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裴越摆弄着茶具,缓缓道:“冼侯爷,在南边住得可还习惯?”
这个开场白让冼春秋微微皱起眉头。
但是对于这样一位经历极其丰富、命运坎坷曲折的老人来说,裴越话里的尖刺也只是让他短暂地心绪起伏,很快便如幽深的潭水一般古井无波。
他看着裴越俊逸的面庞上略微发白的脸色,意味深长地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裴越倒了一盏清茶推到冼春秋面前,微笑道:“冼侯爷布局深远,此刻何必故弄玄虚?”
他主动端起茶盏示意,而后平静地说道:“你是谁不重要,我只知道你想造反。”
第797章 秋风庭院藓侵阶
经过那次门外切磋之后,四方馆内已无周人,裴越自然不会担心在这座偏厅内的谈话被人听去。
冼春秋望着这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的锐气和自傲,犹如晨曦之中冉冉升起的朝阳,即便不曾刻意作态,也能让人一眼望见那抹刺眼的光芒。
他在南周拼搏三十余年,从将将而立到如今花甲之年,所得者不过是个一等国侯,而裴越如此年轻便能与他平齐,可见世事无常命运曲折。
如果那一年……
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厅外秋风拂过,枝叶簌簌作响。
裴越的开场白并不客气,无论是暗讽冼春秋当年叛逃一事,还是嘲讽他有不轨之心,一如这初秋午后的骄阳,虽说不似夏日那般炽烈,仍旧带着几分躁意。
只不过这等刁难对于久历大风大浪的拒北侯来说,算不上无法应对的难题,他神情从容地反问道:“造反?”
裴越点头道:“若不是为了造反,侯爷何必指派冼小石暗中助我一臂之力,甚至不惜让他亲手杀死方云虎作为投名状。”
“投名状……”
冼春秋念叨着这几个字,脸上浮现一抹怅然的神情,悠悠道:“方云虎若不想杀你,犬子自然不会害他性命。联姻一事乃是老夫奏请陛下允准,倘若你这位迎亲正使遭遇不测,老夫如何向陛下与朝中诸位同僚交待?”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合理,裴越却只是淡淡一笑。
他想起昨夜在丹霞湖畔,方云虎临死前说的那句话以及冼小石的应对,满含深意地说道:“老侯爷,你这个局连方谢晓都算计进去,真不怕他带着二十万平江子弟找你的麻烦?”
冼春秋连眼皮都没有眨动一下,沉静地问道:“老夫为何要算计镇国公?”
裴越将自己面前的茶盏添满,不慌不忙地说道:“因为方家在军中的地位太稳固,庆元帝对方谢晓的倚重要远远胜过你,只要平江方家这四个字还在,你就永远没机会染指至尊的权柄。借着我的手杀死方云虎,势必就能将方谢晓逼到一个两难的境地。”
他转头望着挑窗外的秋日景色,缓缓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乃是人生几大悲剧之一。方谢晓如果不替方云虎报仇,他要如何约束麾下的将领?可是老侯爷想必早已坚定庆元帝的信心,务必要通过联姻和亲来换取数年和平,在这个大前提下,方谢晓什么都不能做,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忠臣。”
裴越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笑笑,淡然说道:“我不清楚老侯爷所谋之局的全貌,但是方云虎之死肯定只是一个引子,对吗?”
冼春秋微微仰头,沉思片刻之后颔首道:“如果按照你的论断,老夫确实有必要提早筹谋。只是仍有一事不明,老夫为何要这样做?身为一名叛将,老夫花了三十余年才能在南面站稳脚跟,如今却不知天高地厚意图窥伺大宝,说来未免有些可笑。”
裴越此时却没有笑,他神色凝重地望着对面这位从始至终没有露出半点破绽的老人,略带几分凌厉地说道:“三十六年前,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冼春秋原本靠在椅背上,听见这句话后,他缓缓坐直身躯,此前不苟言笑但是算得上从容淡然的面庞上多了一些杀气,那双古井无波的老眼渐渐变得锐利起来。
在裴越说出这句话之前,两人一直都在相互试探,将自己的真实意图藏得极深。冼春秋还在感慨于裴越年纪轻轻便有这般城府,没有想到对方陡然图穷匕见,出人意料地一刀砍向那层埋葬在历史中的帷幕。
气氛略显压抑,冼春秋沉声道:“三十六年前,刘睿以莫须有的罪名陷害老夫及楚国府,难道你不知道此事?”
