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令人牙齿酸痛的弓弦拉动声接连响起,近千名强弓手将两石弓逐渐张开,冷漠地凝望着前方冲来的北梁骑兵。
外围的大戟士严阵以待,所有人深吸一口气,等待骑兵第一波也是最强悍的冲击。
然而方云天忽地扭头看向远处战车之上的方谢晓,父子二人几乎同时色变。
远处蹄声有异!
裴越忽地怒吼道:“分!”
在距离陷阵营还有六十丈以上时,如潮水一般涌来的藏锋卫猛然变阵,只见裴越、谷范和唐临汾各带一队骑兵变向朝着两个侧翼卷去,继而露出一直被他们藏在后面的近千截然不同的骑兵。
看到这一幕的方云天猛然瞪大双眼。
在藏锋卫的后方竟然是八百重甲骑兵!
仓促之间难以分辨,其实这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重甲骑兵,至少不能和西吴的安阳龙骑相提并论,只不过是尽可能增加甲胄的覆盖和厚度。
如果裴越按照安阳龙骑那样打造,这支重骑兵绝对跟不上主力的速度。这一路上五千余骑共同承担所有的甲胄,一直到接近战场才开始着装,然后裴越将他们藏在腹心之中,利用冲锋的路程不断加速,最终在接近陷阵营六十丈才露出锋利的獠牙。
望着南周重甲步卒略显慌乱的姿态,裴越只觉无比畅快,他怎么可能会漏掉陷阵营的存在?
“放!”
方云天没有再迟疑,一声令下,近千强弓手抛射而出,势大力沉的长箭如铁幕一般遮蔽天空。
但是因为裴越提前变阵的缘故,这轮箭雨并未重创冲向侧翼的骑兵,至于正前方的八百重骑,他们在折损数十人之后,终于冲到陷阵营面前。
大戟如林,铁骑猛踏。
破阵!
两翼的骑兵已经完成转向并且再度提速,顺着重骑踏破的缺口杀入对方的阵型之中。
不可一世的陷阵营立刻陷入无法扭转的劣势,以裴越和谷范为首的绝顶高手不断肆虐着挡在面前的敌人。
远处的方谢晓看着这一幕不禁攥紧拳头,指甲掐破皮肤,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眼看着陷阵营已经被冲破,方云天率众拼命地支撑,旁边的亲兵冲上来想要拉走方谢晓,他猛地甩手却发现甩不掉。
扭头一看,只见是最小的儿子方云骥拉着他的手臂,满面惊慌地指着远处说道:“父亲,那边!”
方谢晓抬头望去,险些眼前一黑。
江陵正南阳春门已经大开,然而十余天来无数次想要攻破这座城门的周军却只能狼狈逃窜,那位手持长枪一袭红衣的女将率领五千锐卒杀出,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正面击溃宁国大营的步卒。
其实叶七已经很疲惫,毕竟之前她在东面城墙上承受着最多的攻击,甚至还要主动出手解救那些陷入险境的燕山卫将士。但是她的身法依旧迅疾如风,长枪依旧挡者披靡,因为她知道在南面远处,裴越正在浴血搏命。
养精蓄锐十余天的五千锐卒将压抑的情绪爆发出来,跟随着叶七的脚步,直接凿穿宁国大营的前军。
被叶七杀到胆寒的军卒向后逃命,直接冲溃后方的主力,然而安陆伯吴复没有稳定军心,反而慌乱地下达撤退的命令,导致后方崔毅率领的一万步卒也被卷入败局,至此溃败之势已经无可逆转。
后来有很多人试图复盘这场战役,他们只觉得十分可惜,如果当时吴复能够稳住阵脚,战局的胜负犹未可知。
然而世事没有如果。
漫山遍野的败军冲向南方。
任何一个粗通军事的武将看到眼前令人头皮发麻的场景,脑海中都会蹦出来一个词。
倒卷珠帘!
大势已去。
方谢晓强忍着喉头的血腥味,一字字道:“退兵!”
