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温玉悄悄地横了他一眼,嘴里说道:“还不是老太太急着想见你,又怕别人不尽心,特地将婢子撵来相迎。三少爷,席先生,请。”
裴越和席先生对视一眼,心中有些好奇,看来裴太君对这个大丫鬟是真心信任,连席先生的身份都没有对她隐瞒。
一路上气氛十分融洽,温玉明显比平时要开心些,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进了定安堂,裴太君坐在高台上,李氏站在旁边,除了丫鬟之外,府中小辈们并不在此。
裴太君先与席先生相见,并且请他在自己左首下的椅子上坐下,又命人倒茶来。
然后,这位花甲之年的老太太看着堂下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清秀俊逸,和半年前已经截然不同的庶孙,面上浮现欣慰的笑容。
裴越大礼参拜,声音清朗平和:“孙儿给老祖宗请安。”
裴太君一迭声地道:“快起来,好孩子。”
裴越站起来,按礼他现在该给李氏请安,毕竟这位是他的嫡母。
虽然谁都知道两人不对付,但是礼法岂可轻废?
然而裴越只是静静地站着,连看都没看李氏一眼。
李氏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
定安堂内的气氛,陷入无言的难堪中。
第73章 图穷
若是换成别的晚辈做出这等目无尊长的举动,裴太君哪怕再疼爱他,也会当面给他两拐棍。但是望着这个身份低微的庶孙,老太太竟然好似没有注意到裴越的无礼,那双老眼细细地打量着他的面庞,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几个月来绿柳庄内的事情裴太君皆已知晓,内心对裴越非常满意,觉得这孩子懂分寸知进退,哪怕是和李柄中的孙儿发生冲突,也没有将事情闹得太大,而且他连左军机魏国公的赏识都肯拒绝,这等决断更让老太太打心底欢喜。
裴贞还活着的时候,便与王平章并称大梁军中双璧,两人分属不同阵营,各自拥趸无数。虽然彼此间没有突破底线的争斗,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们都不可能成为朋友,嫌隙在所难免。裴贞过世后,王平章便入西府军事院,且直接被皇帝任命为左军机,执掌大梁百万大军,权柄煊赫一时无两。在那之前,他和裴贞谁都不肯入西府,军事院更像是一个空架子。
有这些陈年旧事的影响,裴太君对那位魏国公的印象自然不好,故而很喜欢裴越这孩子的明理孝顺。
以她对裴越性格的了解,闭门不出祈福三年绝非虚言,那又发生了何事,以至于他急匆匆地入京求见自己,甚至还将席先生也带过来?
裴太君故意忽略堂内沉闷的气氛,对裴越笑道:“越哥儿,你这么早跑来可不单单是给我请安吧?说罢,是不是遇见了什么麻烦事?可是银子不凑手?”
她态度温和,甚至还主动打趣,这其实很罕见,因为到了老太太如今这个年纪和地位,通常只有旁人凑趣引她一笑的份。
裴越看了一眼周围的丫鬟说道:“老祖宗,孙儿确实有事禀告,不过这些话却不太方便让这些姐姐们听。”
裴太君面色渐渐淡了下来,但还是吩咐道:“你们都出去罢,温玉留下。”
待丫鬟们都出去后,裴太君问道:“越哥儿,到底何事如此郑重?”
裴越淡淡道:“老祖宗,此事确实重大,不过还是等定远伯来了,请他一起听听更合适。”
裴太君毕竟年纪大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地问道:“谁?”
旁边李氏凤眉倒竖,脸色铁青地厉声呵斥道:“越哥儿,你太放肆!那是你的父亲!老太太常在世交面前夸你懂事孝顺,又允你出府另过,赠你庄子田地,这是何等恩情?你倒好,竟然那般称呼自己的父亲,却不知你到那庄子上学了些什么顽劣淘气,简直辱没我们裴家的门风,更对不起老太太对你的栽培!还不跪下请罪!”
裴太君此时回过神来,面色不禁很难看。
老人家这辈子最在乎的便是体面二字,可如今孙子却连自己父亲一声老爷都不愿叫,反而以爵位相称,这要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只是当她转头看见席先生严肃凝重的表情,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便没有立刻发作,只皱眉看着裴越说道:“越哥儿,你可是昨夜吃多了酒,现在还未清醒?”
裴越微微摇头道:“老祖宗对孙儿的恩情,孙儿从来不敢忘记,故而在老祖宗跟前不会有任何忤逆失礼之举。但有些人做下那等恶事,却还想着在孙儿头上作威作福,真是令人不齿!”
他转头怒视李氏,怒喝道:“今儿在老祖宗当面,此处也没有外人,我就问你一句,十三年来你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无数次欲置我于死地,可有此事?”
李氏气得面色涨红道:“你在放什么……厥词!我何时想要逼死你?”
裴越当面斥道:“李氏!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就不怕天打雷劈?我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你慈爱仁厚,而是因为老祖宗看着,我家先祖盯着,你不敢而已!就算如此,你那般苛虐于我,真当可以瞒过世人?那柳氏才死了半年,你就没有梦到过她吗?!”