刘睿便是大梁中宗皇帝,即先帝与如今开平帝的父亲。
裴越目光深邃地与其对视,缓缓道:“几年前,你和方谢晓派八百子弟潜入横断山中,然后我亲手杀了方锐。他死之前对我说过,如果不是你叛逃南周,或许大梁铁骑早已渡过天沧江。那时候我就在想,中宗皇帝为何要自毁好局?倘若他不对楚国府下手,岂不是能够平定天下?”
冼春秋冷声道:“平定天下哪有那么容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高看老夫。”
裴越摇头道:“与此无关,我只是想不明白而已。即便当时裴家在军中只手遮天,诸如襄国府、齐国府、善国府、楚国府甚至包括广平侯府都唯裴元马首是瞻,中宗皇帝也有很多手段来逐步削减裴元的权柄,毕竟定国公当时已经年过古稀,而且还有太宗皇帝打下的基础。”
他看着冼春秋,语气深沉地说道:“可他偏偏选择最激烈同时也是损失最大的手段,直接对楚国府下手,逼你叛逃南周。我查过相关卷宗,对当年那件事里的一个疑点百思不得其解。中宗皇帝既然决心杀你满门,怎么可能让你提前逃走?擒贼先擒王的道理,难道堂堂君王都不明白?”
冼春秋心中微震,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能够看穿自己很久之后才想明白的关节。
这位老人极力保持着平静,含糊其辞地说道:“因为他不敢保证会不会走漏消息。”
裴越摇头道:“不,中宗皇帝对楚国府抄家灭族,同时刻意让人将消息泄露给你,如此才能逼迫你叛逃南周,才能坐实你谋逆叛国的罪名,才能顺理成章地对军中进行大刀阔斧地改革!”
他双手撑着桌沿,笃定地说道:“他是天子更是至尊,本身就占据大义名分,等你叛逃的消息传到京都,就算是裴元也无法阻止他对军中展开清洗,因为那是民心所向更是大势所趋!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善国府的军权被褫夺,襄国府被撵到西境驻守边疆,谷豪更是落个身首异处的结局,裴家的实力再也无法回到鼎盛时期,像王平章那样的新晋武勋开始崛起,这便是如今大梁军中势力格局的由来。”
听完他这番长篇大论,冼春秋沉默许久,最终只是喟叹一声,缓缓道:“可他为何要如此激进呢?”
裴越一字字道:“因为他不这样做,你也会造反,所以他只能先下手为强。”
冼春秋忽然轻声笑了起来,这是两人长谈至今他第一次露出笑意。
老者望向挑窗外,目光穿过那几棵大树,落在南面屋宇的墙壁上,无人在意的墙角处生着一片片苔藓,仿若这尘世间的一片污渍。
犹如他的人生。
第798章 往事只堪哀
面对裴越步步紧逼又抽丝剥茧的分析,冼春秋渐渐生出几分伤感的情绪。
在今日见面之前,他自认为对裴越的了解不弱于任何人,甚至比开平帝要更清楚这个年轻人的想法。他之前做出的所有安排,尽皆是为今日的见面做铺垫,因为他知道裴越不可能一辈子做开平帝的忠臣良将,这对君臣必然会决裂。
既然如此,他需要提前布局伏线,至少在他看来,两人不存在化解不开的仇怨,将来完全可以相互支撑,各自夺取一片大好河山。
只是他没有想到裴越竟然如此聪慧,故而在平静下来之后,他目光锐利地问道:“既然你对当年的情况很了解,应该知道我只是老公爷麾下的武将,真要造反也是老公爷竖旗起事,如何能够轮得到我?”