鸣金之声传遍四野,仿佛奏响了一个王朝的丧钟。
随着中军帅旗仓皇南退,无数周军慌乱逃窜,藏锋卫和江陵守军开始纵情收割胜利的果实。
秋风猎猎,江陵城依旧完好无损地屹立于天沧江畔。
这场奠定天下格局的大战终于落下帷幕,后人对裴越奉上无数溢美之词。
史称,江陵大捷。
第844章 缠绵悱恻
攻城十二天,如此惨烈的战事早已让双方都接近极限,到了最后完全是比拼意志力。
藏锋卫以五千奇兵切入战场,接连击败狼突营和陷阵营,南周中军只能被迫仓皇南撤。随着帅旗越来越远,周军将士的心无不沉到谷底,尤其是那些对方谢晓满心敬畏的武将们,此刻根本无法将心思放在攻城上,纷纷选择撤兵救援。
于是叶七率领的五千锐卒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宁国大营的前军此前一直承担主攻南门的任务,几个时辰的猛攻之中损失较为惨重,挡不住叶七手里的那杆镔铁长枪和她身后如猛兽一般的老卒,这不算特别意外的结局。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当前方败军退回之后,安陆伯吴复没有稳住阵脚,反而任由败军裹挟着自己的后军,一路向南冲乱崔毅布好的万人军阵。
至此,战局变成一边倒的屠杀。
裴越没有选择对方谢晓穷追不舍,带着藏锋卫追击数里斩获大量首级之后,他领兵从南向北,配合远处的精锐步卒,让江陵城下变成血流漂杵的修罗场。
此战收尾足足用去数个时辰,一直到夕阳西斜之时,江陵城外已是遍地周军尸首。
裴越来到南门附近,望着那个长枪插在地上、面带微笑看向自己的苗条身影,抬腿从马上跳下来,将血迹斑斑的钢刀丢给旁边的邓载。
叶七浅笑望着快步走来的裴越。
城上城下无数将士好奇又期待地看着这一幕。
走到近前,裴越停下脚步,静静打量着叶七的面庞。她还是像以前那样英姿飒爽,两鬓微微散乱的青丝并不能遮盖她出尘脱俗的气质,那双明亮璀璨如星辰的眼眸流露出诚挚的情意。
从相识到如今,几年的时间过去,叶七从来没有干涉过裴越的决定,没有直白地表露过心意。她不像谷蓁总是柔情脉脉地看着裴越,也不会像林疏月任由裴越予取予求,更不可能做到桃花那般成天为裴越耍宝逗趣。
她有自己的坚持,也有永远清醒的认知,犹如一棵远离尘世的空谷幽兰,即便独自绽放亦能让周遭氤氲着芬芳。但是每每在裴越最需要的时候,她会无视世俗诧异的目光,提一杆枪杀入万丈红尘,为自己的意中人撑起一片天空。
望着满面感动讷讷不能言的裴越,叶七柔声道:“傻子。”
裴越猛然上前,伸开双手将叶七揽入怀中。
他知道这具看似柔弱的身躯里蕴含着无比恐怖的力量,随时都能挣脱自己的拥抱,可是此刻他只想紧紧地抱着她,一直到天荒地老。
叶七忽然发出一声轻呼,因为裴越抱着她转起了圈,虽然眼下在成千上万人的注视下,依照她平时的习惯肯定会有些抗拒,但此刻她并没有制止裴越的举动。
周遭响起连绵不绝的欢呼声,然后从近到远传开,漫山遍野皆是大梁将士兴奋的嘶吼。
远处,谷范和唐临汾并肩站立,后者情不自禁地感慨道:“侯爷与叶姑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谷范笑了笑,并未出言发表看法,他眼中涌起一抹伤感和落寞,显然是想到那位琴艺堪称一绝的可怜女子。
城墙之上,来到南面城楼的谷节望着这一幕,在短暂的沉默后露出由衷的笑容。虽然他知道按照自己的身份来评价,裴越略微有些对不起小妹。然而刚刚经历一场危在旦夕的苦战,是城下这对年轻男女力挽狂澜,周围的情绪自然感染到他。
保定伯蔡迁微笑赞叹道:“珠联璧合啊……”
谷节道:“此战过后,南周的败亡已成定局。”
两人的对话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蔡迁很快便意识到身边年轻人的身份,以及广平侯府和裴越之间的关系,便略过年轻男女之间的故事,沉稳地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南周不会轻易垮塌,接下来就看裴侯如何打算。稍晚一些时候,你随我拜见裴侯。”
谷节颔首应下。
城下,裴越抱着叶七转了两圈,很快便察觉不对劲,停下之后紧张地看向叶七,竟发现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再伸手一探,她的手掌有些凉意。
裴越顷刻间慌了神,手足无措地问道:“叶七,你受伤了?”
