弃高机动性的优势加入乱战。
这便是须臾之间猎骄靡和王惠达成的共识,如今双方的兵力对比出现倒转,想要取得最后的胜利,只能依靠己方士卒的勇猛。
其实单论这段两里多地的奔跑,倒也能证明蛮兵和伏兵士卒的实力。
一般而言步卒进攻不会在太远的距离便开始发起冲锋,因为这会迅速消耗士兵的体力,并使其在实际接敌时陷入过度的疲劳,以至于无法进行有效的白刃战。
不需要猎骄靡大声呼喊,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处境。如今被藏锋卫截住退路,他们已经无法顺利返回库塔群山之中,想要活下来只能拼尽一切。
上万人的冲锋震颤大地,然而谷范率领的泰安卫未见丝毫慌乱,镇定从容地列阵以待。
将此时,蛮军后方的藏锋卫却没有趁势咬住,反而在裴越的指挥下放缓速度。
将士们利用这极其短暂又宝贵的时间大口喘气,裴越则平静地望着南方,一里多地外便是蛮军的后阵,眼看着他们即将接近泰安卫的阵地,但他眼中毫无担忧和焦急的情绪。仿佛如坊间传言那般,藏锋卫和武定卫才是他的嫡系,泰安卫属于可有可无的鸡肋。
孟龙符和陈显达显然不会这样想,其实在唐临汾接任泰安卫指挥使后,这支军队的面貌和士气便有了极大的提升,因为他们本就是从西军调来的精锐,此前在高英之流的颐指气使下早就憋着一股火。
裴越对他们亦无轻视之意,一应待遇和武定卫平齐,之所以他此时要刻意做出一个短暂的停顿,为的仅仅是等待纷繁战局中那个一锤定音的机会。
那便是昨夜他同麾下众将所言的锤砧战术。
蛮族大军抵临阵前,泰安卫已经在这段时间内改换阵型。
此前面对骑兵冲击时,他们使用的是裴越因地制宜编排的变种马其顿方阵,利用三截式长枪大阵顺利绞杀对方的骑兵。此战结束之后,在谷范的指挥下,中军士卒迅速扛起大盾来到阵前,与大刀兵组成刀盾阵。
看起来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防御阵型,但是经过裴越的精心设计,这套阵法同时兼具防御和攻击双重效用,隐约还有鸳鸯大阵的影子。
北营将士无论骑步,鸳鸯阵是每个人都必须熟练掌握的战术,只不过裴越改良的鸳鸯阵与前世戚将军的设计差别很大,更注重每个小队成员之间的掩护和配合,对于兵器的要求并不严苛。
猎骄靡亲率嗤罗利勇士,另一边王惠则带着千余核心精锐,宛如潮水之上的两座洪峰,从东西两个方向几近于同时拍向泰安卫的阵地。
谷范挥动长枪,与猎骄靡的铁根在半空中悍然相击。
他的身形纹丝不动,猎骄靡却后退一步。
两人交手的状况就是这场白刃战的缩影,面对凶残的蛮族大军和王家私兵,泰安卫的阵地在第一波攻势中陡然一晃,宛如一位巨人遭遇狂风的冲击,呈现出即将倾倒的迹象。
然而——
“宁死不退!”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从泰安卫数千步卒口中同时吼出,摇晃的巨人再次站稳脚跟,昂然屹立于营地之前。
裴越虽然看不见双方交战之处的状况,但是他能想象到局面的惨烈。
他深吸一口气,厉声喊出决胜的强音。
“藏锋卫,冲锋!”