李氏抬手指着裴越,浑身发抖,一张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怨毒之色,毫无往日雍容华贵的贵妇仪态。
裴太君沉声道:“越哥儿,不得无礼!究竟出了何事,你且详细说来。”
裴越微微垂首道:“请老祖宗命人将定远伯请来。”
话音未落,裴戎大步迈入定安堂,边走边说道:“今儿你要是说不出个道理来,老子亲手杖毙了你!”
裴太君皱眉道:“戎儿!”
裴戎满面愤慨地说道:“母亲,你听听这逆子说的什么话,他眼里可还有我这个老子?”
不知为何,他进来后并未看向席先生。
裴太君头疼道:“他还是个小孩子,或许一时有什么想不开也是常有的事,你这般喊打喊杀又是何必?你先坐吧,且听他如何说。”
裴戎只得在席先生对面坐下,他心中并非像面上表现的那般愤怒,反而是浓浓的失望。
果然是一群虚张声势的废物,竟然连个小畜生都解决不了,亏得老子还以为跟你们合作是条捷径!
裴越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悲伤:“老祖宗,昨晚入夜后,一群贼人突然杀到庄上,见人就杀,下手极其凶残。若非正好有几位世兄在庄上做客,怕是孙儿也无法幸免,无法再见老祖宗一面了。”
裴太君悚然一惊,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裴越颤声道:“那些贼人自称是京都西南方向的山贼,庄上共有四十七人死于他们之手,而且桃花也被他们掳走,至今生死未知。”
裴太君毕竟是经过大风浪的一品国公太夫人,虽不至于失态,但骤然听闻这个骇人的消息,依然十分震惊地问道:“多少人?”
裴越自认心如磐石,来的路上也想过要如何在裴太君面前述说此事,然而历经整整一夜的愤怒,此事情绪也有些微微失控:“四十七人,此外还有很多人受伤,孙儿在庄上的一个伴当也惨死在贼人手中。”
裴太君满面疑惑地看向席先生。
她将这孩子交到席先生手中,也是希望他能照看好,还有那座庄子上的人,说到底都是定国公府的家仆,岂能任由贼人杀戮?
席先生何尝不知这位老太太的想法,他微露愧色叹道:“太夫人,昨夜晚辈不在庄上。”
裴太君不解道:“你不在庄上,又在何处?”
裴越替席先生答道:“老祖宗,昨日傍晚时分,总管家裴永年来庄上找到孙儿,说是您老人家命他请席先生来府上一叙,还拿了爷爷的遗物作为信物。”
裴太君怒道:“我何时这样对他说过?更何况,你爷爷的遗物怎会拿出来交与他手?温玉,去把裴永年叫来!”
席先生抬手道:“太夫人,昨夜抵达都中后,晚辈发现裴管家行诓骗之举,一时激怒便出手伤了他,虽无性命之忧,却也得在床上躺个把月才能下地。”
裴太君越听越糊涂,问道:“这个奴婢是撞客了不成?”
裴越看了一眼脸色很差劲的裴戎,淡淡道:“回老祖宗,先生昨夜匆匆赶回庄子后告诉我,是定远伯吩咐裴管家这样做的。”
裴太君此时也顾不得纠正教训裴越对他老子的不敬,她浸淫内宅诸事几十年,对那些阴谋诡计天然就很敏感,听完裴越这句话,再回想之前他所透露的信息,很快便想清楚这件事的脉络。
裴戎让裴永年将席先生请到京都,然后当晚就有一群山贼夜袭绿柳庄。
裴太君霍然变色,看向裴戎的眼神变得极为凌厉!
第74章 匕现
对于京都西南面屡屡作恶的山贼,裴太君亦有耳闻,以她的眼界和阅历,自然能品出这件事背后的阴谋味道。老人家不愿看到无辜百姓被山贼屠戮,所以对如今掌管西府大权的左军机王平章颇有微词,若是裴贞尚在世,局面定然不会恶化到这种程度。
只不过,当裴越将昨夜之事抖出来后,裴太君有些震怒又悲哀地发现,这伙子丧尽天良的山贼竟然极可能和自己的儿子有关联。
她儿子是谁?
先定国公裴贞的嫡长子,裴家爵位的继承人,定国公府的当家人。
这些名头固然是荣耀,是裴戎平时在勋贵圈中地位超然的倚仗,同时也是不可推卸的责任,意味着他要努力维系祖辈的荣光和骄傲。往年他章台走马,纸醉金迷,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在忠孝二字上做足功夫,那就算勉强尽到了自己身为裴氏家主的职责。
裴戎在孝道上确实无可指摘,满京都里没人能在这个方面攻讦他。
至于忠君之道,他以往也没有什么错漏,从来没有说过诽谤君上的蠢话,至于带兵打仗为国尽忠,从皇帝陛下到王平章都没人愿意看到他真的能做到那一步。
然而当裴戎和一群屠戮大梁百姓的贼人发生勾连,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
往大里说,这些人在京都附近作乱,已与反贼无异,而裴戎身为大梁军中第一豪门的家主,竟然和反贼勾连在一起,他想做什么?
