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裴越走过来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去,温和地说道:“坐,以后在家中不必如此多礼。”
邓载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头道:“是。”
方锐瞧见裴越出现时还算正常,但是看见裴越左手握着的匕首,他不禁浑身打颤,仿佛看见魔鬼一般下意识地往后退。
裴越拉来一张椅子,坐在方锐面前,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苦大仇深,略有些随意地说道:“我给你两个选择。”
方锐实在不想在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面前露怯,然而看着对方手里晃来晃去的匕首,他没法再体验一次那种非人的折磨,别别扭扭地问道:“什么选择?”
裴越平静地说道:“第一,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第二,你继续做硬汉,我还有很多法子想在你身上试试。”
方锐犹豫良久,如果今晚之前有人告诉他会折在一个少年手里,他肯定会一脚将其踹翻,再冲上去吐两口唾沫。
虽然只是旁支子弟,可他从小在平江长大,见过的少年天才不在少数,譬如那位已经进入陷阵营、被赞颇肖先祖的方家嫡长子,和面前这少年比起来就要强得多。然而方锐很清楚,自己那位同族天才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少年一般,在做出那些极其残忍的行为时还能无比冷静。
他宁愿得罪自己那位族人,也不愿再激怒面前这个疯子少年。
裴越看着他面色变幻,也不开口逼迫,只是手上匕首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方锐看着旋转的匕首,面色彻底颓败,认命一般说道:“你问吧。”
裴越淡然说道:“说说你的来历。”
既然已经服软,方锐便没有再嘴硬,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叫方锐,大周平江方氏子弟,不过我出身旁支,对本宗的事情不太了解。你要是想知道方家的事情,去查看你们朝廷的邸报可能更详细一些。”
他没有说实话,然而无论裴越用怎样狠辣的手段,他都不敢出卖本宗的内幕,因为他的家人都在平江,事情败露的话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裴越并未计较他的隐瞒,继续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大梁京都?”
方锐说道:“去年年初的时候,家主找到我,让我带一批好手分批潜入北梁境内,落脚点就在横断山脉中。”
“多少人?”
“一共八百人。”
“全部由你统率?”
“是。”
裴越面色凝重起来,虽然他和席先生都猜到这些山贼不是普通人,但谁也想不到这些人居然来自南周!而且还不是普通人,极有可能是平江方家培养的锐卒。
他按下心中的震惊,沉声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方锐摇头道:“我其实也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去年来的时候,家主吩咐我们一切听山中主人的命令。到达山中的时候,我发现那里居然生活着不少人,足有三四千之数,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无名无姓,我们都只能叫她姑娘。”
“继续说下去。”
“到了之后,我们在山里整整待了大半年,除了帮那位姑娘训练手下之外,我们的任务就只是巡视周边和打猎。哦,对了,那些人在山中比较平整的地方开垦出农田,看起来有点像是要造反的架势。”
“光靠打猎和那点农田能养活你们五千人?”
“当然不是,经常会有粮草送进山里,但从哪来的我不知道,这些事是姑娘和她身边的亲信负责,我们不能插手。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想弄清楚,后来家主命人送信过来,让我只负责帮她练兵和杀人,其他的事情不必问。”
裴越稍稍思索,旋即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那些粮草是裴戎派人送进山里的,你也接收过两次。”
方锐原本就不是蠢货,否则也不会被委以重任,他很快明白裴越的用意,然而苦笑着说道:“我可以这么说,但是没有证据谁会信?”
裴越冷笑道:“你说的话就是证据,自然有人会选择相信。”
方锐一听就明白了,无论是朝堂还是军中,哪里都不会是铁板一块,谁都会有敌人。南周内部也是如此,只不过以他的身份接触不到那些上层内幕。其实到这时候,他最感兴趣的是定国公府这对父子为何会变成死仇,只不过裴越手中的匕首没有放下,他不敢问罢了。
裴越问道:“那位姑娘既然想造反,为何要派几百人出来送死?”
按照方锐的说法,南周平江方家派人来到横断山脉,义务帮助山中人训练士卒。这其实不难理解,毕竟能在大梁京都附近弄点乱子,埋下一枚棋子,付出的只是八百锐卒,无论是谁来做掌权者,都很愿意做出这样的决定。但山中那位姑娘真想造反的话,最应该做的是积蓄力量,然后静待时机,在合适的时候扯旗起事。
可现在她的行为让人有些看不懂,先是派人劫掠京都外围,在京营反应过来设下埋伏之后,仍然让数百人出来送死,这又是为何?