第1032章 决胜之时
裴越亲率中军,孟龙符和陈显达各领一军,七千余骑兵向着南方狂飙突进。
贾成稳稳地扛着帅旗,纵然身体开始出现疲惫的状况,但他的双眼无比明亮,泛着骇人的杀意,精神更是处于无法言说的亢奋状态。
曾几何时,他只是单纯地想为家人和乡亲报仇,毅然加入藏锋卫中,年仅十七岁便成为裴越亲自任命的旗手。西境战事结束后,他没有选择离开军伍继续读书人的生活,即便那位已经作古的私塾先生说他在文道上颇有天赋。
因为他喜欢如今的生活,并不仅仅是为了功名利禄。
他没有在别的军营待过,不知道常人理解的军中生涯是什么模样,他只知道裴越麾下的军队纪律极其严明,而且从上到下都有一份体恤百姓的仁心。对于像他这样的农家子弟来说,恐怕再也找不到如此独特的群体。
他在兴安府城看过百姓遭受蛮人袭击之后的惨状,也在九里关亲眼见到数百同袍宁死也要点燃烽火的壮烈遗迹,所以此刻跟着裴越向前冲锋,他只觉得浑身的热血都在燃烧,甚至即刻赴死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不仅是他这般想着,此刻藏锋卫每一位骑兵都已经抱着必死的信念。
更不消说陈显达这样公认的莽夫,他甚至比裴越冲得更快,双手牢牢握着那杆宽刃朴刀,口中嘶吼着旁人根本听不懂的音节。
一百丈、八十丈、六十丈……
距离越来越近。
蛮族大军当然不会傻傻地用后背迎接藏锋卫的攻击,猎骄靡和王惠发现营地前的泰安卫是一块啃不烂的硬骨头,就连嗤罗利勇士都无法顺利碾碎对方的防御,这让所有人心中隐约泛起恐慌——要知道在面对哥舒意率领的五千精锐时,嗤罗利勇士仅仅用了一次冲锋便让对方溃散。
泰安卫步卒经受着极其恐怖的压力,但是他们依旧保持着阵型的完整,两军交界处如同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蛮军只能站在水中强攻,却无法攀上岸边让双方陷入撕扯的混战之中。
不断有同袍倒下,可是没有人退缩。
残酷的厮杀彻底激发出这些西军精锐的悍勇,当年他们能够一次次挡住西吴铁骑的侵袭,今日自然也能挫败蛮人的幻想!
惨烈的战事持续进行,后方的藏锋卫骑兵快速逼近,坐骑的速度不断提升,冲锋的阵型已经凝练成尖锐的刀锋。
猎骄靡用铁棍挡住谷范的长枪突进,顺势向后撤去,没有理会被谷范前进刺死的两名族人,在军须靡的配合下指挥着后方族人转向防御。
其实这不需要他特意回身指挥,蛮兵再蠢也不至于任由对方的骑兵踩踏自己的后背。但猎骄靡显然不会承认,他在荒原上神力无人能敌,可是对面那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竟然还要胜过自己一筹。在短短半刻钟的时间里,两人已经硬碰硬交手数十次,猎骄靡的虎口隐隐发抖。
于是他转头向后,望向冲锋在前的裴越,咬牙催促着族人挡住。
直到此时,他都没有意识到如今战场上的态势变化。
当泰安卫挡住蛮军的进攻后,蛮军便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况,虽说后阵一部分蛮兵正准备抵抗藏锋卫的冲击,但实际上大多数人依旧在不断向前,试图冲垮泰安卫的阵地。
裴越早已将局势尽收眼底,故而在那个短暂的停顿之后,当蛮族大军和泰安卫短兵相接,藏锋卫便重新开始起速,飞快冲向蛮军的后阵。
何谓锤砧战术?
说起来很简单,那便是在敌方步卒冲击之时,让己方步军像铁板一般抗住对方的攻势,让敌人悉数停留在己方步军阵地之前,此时再以骑兵迂回至敌军后方,以背冲之势发起强突,如一柄穷天地之力铸就的大锤轰然砸向敌军的背部!
换而言之,此刻的蛮军和伏兵便是砧板上的鱼肉。
实战中想要做到这一点不容易,首先便是己方步卒必须能守住阵地,一旦步卒溃败便前功尽弃。
其次则是骑兵要具备极其强悍的突击能力,要在战场上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将对方死死拍在铁板之上。
只见尘土漫天而起,裴越手握长刀,坐骑如有神助径直跃入蛮军后军,紧接着便是无数骑兵马踏蛮人,在最后的决战时刻他们终于展现出那支纵横世间百战雄狮的全部实力。
锋芒毕露!
