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作为一个鲜明的对比,他担任尧山大营主帅时的年龄是二十七岁,那时候就已经成为中宗皇帝的眼中钉,更何况如今的裴越。
老人见裴越神色略有所动,便继续添了一把火:“犬子回府曾言,昨夜保护你的人身手卓绝,想必应该是太史台阁兑部的那些刺客。这些人肯定没有问题,他们对你也算得上尽心竭力,两场刺杀都能拼命而为。只是老夫想不明白,台阁的乌鸦对你如此恭敬,为何不告诉你太平街上那些杀手的来历?”
裴越心中思绪翻涌,面上仍旧平静地应道:“路途遥远,鞭长莫及。”
冼春秋微微一笑,摇头道:“你莫要忘了,老夫当年也和台阁的人打过交道,深知他们的能力和手腕。抛开其他人不提,那些杀手中有几人是祥云号的护院,突然在南境消失,你的手下难道不紧张?难道不想办法通知你?就算他们没有这个能力,南军可是谷梁的地盘,再不济找到驻守蒲圻城的李进也行,找人送个消息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裴越沉默片刻,抬眼望着冼春秋高深莫测的神情,忽地话锋一转道:“老侯爷,看来你真的打算造反。”
冼春秋不动声色地问道:“何出此言?”
裴越淡淡道:“你想拉拢我,然后借此谋取庆元帝的信任。你为这件事做了几十年的准备,甚至在大梁境内安插无数的眼线,连我的祥云号都查得清清楚楚,不就是想要让我心生反意?”
对话至此,两边的意图渐趋明朗。
裴越不在意冼春秋有谋逆之心,甚至对此乐见其成,因为南周内乱的话,想要攻取这片疆土就会变得更加容易。但是冼春秋显然不愿孤独前行,他此前的所有说辞都只是为了将裴越拉下水。
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在南裴越在北,两人联手起事才更容易成功,因为裴越按兵不动的话,冼春秋即便真的夺权成功,可能还没等内部安抚完毕就会被大梁趁虚而入。
这便是站在冼春秋的角度上,真正需要衡量的大局。
然而这一刻冼春秋眼中忽然有了几分怒意,脸色沉郁地说道:“难道你不该造反?”
此言一出,裴越心中猛然一紧。
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便一直有个问题困扰着他,甚至在他从定国府那间逼仄小屋的破床上睁开眼睛、大致了解自己的身份时就满心疑惑。
庶子不受宠很正常,但是像裴戎和李氏那般恨庶子不死的情况极其罕见。裴越前世读过不少史书和杂记,嫡母不慈的例子见过一些,但是像裴戎这般视子如寇的还真没见过。从那个时候起,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世肯定有问题,所以才坚定地选择离开定国府,哪怕做个无依无靠的破门子,也好过在裴戎和李氏的淫威下苟活。
天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命呜呼。
后来从谷梁、席先生、沈默云乃至裴贞的口中,他渐渐将当年的故事拼凑出一副残缺的画卷,只是仍然缺少极其关键的信息。
对于裴越来说,身世和血脉的意义不仅仅是搞清楚自己的来历,更关乎这个世界里其他人对他态度的由来,以及他该采取怎样的应对。
一念及此,裴越眼帘微垂,轻声问道:“我为何要反?”
冼春秋沉声道:“你前面对老夫说过,当年中宗皇帝即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褫夺祁阳公主的权力。”
裴越不知不觉握紧双拳。
冼春秋神色复杂地道:“没错,你就是祁阳公主的后代。”
裴越摇头道:“可是祁阳长公主的子女都死绝了。”
那次在沈默云府上,沈淡墨与他聊起过祁阳长公主的故事,毕竟那是她最敬仰的女子,也是她努力想要成为的目标。虽然祁阳和中宗皇帝在太宗朝末期存在非常深的矛盾,且中宗即位之后手段极为狠辣,很多事都被掩埋在斑驳的历史中,但沈淡墨的身份决定她不难知道那些故事的原委。
冼春秋严肃地说道:“中宗建平九年,祁阳公主的长子被圈禁于府中,两年后郁郁而终。建平十年,她的次子在皇家园林狩猎时坠马而亡。建平十二年三月,她在公主府中无疾而终。”
裴越皱眉道:“我知道长公主殿下还有一个女儿,但是太史台阁的秘档里记载得很清楚,在长公主过世后不久,她的女儿也不幸离世。”
冼春秋忽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中充斥着无尽的悲凉和愤怒。
他扭头望着窗外,视线再度落在墙角那片无人在意的苔藓上,咬牙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或许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所以祁阳死了,她的两个儿子也死了,楚国府满门上下几百人全都死了。至于那位小郡主,也就是你的生母……呵呵,你猜她为何能活下来?”
裴越能够看得出来,老人脸上的怒容并非作假,只是他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如此愤怒。
他沉默良久,语调艰涩地问道:“为何?”
冼春秋摇了摇头,满面嘲讽地说道:“或许是刘睿那个畜生良心发现,谁知道呢?”
