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裴越垂首应道:“娘娘谬赞,臣不过是尽职尽责,不敢妄言功绩。”
陈皇后虽年过四旬,但仍旧保养得极好,气质端庄华贵,看起来像是三旬之龄。望着裴越一本正经的样子,她不禁莞尔道:“你如今已是一等国侯兼京营主帅,却是不好再封赏你了,若是那些金银之物,恐怕以你如今的身家也不放在眼里。本宫这里准备了两份礼物,并非是给你的,而是给两位新娘子的,难道你要替她们拒绝?”
这些话由她来说再合适不过,裴越想了想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满含征询地望向叶七和谷蓁。
陈皇后继续说道:“本宫思来想去,等闲物事恐怕衬不上这两位倾国倾城的新人,还有可能被裴越这孩子嫌弃,便从压箱底的嫁妆中找到两柄玉如意,为二位新人做添妆之礼。”
满堂皆惊。
两位宫人各捧着一柄玉如意,走到谷蓁和叶七身前。
二女一时间不敢接过,毕竟这份赏赐过于恩重,而且如意不比其他珍宝,这里面有着非常明显的深层寓意。
陈皇后笑道:“你们收下罢。往后若是裴越欺负你们,凭着这柄玉如意,你们随时可以进宫,本宫自然会替你们做主。”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接过便是目无尊上之罪,叶七和谷蓁只能恭敬地接过然后谢恩。
裴越心中大抵猜到皇帝的心思,恭敬地行礼道:“微臣谢过陛下、娘娘的恩典。”
开平帝略有些恍惚,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裴越用“微臣”的自称。
这位御宇十七载的君王微微颔首,平静地说道:“你先送二位新人回内宅罢。”
“臣遵旨。”
裴越看了一眼与莫蒿礼微笑闲谈的开平帝,护着叶七和谷蓁转入内宅,一直走进那五间正房之内,身边只有最亲近的人时,他才重重地叹了一声。
叶七怜惜地说道:“皇帝只是想同你缓和关系,何必背负这么大的压力?”
裴越摇摇头,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仰头灌下,然后斜斜坐在桌边道:“我讨厌这种藕断丝连的牵扯,更不想欠上皇后那边的人情。”
谷蓁缓步走到他身边,抬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心,柔声道:“裴兄弟,外面的事情我不太懂,可是之前听叶姐姐说起过,陛下虽然想打压你,但终究不会对你逼迫过甚,毕竟他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办。”
裴越伸手握住谷蓁柔嫩的手掌,轻叹道:“多谢蓁儿姐姐宽慰。”
谷蓁心中大羞,瞟了一眼似笑非笑的叶七,连忙挣脱道:“裴兄弟,你先出去陪客罢,陛下和娘娘还在外面呢。”
裴越摇头道:“不去,我要陪着两位姐姐说话。”
看着他这般无赖的模样,谷蓁压根没有办法,最后还是叶七上前抓着裴越的胳膊,将他丢了出去,轻笑道:“啰嗦甚么,不要打扰我和蓁儿妹妹聊天,快点去罢!”
裴越只能苦着脸前往前院正厅,身后传来一阵娇笑声。
正厅之内宴席已开,主桌上除了帝后二人,便只有左执政莫蒿礼相陪,其他人没有资格入座。
今日这场婚宴的席面由沁园的名厨操持,飞禽走兽山珍海味不一而足,而且每桌席面上都有不同口味的菜式,充分满足所有贵客的喜好,就连酒水都准备了破阵子和春竹叶等数种。
酒过三巡之后,莫蒿礼起身告罪道:“陛下,娘娘,老臣原本只是来此帮这小子主持大礼,病体残躯无法久坐,还祈陛下恕罪。”
开平帝颔首道:“均行公无需多礼。裴越,你代朕送一送均行公。”
“臣遵旨。”裴越起身应下,然后亲自搀扶着莫蒿礼走出正厅。
穿过侯府中门,走下台阶来到静候在此的马车旁边,莫蒿礼停下脚步,老迈的双眼望着裴越,温和地问道:“裴小子,今日可还满意?”
裴越面露苦笑道:“两柄玉如意赏下,晚辈怎敢不满意?”
莫蒿礼轻轻拍拍他的手背,轻声说道:“小家伙,还记得年前那场朝会结束之后,老夫对你说过的话吗?”