方锐摇头道:“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们这些人说白了只是打手,这次奉命出来劫掠屠杀的八百人,将近一半是我们平江方家派来的人。我当然不同意她这么做,但这一年的时间过去,她在山中的力量已经远远胜过我们,且有家主的严令,我不得不听命行事。”
他仿佛陷入回忆之中,语气飘忽地说道:“我记得当时她说过一些听不明白的话,其中有一句叫‘民生康阜,国运升平’,然后还嘲笑了几句,随即就命我们从密道出山,大部分人前往京都西南方向杀人屠村,我则带着冷姨和这些人昼伏夜出,来到你这庄子附近。”
“冷姨到底是谁?她为何要劫走桃花?”
“冷姨是姑娘非常信任的人,具体身份我也不知,之前她曾到这边打探过,回去后不知跟姑娘说了什么。原本她不参与我们这次的袭击,但姑娘让她跟了过来,还让我们听从她的命令。”
听他这般说,裴越脑海里大概理清楚这件事的脉络。
假如方锐没有说谎的话,横断山脉中的山贼肯定大有来历,且在山中经营了很多年。不得不说,他们选择的地方非常出人意料,毕竟前魏王朝覆灭之时,残存的皇族中人面对天下乱世四处皆逆的局面,都不敢逃进极其危险的横断山脉中。由此也可以推断,这些人当初肯定是朝廷必须杀死的对象,否则不至于此。
方锐这帮人是从开平二年年初潜入大梁境内,一路伪装身份进入横断山脉,说明更早的时候,最晚也是在开平元年,山中人就和南周那边有了联系。
至于桃花被劫走,裴越可以肯定的是这和小丫鬟的身世有关。
虽然依旧十分担心桃花,但至少她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想到小丫鬟的身世,裴越脑海中不禁闪过那个肤色白净的中年男人面庞。
他收起心中纷繁杂乱的想法,起身望着方锐,冷声说道:“等我要办的事情办完后,我会给你一个痛快,这段时间你千万老实一点,因为我的脾气不太好。”
方锐失望地恳求道:“能不能放过我?”
裴越摇头道:“不能。”
方锐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他咬牙说道:“你还想知道什么?只要不涉及方家本宗,我知道的都能告诉你!”
裴越淡淡道:“等我从京都回来后再说吧。”
他转头看着邓载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和王勇轮班,各带一人看着他,绝对不允许他在任何时刻离开你们的视线,也不允许别人走进这间屋子。”
邓载躬身道:“少爷放心,必不会出差错。”
从耳房出来后,抬头已是满眼星光,裴越只觉得身体十分疲惫,仿佛要散架一般,然而他心中却充斥着无法消散的亢奋。
距离天明只有两三个时辰,他将在那时离开这座庄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亮出獠牙,让一些人吞下他们自己酿出来的苦果。
自作孽,无人能救。
第72章 进京
九月初四,鸿雁来宾。
巳时二刻,裴越一行三骑抵达京都东城门外。
入城后,他对今日跟来的戚闵说道:“跟你交代的事情可还记得?”
戚闵坐在马上挺直腰杆复述道:“去太史台阁找沈大人,将那个山贼首领的供状亲手交到他手里,并且告诉沈大人,少爷今日回定国公府,要请太夫人为绿柳庄上四十七条人命做主。”
裴越颔首,目含鼓励道:“你们几个人当中,数你最机灵,脑子也好使,好好办妥这件事,不要让我失望。”
戚闵深受鼓舞,面色涨红,表态道:“少爷请放心,小的一定全力而为,定不辱命!”
裴越微笑道:“我相信你,去吧,路上小心。”
戚闵拍马而去,虽然不敢在京都内纵马疾驰,但脸上飞扬的表情说明他心中的激动与喜悦。话说自从少爷来到庄上后,戚闵身为八个少年之一,的确比以往吸引到更多的关注,譬如庄子东头赵家小娘,往日里不冷不热,如今见了面也会含羞带怯地喊一声“戚闵哥”。但对于戚闵来说,这些还不够,他要做的可是少爷身边最得力的长随!
只不过,裴越显然更欣赏邓载,无论是因为当初他第一个站出来做事,还是他的性格能力。戚闵觉得八人当中自己最聪明,跟席先生修习武道也是他进展最快,没道理一辈子被邓载那块木头压着。如今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以往去太史台阁找那位沈大人都是邓载的任务,眼下少爷将这件事派给自己,岂不是说明他对我的看法正在变好?
想到这里,戚闵只觉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更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得比少爷想象得还好。
裴越知道这个手下脑子很活泛,但也想不到这家伙思维如此发散。
他对席先生说道:“先生,你觉得我的想法有几成的可能性?”
