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他从怀中掏出那柄明黄色的卷轴,高声道:“圣旨在上,尔等立刻让开,否则以谋逆论处!”
鲁恭抬眼望着夏飞手中的圣旨,不慌不忙地说道:“夏将军,方才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你麾下的部属可以护送公主殿下前行,石门关不会有任何阻拦。但是,我今日必杀那个梁人,倘若你觉得我这样做是造反谋逆,那我亦无话可说。”
夏飞怒道:“将军缘何如此蛮不讲理?!”
鲁恭冷笑道:“曾经有人在背地里嘲讽,说我这辈子注定是鳏寡孤独,何意?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其实这话说的很有道理,我从小便父母双亡,到老来无妻无儿,唯有一个非常孝顺的徒弟。只可惜如今连徒弟都被人杀了,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夏飞面色大变。
鲁恭抬起右手,身旁一名亲兵立刻拨转马头,朝关门处奔去。
只见石门关的城墙上忽然出现大批弓手,朝着下方张弓搭箭。
与此同时,关外的两千步卒组成的阵型开始变化,夏飞一眼便能看出这是突击阵型。
“且慢!”
夏飞又气又怒,万万没有想到鲁恭竟然像疯子一样不管不顾,倘若真的在石门关外发生一场厮杀,他都不知道要如何跟庆元帝交待。
鲁恭冷声道:“夏将军,此事与你无关,还请你护送公主殿下立刻离开。”
“夏将军,不必为难。”
一个平和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夏飞扭头望去,只见裴越催马前来,身后跟着一千骑兵。
一千人看似不多,但是只有真正在战场上直面过骑兵冲阵的人才能明白,这是何等惊人且强悍的阵势。尤其这支骑兵是裴越从藏锋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老卒,即便此刻的局势已经相当紧张,但是这些骑兵脸上没有任何惧意与紧张,只有生死置之度外的镇定和从容。
关前广阔的平地上,两千步卒与一千骑兵遥遥相对,夏飞和百余亲兵被夹在中间。
骄阳似火,夏飞额头上不断滴下汗珠。
他当然不是被这个阵势吓住,而是无法想象两边厮杀起来的后果。谁胜谁负根本不重要,关键在于裴越代表的是北梁朝廷,鲁恭若是执意为之,无异于大周正式向北梁宣战。
这个后果他显然承担不起,而且这样一来庆元帝和众多朝臣此前的努力宣告前功尽弃。
局势一触即发,夏飞强行冷静下来,对鲁恭直白地说道:“鲁将军,晚辈知道你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为方云虎报仇哪怕命丧当场也无所谓,可是你有没有替麾下军士想过?他们真的愿意跟着你造反吗?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鲁恭身边的士卒听到这番话后,一些人不禁露出迟疑的神情,但是当鲁恭回首逐一望过去,所有人立刻挺直身躯,面上再无丝毫犹豫之色。
远处,看到这一幕的裴越缓缓举起右拳。
邓载怒吼道:“候!”
背嵬营将士立刻悬刀摘弓,右手握住箭袋里的长箭,胯下的坐骑不断打着响鼻。
鲁恭自然注意到对方的反应,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忽地催动骏马缓缓向前。
与此同时,金吾卫三千军士出现在侧翼,形成一个三足鼎立的格局。
两千步卒随着鲁恭的脚步前行,他们与背嵬营的距离不断在拉近。
待双方之间约为百五十步时,鲁恭勒住缰绳,身后步卒整齐划一地停下。
夏飞此时只能退避靠近金吾卫的阵前,在他看来鲁恭已经疯了,自己若是继续拦在前面,说不定就会被突然爆发的箭雨射成马蜂窝。
鲁恭遥望着淡定的裴越,开口说道:“我给你三个选择。”
“第一,听闻你极擅骑兵冲阵,今日你若能带着一千骑兵冲散我的步卒,那么你可以直接领兵通关,我保证不会有人阻拦。”
“第二,你我公平决斗一场,如果你死了,我不会为难你国使团,他们可以随着公主殿下通过石门关。如果我死了,不会有人再找你复仇,过往的恩怨一笔勾销。”
裴越轻声笑了笑。
鲁恭见状目光愈发凌厉,沉声道:“如果你不敢接受这两个选择,那还有一条路。我知道云虎那孩子死在你手里,但我不相信你可以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靠着几十名部属就能杀死他。所以,只要你能告诉我,究竟是谁在向你通风报信,让你能够提前设好埋伏,今日我便不会为难你。”
他顿了一顿,极其坚决地说道:“除此之外,你没有别的选择。虽然你带着一千骑兵,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绝对逃不出去。”
裴越终于开口说道:“看来你今日志在必得。”
鲁恭意味深长地说道:“这里不是北梁。”
“是吗?”裴越淡然地说着,伸手抚着胯下坐骑的毛发。
邓载心领神会,背嵬营的将士们面无惧色地取出长箭。
然而就在这时,石门关大门附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二十余骑策马疾驰而来。
鲁恭看到为首之人不禁面色微变。
这些骑士绕了一个半圆,从侧面插入石门关守军和背嵬营之间,为首之人高举一柄长剑,来到鲁恭身前朗声说道:“禀将军,国公爷帅令!”