裴越轻吸一口气,神色复杂地说道:“中宗皇帝即位之后,有一个人被他赶去皇陵为太宗皇帝守墓尽孝。”
冼春秋蓦然心中一紧。
裴越紧盯着他的双眼说道:“那个人就是祁阳长公主。”
冼春秋今年六十三岁,虽然他经常在庆元帝及朝臣面前告病称老,可是谁都知道这位拒北侯身体极其健朗,不仅因为他常年修习武道,最重要的是他从来不会耽于享乐。
此时此刻,从对面这个自大梁而来的年轻权贵耳中听到那个尘封的名字,看着他略有一些故人影子的面庞,冼春秋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人老便容易忆往昔,他想起三十七年前、太宗皇帝驾崩前夕那场隐秘的谈话。
“国公爷,陛下决意要让刘睿继承大宝,这对于您来说恐怕不是一个好消息。”
“春秋啊,虽说这里没有外人,可那毕竟是太子殿下,言语之间岂能如此不敬?”
“晚辈不是不敬,但太子性情乖张行事狠辣,绝对不会像陛下那般春风化雨。若是让他继承大宝,肯定会拿您以及我等开刀。他如今和军中那些幸进之辈走得极近,越来越多的小人成为他的拥趸,等到他执掌大权那一日,必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定国公裴元望着这位天赋极高的晚辈,平静地说道:“你想行废立之事?”
冼春秋虽然年轻气盛,可是在这位垂垂老矣的国公面前仍旧不敢放肆,犹豫良久之后才鼓足勇气说道:“陛下只是要我们削减军权,可太子要的是我们的命。”
裴元悠悠道:“你要动太子,何人能够主持大局?”
冼春秋心中一喜,认真地说道:“非祁阳公主莫属!公主殿下乃是陛下长女,又在东府做了五年参政,朝臣无不敬服。只要您支持公主殿下,可让她暂为监国,从皇族子弟中择一年幼贤者为君,待其成年之后再归还大权。”
裴元默默地看了他很久,最后温和却又坚定地说道:“你去南边吧,尧山大营主帅的位置空了出来,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冼春秋愣在当场,满面不解之色。
裴元神情渐渐肃穆,不容置疑地说道:“念在你祖父的面上,今天这些话我权当没有听见。你记住,大梁是高祖皇帝带着我和你祖父等老臣打下来的天下,只要我还活着,绝不容许有人心怀不轨。”
冼春秋默然,良久之后大礼跪拜,然后起身离去。
数月后,太宗皇帝驾崩,太子刘睿即皇帝位,次年改元建平。
而那时,冼春秋站在天沧江北岸,身后便是兵强马壮的尧山大营,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连裴元也不知道他在不断联络军中武勋,试图将这天地变个模样。
……
往事不可追,回忆仅能沉湎。
冼春秋幽幽一叹,抬手端起面前的茶盏饮尽。
裴越主动帮他添上,淡淡道:“忠耶?奸耶?其实我觉得你根本不在意世人的评价。我不止一次推导过当年那段历史,只有一种可能勉强接近事情的真相。你从少年时期便野心勃勃,试图成为一个能够操持君王命运的权臣,历史上从来不乏这样的故事。当然,老侯爷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能脱颖而出,二十岁出头便是京营副帅、裴元极为看重的帅才之一,这是支撑你不断扩张野心的底气和本钱。”
冼春秋沉声道:“老夫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是京营指挥使,承袭三等伯爵。”
裴越微笑道:“老侯爷明明知道你我不同,何必用这些言语撩拨我?你是楚国府名正言顺的承爵人,又是定国公裴元属意的接班人,连裴贞老爷子都要排在你后面。我只是一个出身不正的庶子,纵然有谷伯伯赏识,终究无法借助裴家的香火情。”
他有句话没有明言,但是两人都心知肚明。
那个时候的裴家是真正的大梁军中第一豪门,远非如今这个空架子可比。
虽然冼春秋没有承认裴越的论断,可此时的沉默足以说明一切。
他脸上涌现赞许的情绪,感慨道:“往事如何并不重要,那只是闲人口中的谈资而已。”
裴越目光微微一凝,好奇地问道:“老侯爷,祁阳长公主被夺权之后,你是不是夜不能寐?”