第800章 谋断天下
裴越理解冼春秋对中宗皇帝的恨意,因为他的亲人几乎全部死在对方手里。
其实按理来说他也应该这般愤怒,如果冼春秋没有说谎,那么小郡主就是他的生母,祁阳长公主就是他的祖母,公主那两个死因古怪的儿子就是他的舅舅。
透过对当年那段历史的梳理,可以大致捋出事情的真相。
太宗皇帝对祁阳公主的疼爱使她掌握很大的权力,这在皇子刘睿看来显然无法接受,尤其是他被册立为太子之后,这种落差更是日夜吞噬他的内心。再加上裴元的寿命实在太长,太宗皇帝将要驾崩之时他依旧精神矍铄。
对军中门阀的不满和对皇权被分割的担忧,让刘睿在即位之后选择最激烈的反击手段。
冼春秋叛逃、谷豪被赐死、善国府军权被夺、襄国府被撵到西境、长公主府日渐凋零,这便是一位帝王在掌握大权之后的残忍与铁血。
裴越神色复杂地轻叹一声。
冼春秋见状皱眉道:“难道你觉得老夫在骗你?”
裴越摇摇头,其实他通过对故纸堆中那些残存消息的分析,此前便已经有了类似的判断,否则他也不会特意在谷梁面前提起祁阳长公主。凌平是他的生父不假,但即便此人和林清源有关,也不至于让谷梁如此维护裴越。
换而言之,他的生母是那位小郡主的话,一切迷雾便能驱散。
因为祁阳长公主对当年那些武勋都很照顾,其中就包括谷梁的父亲谷豪,这也是中宗皇帝执意要赐死谷豪的原因。当时只有裴元能扭转局势,甚至可以行废立之举,但那位大梁国公之首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没有选择做一位真正的权臣,反而刻意收敛羽翼,将大局拱手相让。
冼春秋见他依然沉默,不禁微微怒道:“难道你不应该替自己的母族报仇?”
裴越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缓缓道:“报仇?去兴梁府挖开皇陵,将中宗刘睿拉出来鞭尸?”
冼春秋冷冷道:“你身体里流着小郡主的血,你可知在她年幼时经历了什么?父母双亡,两个兄长不明不白地死了!从建平十二年到建平二十一年,整整九年时间她活得何其痛苦?好不容易怀上了你,怀胎十月何其艰辛,却又被开平小儿的狗腿子王平章一把火活活烧死!”
他这一连串的质问显然已经极其愤怒。
冼春秋咬牙道:“我若是你,一定要亲手杀了王平章和开平小儿,然后夺回当年本属于祁阳公主的皇位!”
裴越没有与他争论公主即位的可能性,因为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他心中自然也有怒意,为的是那位压根没有见过面的小郡主和自己这副身躯的原主。
都说皇宫是世间最黑暗的地方,若是他们可以选择,恐怕宁愿生在普通人家,也不愿与天家血脉有丝毫关联。
但是……
裴越望着情绪太过外露的冼春秋,沉声问道:“老侯爷如此愤怒,为何要选择与刘铮合作?”
冼春秋微微一怔,不解地问道:“此言何意?”
裴越端起面前的茶盏,面色沉静地说道:“永宁元年夏日,大梁南境遭遇周军进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你们南周兵分两路,东路军由方谢晓统率,仅为袭扰掠阵,主攻方向则是你率领的西路军,一度打下定州三座城池。”
冼春秋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
裴越浅饮一口清茶,继续说道:“当时军情紧急,先帝派广平侯谷梁南下坐镇,他是先帝最信任的武勋,原本掌着京营震慑京都。谷伯伯南下之后,没多久先帝就身染重病,这才有了永宁元年秋日之变。”
冼春秋手指轻轻瞧着扶手,缓缓道:“你觉得我不应该那样做?”
裴越伸了一个懒腰,平静地说道:“你们各取所需而已,哪里轮得到我来评判。你凭借这一仗彻底在南周军中站稳脚跟,成为镇国公方谢晓之下的第二人。开平……刘铮则利用谷伯伯和路敏离京的机会,成功完成夺取皇权至关重要的一步。”
冼春秋凝望着裴越清澈的眼神,良久之后坦然道:“没错,那是老夫与刘铮做的交易,也是唯一一次。”
裴越沉吟道:“老侯爷,我相信你对祁阳长公主的善意,也相信你对中宗皇帝的恨意,可是你不能理所当然地把我当成一把刀。”
他缓缓坐直身体,眼神锐利如剑:“我很早之前就对自己说过,不会再做任何人手里的刀,你不行,皇帝也不行。”
冼春秋蓦然发现这个年轻人的气势丝毫不弱于自己,仿佛他天生就具备这种强硬和冷静的气质,犹如从娘胎中带来一般。
沉思片刻过后,他敛去脸上怒容,缓缓道:“既然老夫能与刘铮合作,这说明世间并不存在真正的老死不相往来。裴越,老夫今年已经六十二岁,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蹉跎,所以你可以认真考虑一下老夫的建议。”
他顿了一顿,郑重地说道:“我在南而你在北,通力合作的前提下,改朝换代又有何难?”