鲁恭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人意料地下马单膝跪下。
为首之人快速说道:“将军不得阻拦公主殿下与北梁使团,请立刻放行!”
鲁恭望着那人手中方谢晓的佩剑,默然良久之后,声音中带着几分苦涩。
“遵令。”
裴越冷眼望着这一幕,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同时又有几分浓重的担忧。
第817章 吾谁与归
秋日午后的阳光洒在平整的官道上,裴越扭头望向身后群山之间的石门关。
当二十余骑带着镇国公方谢晓的佩剑出现,守将鲁恭领命之后便一言不发,石门关立刻卸掉所有防备,让这支五千余人的队伍顺利通行。
裴越不禁有些遗憾。
石门关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它的优势在于守御而非进攻,所以关内只有步卒。虽说裴越不可能攻下这座雄关,但以背嵬营一千骑兵的骁勇善战,就算鲁恭让六千步卒齐出也没有围住他的能力。
即便没有徐初容昨日的提醒,裴越也早就考虑过这座关隘的存在,更不会忽视鲁恭与平江方家的关系。原以为方谢晓会在这里动手,譬如在他进入关隘之后发动突袭,那样可以最大限度地削弱背嵬营的实力。
裴越自然注意到这一点,故而在鲁恭打开关门之后,他命背嵬营以保护清河公主的名义靠近车架,然后让夏飞的金吾卫负责殿后。鲁恭仿佛真的被那柄佩剑震慑,从始至终都没有做出过激的举动,与此前那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作态截然不同。
那二十余骑是方谢晓的亲卫,为首之人便是狼突营的统领方淮。
“裴侯爷,鲁将军性情耿直不擅虚饰,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四公子过世的事实,所以会有今日这般冲动鲁莽的行为,还望侯爷能够恕罪。我家公爷命小人转达,往后路途不会再有类似事件的发生,贵国使团一定能平安抵达江陵城下。”
方淮用的言辞很客气,然而脸上的神情冷硬且漠然,自然是因为方云虎死在裴越的手里。
裴越没有虚伪的道谢,只是平静地说道:“有劳了。”
方淮点了点头,然后便带着其余骑兵朝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裴越策马立于道旁,身旁是缓速前行的长队,皆是清河公主的随行人员,除去数量众多的宫女和内监之外,另有三百余名宫中廷卫。他们虽然都见过世面,但对裴越这位凶名在外的北梁权贵显得十分畏惧,从他身边经过时压根不敢抬眼打量。
夏飞统领的金吾卫被裴越赶到前面开路,背嵬营负责断后。
裴越静静地望着冗长的队伍,脑海中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危机感越来越强烈。
邓载来到跟前,低声说道:“少爷,我总觉得这是疑兵之计。”
裴越淡淡道:“说来。”
邓载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冯毅和盖巨,斟酌道:“那位鲁守将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替方云虎报仇,然而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如此轻易地被方谢晓的亲兵统领阻止,表面上看是方谢晓顾全大局,不想让事情闹到不可收拾。当时我没感觉到古怪,可是后来仔细想想,发现其中有不少诡异之处。”
裴越转头看着他,眼中浮现赞许的神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邓载小心翼翼地说道:“其一,鲁恭是沙场老将,应当知道步卒在野外绝对拦不住骑兵,他想依靠两千步卒困住少爷的背嵬营,这显然是痴人说梦。在我看来他可以先虚与委蛇,待少爷领兵进入石门关之后再突然发难。那时我们的骑兵在关隘内无法发挥速度的优势,他可以利用人数上的优势发起进攻。”
“其二,夏飞既是金吾上将军,又肩负着保护清河公主的重任,同时手里还握着圣旨,在这场冲突里表现的太过软弱。其实在鲁恭领兵出关的时候,他就应该强硬地压制住对方,可实际上他只是做了一番于事无补的口舌之争,随后就带着金吾卫在旁边看戏。如果说他是那种胆小怕事的角色,南周皇帝不可能将这个担子交给他。”
“其三,夏飞和鲁恭的表现太过反常,更加诡异的是方谢晓的人出现得恰到好处。既给了鲁恭故弄玄虚的时间,也没有让双方展开厮杀,仿佛是藏在暗处掐准时机出现。”
邓载一口气说完自己的分析,神情渐渐冷静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裴越面前表现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起初的确很紧张,后面渐入佳境,口齿也变得非常清晰流利。
裴越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能够得出什么结论?”