冼春秋想起记忆中那张依旧清晰的脸庞,缓缓道:“公主殿下……老夫没有见过这样的奇女子,甚至在史书上也找不到。其实太宗皇帝最后那几年,渐有浑噩昏庸之态,对军中武勋十分苛刻,几次三番想要大动干戈。那时候连老公爷都无法劝谏,多亏公主殿下从中转圜,这才没有酿成大乱。可是他最终还是选择让刘睿继承大宝,此人……”
他终究没有细说下去,但是那双老眼中陡然爆发出的杀气依旧让裴越心惊。
这位老人从落座之后一直平静收敛,裴越却觉得他与王平章极像,而且比后者更加狠辣。王平章信奉的是一个忍字,没有绝对的把握就不会出手,但冼春秋更擅长孤注一掷。
长谈至今,看似裴越始终掌握着话题的主动,那是因为冼春秋还没有出招。
裴越沉住气,淡然地说道:“其实我能理解老侯爷的想法。世人熙熙攘攘无非名利二字,对于皇帝来说自然便是权柄。定国府尾大不掉,还有那么多武勋对裴元忠心耿耿,稍有不慎便是改朝换代的结局。诚然,裴元对大梁从无异心,可是皇帝又怎会将希望寄托在臣子的操守上?就算裴元自己不想坐那把椅子,底下的人也会推着他去坐。再加上中宗皇帝的性情过于狠厉,你想造反也算是情有可原。”
冼春秋重新靠在椅背上,望着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的裴越,满含深意地问道:“那你呢?”
裴越微微皱眉望着他,沉声道:“老侯爷所言何意?”
冼春秋不疾不徐地说道:“辛旷是二皇子派来的刺客,就算你不在意这种蠢货,可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为何会有数十名顶尖高手在太平街刺杀你?据我所知,这些高手之中还有祥云号的护院,以他们的身手肯定不会被人忽视,为何你来到建安城那么久,北面始终没有传来消息提醒你?”
他顿了一顿,带着几分怜悯地问道:“裴越,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开平小儿为何一定要让你南下迎亲?”
第799章 金锁已沉埋
裴越当然没有忘记,两个月前在大梁京都皇宫内的那场谈话。
开平帝语重心长,让他来南周走一趟,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以便将来用兵的时候能够了如指掌,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他甚至还公开向裴越表明,等攻下南周之后,要让他进入西府担任右军机,显然是要将他培养成真正的国之干城,提领军权辅弼新君。
裴越能感觉到当时皇帝的真诚,也清楚对方这些年对自己态度的转变。从一开始的利用到后面的信任,开平帝显然是想在裴越这里完成君臣相谐的佳话。
然而……皇帝的真心值几两银子?
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尤其是裴越现在的地位越来越高,手中的权柄越来越大。他连太史台阁一部主事都能随意驱使,更不提在京都还有藏锋卫和武定卫这样的忠心部属、祥云号和沁园这两个不断扩张日益壮大的聚宝盆,如果再加上谷梁、唐攸之、罗焕章和洛庭这些大人物的支持,裴越如今具备的影响力已经足以让皇帝警惕。
因为他实在太年轻,王平章今年六十五岁,谷梁五十三岁,他们如今所拥有的权力相较于年纪而言不算出格。但是裴越才十八岁,倘若没有意外的话,他至少还有四十年的宦海生涯。
按照他的能力和人脉计算,顶多到他三十岁时就能走上人臣的巅峰。
一个三十岁的权臣?
冼春秋虽然问得很含糊,但其中的深意已经显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