裴越颔首道:“晚辈不敢或忘。”
莫蒿礼神情复杂地说道:“陛下打压你是出于无奈,但是在老夫看来,陛下心中仍旧希望和你成全一段君臣之义,否则不会做到今天这个地步。老夫知道你这段时间对陛下颇有微词,可若是设身处地考虑一番,你又不肯接受公主的赐婚,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
他顿了一顿,喟叹道:“陛下其实很不容易,你要体恤圣心。”
裴越若有所思地望着老人。
莫蒿礼慈祥地笑笑,用力握紧了裴越的手,然后松开手转身在家仆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裴越望着马车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夜色渐渐降临。
空气中仍有丝丝缕缕的寒意。
他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衣物,然后面色平静地转身回府。
第925章 古今多少事
婚宴热闹非常,只是因为帝后在场,厅内的权贵们多少显得有些拘谨。
在莫蒿礼告病退下不久之后,开平帝便让陈皇后先行返回宫中,然后对裴越说道:“你陪朕走走。”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裴越心知肚明,皇帝今天带着陈皇后来做他的高堂,让他的大婚之礼有一个非常完美的结束,兼之又以皇后的名义赏给两位新人极其珍贵的玉如意,肯定是希望借着这个机会对之前的那些事做一个了结。
侯府内处处张灯结彩,一片祥和喜庆的氛围,只是明里暗里出现很多矫健的身影。
裴越历来小心谨慎,虽说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在他成亲的大喜之日闹事,但是他必须做好防备,所以今日府内除了亲兵之外,还有一些从沁园和祥云号调来的护卫。
只不过在帝后驾到之后,整个前院的防卫工作便已经被宫中廷卫接手,整体的防护密不透风,连一只鸟儿都飞不进来。
君臣二人漫步至花厅之内,一群宫人内监远远地跟着。
开平帝打量着府内雅致的陈设,淡然说道:“你似乎不欢迎朕的到来。”
裴越心中一怔,随即坦然答道:“陛下,这话可是冤枉臣了。”
开平帝微微勾起嘴角,不疾不徐地说道:“去岁朝会之后,你不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同朕划清界限?”
裴越轻叹一声,老老实实地说道:“陛下,臣只是有些诧异而已,原本以为陛下就算要来,也会带着贵妃娘娘驾临,没想到来的竟是皇后娘娘。”
在他和大皇子阐明心迹之后,前段时间他为大皇子游走说项,取得了非常不错的效果,宫中对此应该了如指掌。既然皇帝希望他能够成为大皇子的支持者,那么今天就应该带吴贵妃前来,为何出现的是陈皇后?
而且还让陈皇后赏下两柄玉如意,这是何等贵重的人情?
如此一来,岂不是让裴越被夹在中间,将来他还怎么对二皇子下手?
开平帝略略有些诧异,他没想到在经历先前那些打压之后,裴越还能在自己面前如此实诚,不由得思绪飘飞,面上却冷了下来,轻斥道:“糊涂东西,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裴越微微一愣,满面茫然地望着皇帝。
开平帝心中好笑,坐下后指了指桌上的茶壶,随后指点道:“皇后乃是六宫之主,朕当然得给她体面,这种正式场合怎么可能避开她?你以为朕能像你一样,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想做便任意妄为?倘若今夜朕带着吴贵妃来做你的高堂,明日便有一群人弹劾你,说不定连朕都躲不开。”
裴越恍然,一边替开平帝斟茶,一边不好意思地笑道:“好久没听陛下训斥教导,臣确实又变得愚笨了。”
开平帝接过茶盏,指着对面说道:“坐。”
“谢陛下。”裴越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坐下来。
开平帝心中感叹不已,抛开一个潜在权臣对天家皇权的威胁,他确实喜欢面前这个年轻臣子,因为他不仅忠心能干,而且能够让他这位至尊感受到一丝难得的亲情。
自古以来,天子都是孤家寡人,连皇子都是需要防备的对象,开平帝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或许他私心里都不愿承认,裴越这个臣子总能让他有种舒心的感觉。
一念及此,开平帝轻叹道:“朕虽然是天子,但是也不能随心所欲,凡事都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影响。比如今天即便朕想带吴贵妃来,也必须顾及皇后的体面,也得在意这件事会造成的反响。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次出宫,而且依旧在京都之内,禁军和廷卫也要做好详尽的安排。”
裴越闻言默然。
其实皇帝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直白,显然是不想他误解了话中的深意。
他不禁想起方才送莫蒿礼离去时,老人那番情真意切的提醒。
莫蒿礼比他更了解君上的性情,从帝后二人的悄然而至,老人便看清楚开平帝的心意,所以便有了那番规劝之语。
花厅内的气氛很安宁,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裴越缓缓抬起头,略显艰难地说道:“陛下,臣不是贪恋权势,只是不能接受重新变成白身。”
开平帝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他微笑问道:“为何?”