叶七摇摇头,探身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喃喃道:“没有受伤,只是有些困……”
裴越看着她披风上的血迹,终于恍然大悟。如果没有叶七出手相助,城墙或许就守不住,再加上后续是她带着五千锐卒杀出一个倒卷珠帘,常人很难想象这是何种程度的燃烧生命,才能让一位世间少见的绝顶高手累到脱力的地步。
“睡吧,我在。”裴越满面愧疚地说着,然后探手绕过叶七的膝弯,将她抱起来走进江陵城。
后面的邓载连忙拿起叶七的长枪跟了上去。
在冯毅和盖巨的引领下,裴越抱着叶七来到那座暂居的宅子,压根没看其他人一眼,径直走进后院,然后在桃花的协助下将叶七安置在床上。
如今他对于武道的理解并不浅薄,在查看过叶七的脉象之后,确认她只是太过拼命以至内劲几近于油尽灯枯,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
从白天到黑夜,他始终坐在床边,听着叶七平稳的呼吸声,静静地看着那张清丽脱俗的容颜。
邓载带着一众亲兵守在院外,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一直到子夜时分,桃花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说道:“少爷,城里那些将军想要见你。”
裴越头也不回地说道:“不见。”
桃花从来没有见过裴越如此冷硬的态度,但是她知道少爷是在担心叶姐姐,并非是对自己有意见,故而乖巧地应道:“是,少爷。”
“等等。”里面忽然传来裴越的声音。
桃花停下脚步,轻声道:“少爷,怎么了?”
裴越道:“你亲自去准备一些和软的吃食,一会等叶七醒了之后端过来。”
桃花微笑道:“是,少爷。”
裴越安排妥当后不禁松了口气,转头回来却愣了一下,因为那双明亮的眼眸正望着自己。
“外面没什么事,你继续安心睡觉。”
裴越语气格外温和地说着,伸手掖了掖被褥。
叶七忍不住泛起一抹恬淡的笑意,轻声道:“你突然变得这样温柔体贴,不怕将来我恃宠而骄?裴越,我可不是蓁儿妹妹那种善解人意的性子,一旦被你娇惯起来,以后有你头疼的时候。”
裴越凝望着她的双眼,恳切地说道:“我只后悔以前对你还不够好。”
叶七怔了怔,微微摇头道:“又说傻话。”
裴越歉然道:“我确实有些傻,总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你的付出,然后觉得让你走出家门看看山水便能尽到自己的责任。当时看到你发白的脸色,我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同时忍不住后怕,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我以后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叶七抬手抚过他的脸颊,柔声道:“倘若你要同我算账,又如何能算得清呢?你我之间本就不该计较这些。如果不是因为我一时心软,你也不会背上陈家的隐患。反之,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又怎会在意这天下的归属?我没有那些雄心壮志,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她顿了一顿,格外认真地说道:“世人如何我不在意,我在意的仅仅是你。”
裴越握住她的手,然后向前靠了过去。
叶七面上泛起一抹红晕,低声道:“外面那些将军肯定焦急得狠,你还是去见一见,再者战事还没有了结,你不能半途撒……唔……”
四目相对,咫尺之间。
裴越感觉到叶七的双唇泛着清凉之意,他内心却变得极其火热。
叶七眼中罕见地飘起羞意,在无数次纠结过后,终于松开了牙关。
屋内的红烛轻柔地摇曳,仿佛烛光在追逐缠绕着微风。
良久过后,裴越站起身来,大义凛然道:“你说的对,战事还没有结束,为了避免生灵涂炭,我得去教教那些人如何行事。”
只是他一边说着如此冠冕堂皇的话,一边却意犹未尽地擦着嘴唇。
“呸。”
叶七转过身面朝内壁,含羞带怯地吐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