裴越不动声色地道:“然后呢?”
冼春秋想也不想地道:“划江而治,永为兄弟之邦。”
裴越沉默不语。
冼春秋继续说道:“老夫的诚意足够清楚,犬子帮你杀了方云虎,这是你亲眼所见的事实。除此之外,此前老夫也曾助你一臂之力。”
裴越挑眉道:“原来老侯爷那时候就在筹谋此事。”
冼春秋轻轻一笑,略带几分得意地说道:“不谋全局者何以成大事?老夫命人撺掇四皇子刘赞,勾得他走上谋逆之路,不仅是要给刘铮几分颜色看,更要助你成为真正的大忠臣。若非如此,刘铮那厮又怎会真的信任你?”
随着两人的交锋暂时落幕,裴越对面前这位老者的心机和城府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当时冷凝北上报信,他便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为何南边的人为何要这样做。四皇子谋反不会成功是明摆着的事实,但是南周这边完全可以将自己蒙在鼓里,倘若能杀了自己,至少能够削弱大梁军方的实力。
可是冼春秋没有这样做。
如今看来,这显然是一个大圈套着小圈的谋局。
冼春秋明面上谋划挑动大梁内乱,实则是给自己送一份大礼,再加上冼小石在丹霞湖畔的出手,这些足以证明他的诚意。
想到这儿,裴越轻声问道:“老侯爷如此作为,难道就不怕贵国皇帝和方谢晓起疑?”
冼春秋抬手捻须,神秘一笑道:“老夫想要替陛下再招纳一位北梁武勋来投,何错之有?何必疑我?”
第801章 晚凉天净月华开
冼春秋的逻辑已经形成一个无懈可击的闭环。
帮助裴越自然也是拉拢裴越,但他真正的目的却非替南周增强实力,而是增添说服裴越的筹码。在南周那边看来,冼春秋的用意是制造裴越和开平帝这对君臣之间的矛盾,一步步将裴越拉到南边,倘若真的能够说动裴越降周,两国之间的局势定然会有所变化。
但冼春秋给出的答案却是九真一假,而且最重要的便是这一处假象。
他真正想要达成的目标是与裴越建立坚固的盟约,两人各自谋划窃取皇权。
此人先梁后周,纵横于大江南北,在两国帝王之间轻松自如地周旋,同时又能几近于完美地掩饰自己的意图,可谓识略善谋,难怪当年裴元对其赏识看重,甚至将他排在自己的长孙裴贞之前。
裴越面上古井不波,沉稳地说道:“老侯爷,方谢晓不是方云虎,你想要算计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冼春秋淡然地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老夫自然有办法对付他。”
裴越心念电转,倘若对方真的能扳倒方谢晓和平江方家,以南周国内如此复杂且混乱的局势来看,他确实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但是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冼春秋还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无法揣度的狠辣人物。
片刻过后,裴越话锋一转道:“我想知道一件事。”
冼春秋颔首道:“请问。”
裴越凝望着他的双眼道:“开平二年,方锐领八百精锐北上,潜入横断山中帮陈希之操练兵卒,此事究竟是由何人主导?”
冼春秋略有些意外,他以为这个年轻人会询问当年的旧事,亦或是太宗朝末期祁阳公主和中宗刘睿的权力斗争,没想到对方竟然特意挑起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于方谢晓和冼春秋来说,这的的确确只算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不过眼下要尽量争取到裴越的合作,故而冼春秋想了想答道:“此事是陈家那丫头找到方谢晓,然后与我商议之后,由方云天从平江子弟中选出六百人,我这边选出二百人。从你们北梁开平元年正月开始,前后历经整整一年半的时间,才将这八百人分批送进横断山中。”
裴越微微点头,心中却已是波涛汹涌。
冼春秋不疑有他,再度将话题拉上正轨:“以你如今在北梁军中的地位,又有谷梁的绝对支持,加上祥云号能够帮你逐步掌控民间的财富,局势比老夫要简单许多。”
裴越按下那个令他惊惧的念头,不慌不忙地说道:“老侯爷,先不说我有没有那样的念头,就算我真的想改天换日,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史书昭昭,从未见过有人能在王朝没有内乱时篡权夺位。”
他放下茶盏,极为冷静地说道:“大梁与你们周朝不同,虽然朝廷内部也存在一些问题,但是民心安定无人思乱,强行谋事只会一败涂地。你想让我走上这条路,恐怕好处全被你占着,而我不过是替你挡住大梁铁骑南下的棋子而已。”
冼春秋对裴越做过很长时间的分析和研究,知道自己很难在短时间内说服这个年轻人,便温和地说道:“反不反的决定权在你手中,但我不觉得开平小儿会容许你继续发展下去。裴越,今日这番话乃是老夫肺腑之言,望你能够仔细斟酌,无论何时都可以改变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