邓载大受鼓舞,快速说道:“少爷,我觉得南周图谋甚大,石门关外那场戏只是想让你放松警惕,通过鲁恭故作姿态表明后续没有危险,可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大半年来你确实长进不少。”裴越很欣慰地说道。
邓载满脸喜色,老实回道:“少爷,其实我前几年一直都有偷偷研读兵书。”
裴越打趣道:“要是跟在我身边做一辈子的亲兵,你读再多书都没有用武之地。”
邓载摇头道:“倘若真能一直跟着少爷,就算白读一辈子书我都心甘情愿。”
裴越忍不住笑了起来,淡然地道:“你的分析大抵上没错,方谢晓从始至终都在给我营造一个错觉,想让我误以为他已经技穷。为了给方云虎报仇,他让方云天在大宴上挑战我,甚至不惜在宴后以撕破脸皮的方式公然逼问南周皇帝。被庆元帝敲打之后,他现在又为了顾全大局阻止鲁恭近乎于发疯的挑衅。通过这两场表演,他成功塑造出两种矛盾又统一的形象,既是一位中年丧子的父亲,也是南周忠心耿耿的重臣。”
邓载不解地说道:“只是,我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如果他真的想对付少爷,石门关便是最好的机会,再往北想要困住背嵬营难如登天。”
裴越望着已经走过大半的南周随员队伍,眼神微微眯了起来,轻声道:“方谢晓如果只是想杀我,那他怎么可能掌握整个南周的军权。”
邓载心中一凛,神色变得格外凝重。
裴越晃了晃手里的马鞭,缓缓道:“你回去吧,我要找夏将军聊聊。”
“是,少爷。”邓载恭敬地应道。
片刻过后,裴越带着亲兵策马来到金吾卫的队列中,得到禀报的夏飞连忙迎了过来,微笑道:“裴侯若有嘱咐只需派人通传一声,何必亲自过来?”
裴越神情温和地说道:“夏将军无需如此客气。本侯方才想起一件事,要同将军商议一下。”
夏飞眼神一动,恭敬地说道:“裴侯请说。”
裴越淡淡道:“江陵城北面的渡口略显逼仄,这两千余人渡江会有些麻烦,本侯听闻东北方向沐阳府境内的孟津是沿江最大的渡口,不如从这个地方渡江。”
夏飞略显惊讶地说道:“裴侯所言有理,只不过这行程早已确定,若要更改的话恐怕会有些麻烦。”
裴越紧紧盯着他的双眼问道:“为何?”
夏飞叹道:“裴侯,公主远行最重仪程,不光衣食住行上的礼节,就连这次前行的路线都已早早确定,途中不可随意更改。贵国盛侍郎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因为这些细节是由他和我朝徐侍郎共同确认。不过裴侯坚持要改的话,我可以立刻派人回建安城请示陛下,只需要稍等数日即可。”
一阵秋风掠过,吹动两人的衣袖。
裴越平静地说道:“罢了,本侯只是突发奇想,无需如此麻烦,告辞。”
夏飞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暗自理了一遍自己的回答,应该没有露出破绽。
可是他总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第818章 一场风花雪月的局
十月初七,大队人马终于离开南周的实控疆域,距离江陵城仅有不到四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