席先生沉吟道:“你们有父子关系这层制约,想要彻底扳倒他除非同归于尽,而且还要考虑到朝廷上各方势力的反应与抉择,自然是极难的。但你现在的想法就很好,给对方留了一丝缝隙,以他的性格肯定最后会选择退让。但是,越哥儿,裴戎毕竟是你老子,性格又反复无常,你真的有把握拿捏住他?”
裴越催马缓缓前行,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会让他低头的。”
席先生轻叹道:“其实你之前没想过会走到这一步吧?”
裴越微露茫然,穿越大半年以来,他的确是被周边的人和事推着走。
解决柳嬷嬷,只为了自己的生存问题。出府过庄闭门三年,也只是为了堵住旁人的嘴,避免有人将不孝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昨晚那一幕幕惨烈景象,终于让他明白过来,这个时代连最基本的规矩都没有,处处充斥着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而他作为一个外来者,想要不被别人欺压凌辱,甚至有性命之忧,那就只能一直变强,再无第二条路可选。
世情如此,容不得他按部就班厚积薄发。
在办完眼下这件事后,他会尽快去找谷梁,相较而言,这位军中大佬比起裴戎来说可靠得多。
抱大腿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至少对裴越来说这不算什么。
两人来到东城朱雀坊,行至府前街定国大门外才下马。
四名门子站在石阶上闲聊,其中一个眼尖的疑惑地说道:“各位,那是咱家三少爷吗?”
另一人也抬眼望去,不太确定地说道:“不太像啊,三少爷咱们又不是没见过。”
半年时间过去,裴越外形上的变化确实有些惊人,个子长高不少,体态正常许多,就连衣着虽不华贵却也得体合身,与之前那个总是一身旧衣的庶子犹如天壤之别。
当裴越和席先生走到跟前,这帮门子才确定自己的猜测,一个个面色古怪地上前迎道:“小的恭迎三少爷。”
裴越平和地说道:“各位不必多礼,烦请入内通传老祖宗一声,就说我和先生有事相扰。”
一个门子连忙笑道:“三少爷乃是自家人,通传就不必了吧?”
裴越摇头道:“礼不可废,还请通传一声。”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十两银票,递到这门子手里,微笑道:“一点心意,请诸位喝茶。”
门子们对视一眼,心中既喜又惊,这三少爷离府大半年竟有如此变化,真真令人惊讶,当即便有一个年长的躬身道:“小的这就去禀报,请三少爷和这位先生在门房暂待喝茶。”
坐在熟悉的门房里,裴越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半年前就是在这里,他作为定国子弟初次接触到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认识了一些人,展现了一番口才。那时候他虽然是府上的三少爷,可除了个别人之外,谁又将他真的当回事?就连一个前院管事,都可以在他面前摆架子。如今再看匆忙赶来的李荣,赔着笑脸和自己说话,裴越面色如常应对自如,心中并无丝毫得意自满。
因为他觉得,仅仅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一炷香左右过后,一名管事媳妇来到门房,对裴越说道:“三少爷,这位先生,老太太请二位到定安堂相见。”
裴越起身拱手道:“有劳裴五嫂子了。”
妇人连忙侧身避开,笑道:“三少爷使不得,婢子哪里敢受你的礼,被老太太知道那还了得。”
裴越微笑道:“当初若非裴五嫂子相助,小子很难从困境中脱身,这一礼是为道谢。”
裴五家的连忙推脱,心中亦有些纳罕,这才半年过去,面前这少年的变化也太大了些。想当初明月阁外那件事,事后她还被李氏责问过,好在她也是府中老人,这才没有落个惩治。虽然受了些委屈,但裴五家的对裴越并无怨怼,反而觉得这少年将来必有大造化。
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她领着二人来到仪门外,然后便看见一个温婉可人的大丫鬟带着两个小丫头子等在此处。
裴越心中一喜,上前说道:“温玉姑娘,半年未见,最近可好?”
温玉看着已经大变样的裴越,心中柔肠百结,面上不显,微微低头温柔地说道:“多谢三少爷记挂,婢子过得很好,想来三少爷在庄上的日子应该也好。这半年来,老太太很是念着三少爷,好几次都问婢子,有没有三少爷的信儿呢。”
这话裴越却是不信,因为他很确定庄上有裴太君的眼线,只不过昨晚那件事应该还没有传过来。
他当然不会去拆穿温玉的客套话,对这个大丫鬟他依旧心存感激,便微笑道:“我也很挂念老祖宗,所以今天就来给她老人家请安。温玉姑娘,随便找个小丫鬟来引路就行,何必非要你亲自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