这世间事容不得人往深里想,尤其是这种极其敏感的事情。
真让皇帝陛下动了疑心,不说裴戎保不住自己的脑袋,就连定国公府也会顷刻间大难临头。
任你功勋卓著,但凡和谋逆造反这几个字扯上关系,绝对没有好下场。
裴太君无法理解地盯着裴戎,脸上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裴戎被自己母亲陌生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慌,连忙辩解道:“母亲,儿子只是想跟席先生请教一些当年的故事,压根不知事情会这样巧。”
裴太君心情复杂地问道:“果真?”
裴戎正色道:“千真万确!”
裴太君却没有那么好糊弄,皱眉问道:“那你为何要让裴永年说谎,甚至还拿你父亲的遗物去骗人,该死的孽障,你就是这样孝顺的吗!”
裴戎面皮发胀,旋即又满脸愤懑地说道:“母亲,席先生历来瞧不起儿子,当年父亲在的时候他就对儿子不理不睬,若非如此,儿子又何必弄那些手段将他请进京来。”
他顿了一顿,又叫起屈来:“母亲当知,这逆子在府中十三年,虽然经受了一些磨砺,那也是为了他好。若我真的想对他做什么,又何必等到现在,却和什么山贼勾连,这么多年难道我就没有机会?”
裴太君终究是内宅妇人,面前又是她的长子,再加上对于天家的忌惮,她潜意识里并不相信裴戎真的和山贼勾结在一起。
听到这番辩解后,裴太君转头看着裴越,叹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么点小人儿没享过几天安生日子。好不容易搬到庄上去,才清闲几个月又碰到这些天杀的贼人。但是越哥儿,你老子虽然不争气,可定然做不出那等丧心病狂的事来。这样吧,庄上的损失我帮你补上,一应花销都从我这里出,另外再给你两处门面铺子,日后也好有个安稳的营生。不用担心什么,这些都是老婆子的体己,与他人无关,你明白吗?”
裴越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认真地问道:“老祖宗,我还有几句话想问定远伯,请给我这个机会。”
裴太君望着裴越眉眼间的坚毅之色,又看看旁边席先生对这孩子的同情与怜惜,知道自己的劝和没有效果,便心情复杂地说道:“你问罢,总要将这事理清楚。”
裴越躬身一礼,然后转身朝着裴戎,身躯挺直说道:“我不明白你对我的恨意从何而来,从我记事开始,处处谨慎,时时卑微,不敢有任何逾矩的行为。但我知道,为何我能在府中活到十三岁,因为你和李氏一样,只敢使些卑劣手段凌虐于我,却不敢真的害了我的性命!这府中除了有太史台阁的密探之外,还有老祖宗一双慧眼盯着,你又怎敢做出这种事?”
不待裴戎吹胡子瞪眼地发脾气,裴越继续平静地说道:“老祖宗出于好意命我出府另过,你便觉得机会来了,因为我死在外面,更是死在劫掠屠戮很多村子的山贼手里,一切都那么自然,谁也怀疑不到你身上。但是我想问问你,山贼从春天起就在频繁活动,为何一直要到现在,京营诸军已经逐步包围住他们的时候,陡然从西南面潜行上百里,跑到城东一座普通的庄子上作恶?”
裴戎冷笑道:“那些贼人神出鬼没,谁又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裴越不急不躁地说道:“那好,就算他们是无意中选中绿柳庄作为目标,可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趁席先生不在的时候来?老祖宗请席先生保护我,这件事没有告诉旁人,更不会特意告诉你。但是李氏的侄儿在庄上闹事,被先生出手教训后,你便动了将他调走的念头,然后才有山贼夜袭绿柳庄,这一切都是巧合?你花言巧语蒙骗老祖宗,难道还能瞒得过天日昭昭?!”
裴戎起身走到裴越面前,看着这张俊秀又清冷的面庞,咬牙切齿地斥道:“你少在这里蛊惑人心,我是你老子,真想收拾你亲手杖毙了你又如何?”
裴越面无惧色地与他对视,冷漠又鄙夷地说道:“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展示你的愚蠢,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敢做敢认的胆气!旁人都说你对老祖宗极为孝顺,我却不知,你在老祖宗面前满嘴谎言,又算哪门子孝顺?”
裴戎怒极反笑道:“你也有脸跟我谈孝顺二字?”
裴越盯着他的双眼,一句句说道。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每一句都如黄钟大吕,敲打在堂内众人的心头,十三岁的少年面露悲凉之色,却又倔强地昂头挺立,他清朗的声音在屋内回响着,一股肃杀决绝之气冲天而起。
裴太君的脸色在这一刻极为复杂,似有些骄傲,又有些悲伤,最后不禁颤抖着嘴唇怒斥道:“戎儿,你给我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