似滚汤泼雪一般,蛮军后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散,曾经在大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的蛮人根本抵挡不住铁骑的攻势。刹那之间确认对方更加强大的事实,本就只是凭着本能战斗的蛮人心中的血勇之气飞快消散,很多人下意识地转身朝着南方逃命。
连锁反应很快迸发,蛮军的整体阵型被迫向南挤压,连一心只盯着裴越的猎骄靡都根本挤不回去。
然而挡在蛮军前方的是像铁板一般坚硬的泰安卫。
他们的活动空间不断被压缩,前方是根本无法逾越的坚石,身后则是疯狂冲击与砍杀的藏锋卫。
这场漫长的战斗十分考验蛮人的心理素质,实际上每个人心中的那根弦早已绷紧。
当陈显达一刀将前面逃跑的蛮兵头颅斩下,继而泛起满脸狰狞如恶鬼一般的笑容时,旁边的两个蛮兵猛然丢下兵器,茫然无措地想要逃跑。
四面八方都是人,他们已然无处可逃,可是他们口中发出的凄厉喊声却震断了周遭同伴心中的那根弦。
由点到面,从内到外,恐慌和畏惧的情绪疯狂蔓延。
犹如城墙轰然垮塌,荒原之上的蛮军终于崩溃。
猎骄靡的脸上浮现绝望的神情,远处的王惠亦是如此。
战事尚未结束,对于藏锋卫来说接下来的任务可谓得心应手,毕竟他们最擅长的便是痛打落水狗,小规模集群围歼更是拿手好戏。甚至不需要裴越下令,他们便以百骑为一队,开始分割包围已经彻底陷入混乱的敌军。
裴越勒住缰绳,单手持刀遥望着远处面色惶然的猎骄靡,眼中唯有冷厉之色。
胜负已定。
第1033章 不死何为
荒原之上,狂风猎猎。
方圆数里的战场上,蛮族大军和那支伏兵已经被梁军分割包围。对于少数慌不择路地朝北面逃命的蛮人,藏锋卫未予理会,一丝不苟地执行绞杀那些负隅顽抗之敌的任务。
随着时间的推移,战斗的烈度开始降低,因为还能作战的蛮军越来越少。
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大半个时辰过后,敌军死得死逃得逃,只剩下约莫二三百人被梁军团团围住。他们就像绝境中的赌徒一般,背靠背聚在一起,双手死死握着兵刃,眼色赤红地盯着周围的梁军。
“裴越,出来!”
人群之中,响起猎骄靡绝望的怒吼。
纵然只剩下这么一小戳敌人,大梁将士也不曾轻敌大意,他们没有靠得太近。在距离中心蛮人约二十丈左右的外围一圈,泰安卫的将士竖起刀盾阵,身后则是弓手和藏锋卫的骑兵,以防备对方狗急跳墙垂死挣扎。
听到猎骄靡的喊声后,裴越策马来到刀盾阵后方,身边跟着谷范和数位大将。
他冷漠的目光越过身前的将士,却没有看向满身是血的猎骄靡,而是凝视着旁边的王惠。
裴越不知道此人的姓名,但是在方才的厮杀中,早已确定他便是这支伏兵的主将。
猎骄靡望见裴越的身影,随即厉声喊道:“裴越!”
然而裴越压根没有理会他,只望着王惠问道:“你姓王?”
王惠迎着裴越的目光,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不慌不忙地说道:“阁下便是中山侯?果然传闻不虚,今天能够领教中山侯的兵法谋略,某颇感荣幸。”
裴越微微摇头,漠然道:“你为什么还有脸同我寒暄?”
王惠一窒,显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所处的位置。
风声呜咽,将士们都安静地听着。
裴越望着王惠的双眼,幽幽道:“我不论你姓甚名谁,但我知道你同样是梁人。今日你和蛮族狼狈为奸,杀害京军北营的将士,我会将你的尸体好好保存,然后带回京都找人认领。”
他眼中浮现凌厉的光芒,一字字道:“记住,我会杀你满门,从老到小一个都不放过。”
所有将士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的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