裴越诚恳地说道:“臣这些年得罪了太多人,而且手里握着太多的财富。倘若臣就此交出所有权柄,陛下在时当然能护住臣,可是……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等到陛下百年之后,臣如何能够保护自己和亲人?那些人会将臣撕碎,然后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吞进肚子里。”
开平帝好奇地问道:“你不是很信任刘贤的品格?若非如此,这段时间你也不会帮他游走说项。”
裴越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人总是会变的。”
开平帝望着他眼中那抹忐忑和伤感,终于意识到一个原本不该忽视的问题。
看来此前的那番打压,已经伤到了这个年轻臣子的心。
其实按照常理来说,他身为君上无需在意臣子的想法,他们只需要接受和服从。然而裴越终究不一样,可以说他是开平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再者从过往的事迹来看,这个年轻臣子和其他人有着非常明显的区别。
从当初他献上蜂窝煤的方子只为保住祥云号在京都的市场,再到后来他的所有抉择,都能非常清晰地看到,裴越的忠心和私心都没有任何隐瞒。
他愿意为了天家和大梁奉献自己的力量,但是从不讳言想要保住自己的前途。
有忠心,但是不愚忠。
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敢于在皇帝面前表明心意。
开平帝暗自感叹,究竟是怎样的经历才会造就裴越如此奇特的性情,与这世间所有臣子都不同。
想到这儿,他神色凝重地问道:“既然人都会变,那你会不会变?朕以往虽然经常嘲笑你肚子里没有墨水,可是朕知道你喜欢读史。纵观煌煌史书,王朝鼎盛之时人人皆为忠臣,风云变幻便会出现无数权奸,此等人屡见不鲜。”
裴越望着皇帝精光内蕴的双眼,诚挚地说道:“陛下勤政爱民,百姓安居乐业,大梁平定天下已成定局,谁都改变不了这等大势。史书上乱臣贼子无数,可是从未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谋逆成功。难道臣靠着藏锋卫一万骑兵,就能造反叛乱谋取天下?”
开平帝忽地笑了起来。
裴越叹口气,缓缓道:“陛下,其实臣早就想说这些话了。臣如今是一等国侯,将来说不定还能得个国公,可谓清贵之极。而且臣有花不完的银子,又娶了自己喜欢的女子为妻,又不需要像陛下这般劳心费力,日子不知过得多么舒服惬意,臣吃饱了撑着要去想根本没有成功可能的造反?”
开平帝温和地说道:“可是你还很年轻。”
裴越微笑道:“只要陛下不再加封臣的爵位,不升臣的军职,让臣踏踏实实地为大梁做事,又会有什么问题呢?”
“幼稚。”
开平帝批了一句,然而眼中的笑意毫不掩饰,随后说道:“其实朕一直没有怀疑过你的忠心,但是就像你所说的那样,人总是会变的,所以不得不做一些安排。”
他顿了一顿,郑重地说道:“裴越,朕从来没有对一个臣子说过这些话,你千万不要让朕失望。”
裴越松了口气,起身道:“请陛下吩咐。”
第926章 都付笑谈中
开平帝望着这个年轻臣子挺拔的身姿,摆摆手微笑道:“坐下说。”
裴越依言入座,眼中情不自禁地泛起亲近的神色。
开平帝很喜欢他这样的神情,似乎又回到曾经那种君臣信任无间的状态,随即温和地说道:“朕从始至终没有想过要将你逼上绝境。在南境之战结束后,有很多人向朕建言褫夺你的军职,避免将来有不忍言之事发生。朕没有这样做,因为想看看你的心思。”
裴越苦笑两声,摇摇头表示不解,问道:“陛下,究竟是谁非要置臣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