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敌 第411章

作者:上汤豆苗

她现在已经确定裴越来文会另有目的,不是想要证明他的文采,而是通过一种隐晦的方式宣扬北梁强大的原因。

倘若今日裴越面对的是一群武勋亲贵或者朝廷重臣,他所说的话起不到半点作用,因为真正身处高位的人肯定明白民心向背的道理,却不会因此而发生改变,因为他们获得的利益恰恰是通过盘剥百姓得来。

偏偏明堂内都是清高孤傲的文人,虽然其中不乏徐熙这样的世家子弟,可仍有不少数出身贫寒,对裴越所言会有极强的共鸣,君不见连张既都开始转变态度?

裴越注意到徐初容像小猫一般警惕的眼神,心中觉得好笑,面不改色地继续给这些文人添了把火:“大梁两京一府十三州,百姓安居乐业,朝廷轻徭薄赋。虽不敢说吏治绝对清明,但是我朝陛下以身作则,宫中用度极为节俭,下面的人自然懂得爱护百姓。一言以贯之,我朝从来没有人将民心挂在嘴上,只牢记一句话。”

众人好奇地望着他,不知此人又有何等真知灼见。

裴越腰背挺直,神色郑重地说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诸侯为大夫,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丘民而为天子。”

无论张既还是徐熙,亦或是堂内百余位声名卓著的南周文人,听到这句话后无不陷入沉思。

裴越没有直言两国的差别,但是他们都不蠢,哪怕只看建安城内那些穷奢极欲的权贵们,也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没有人像此前那样站出来直指裴越在信口开河,因为这种事几乎不需要验证,北梁的强大有目共睹,去岁在西境大败西吴数十万大军便是明证。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近几十年来北梁境内从无大规模的百姓叛乱,这还不够说明问题?

就在堂内气氛极其肃穆之时,一行人走进明堂。

为首者乃是南周礼部尚书上官鼎,身后是一众礼部官员。

他负责主持今日宴会,自然也知道堂内发生的论战,却没有着急忙慌地与裴越展开争论。在与其他大儒见礼之后,上官鼎来到裴越面前,微笑道:“裴侯字字珠玑,本官听完之后颇有收获。”

裴越淡然道:“大宗伯谬赞。”

上官鼎神态和煦地说道:“如今周梁两国乃是友好邻邦,更应该相互取长补短,裴侯所言正是我朝陛下忧虑之事,将来少不得要向贵国请教一二,还望裴侯能够不吝赐教。”

这位礼部尚书姿态放得很低,但是中气不弱,这番话很快便传遍整座明堂。

裴越面容古井不波,心中却略感意外,先前所言自然是要挑动那些文人的观念,然而上官鼎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化解自己的攻心之策。虽说他已经在文人们心中种下一颗种子,但上官鼎的表态却足以暂时压制那些悸动。

不愧是徐徽言的左膀右臂,看似圆滑谦卑,实则对人心的揣摩已臻化境。

但是裴越并无挫败感,因为上官鼎的话说说容易,想要实行却难比登天。南周之所以落到如今这个境地,根源就在于门阀权贵的势力根深蒂固,徐徽言也做不到逆天改命。

今日撒出去的种子,将来必然能够生根发芽,这才是裴越决定参加东林文会的根本原因,余下给人挖坑的谋算不过是顺势而为。

旁边的徐初容显然看不惯他利用那些清高孤傲又胸怀苍生的文人,可是对于裴越来说,两国交战攻心为上,瓦解对方内部的斗志才是兵法的要义。

一念及此,他便放下心思与上官鼎东拉西扯,一派宾主尽欢的和谐场面。

俄而,酒宴正式开始。

第772章 醉酒成篇

文人历来是世间最简单又最复杂的群体。

他们认可裴越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也有不少人暗中生出别样的心思。无论入仕与否,一个传统文人接受的教育中绝对少不了悲天悯人的概念,这便是他们会对裴越的话产生共鸣的原因。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裴越今日在东林文会的初宴上出尽风头,这显然是南周文人无法接受的结果。不过在见识到裴越的学识和口才之后,这些人自然不会继续撩拨对方,而是光明正大地用另外一种方式围攻。

既然是酒宴,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方为正理。

裴越几乎没有时间坐下,席前向他敬酒的人竟然排成长队。

好在今日宴席没有严苛的规矩,再加上文人们天然便有或多或少的轻狂之意,这种场面只会传为美谈,就连老态龙钟的大儒张既都来凑趣,主动端着酒盏走到近前。

“老先生,理应晚辈向你敬酒。”裴越微笑道。

张既心中感慨,对方的自称从本侯到晚辈,看似一个不起眼的称呼转换,神态依旧温和从容,足以说明此人心有玲珑。其实在上官鼎说出那番话后,张既已经明白裴越的想法,但他执意要与对方敬酒,却不是心中藏了大逆不道的想法,而是单纯为那句话而来。

老人凝望着裴越的双眼,慨然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说得好啊,当浮一大白。中山侯,老朽垂垂老矣,或恐不久于人世,但是能听到这句话足慰平生。只是这世事知易行难,更难在于坚持,阁下位高权重,若能将这句话记在心中,天下苍生之幸也。”

裴越微微一怔,看着对方郑重的目光,正色道:“晚辈谨记于心。”

张既将盏中酒饮尽,而后轻叹一声,在家中子弟的搀扶下走回自己的坐席。

裴越没有来得及感慨,紧接着便是一众南周文人的鼓噪声。

觥筹交错之间,裴越看了一眼那个瘦削苍老的背影,隐约间有几分苍凉之意。

不知何时,徐初容从裴越身边离开,来到徐熙的坐席旁,见兄长怔怔地望着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拼酒的裴越,靠近一些低声道:“三哥,你不要被裴越那家伙带进沟里去了。”

徐熙喝了一杯闷酒,悠悠道:“小妹,你觉得父亲是一位好官吗?”

徐初容想也不想地说道:“当然是!”

徐熙神色怅惘地说道:“没错,父亲是足以青史留名的好官,可是他这些年过得何其艰难?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武勋、外戚、清流、本地豪门与南渡世族,无一日不想着争权夺利,他既要居中斡旋,又要小心翼翼、一点一滴地改变现状,如此才能给镇国公最大的支持,守住天沧江防线。其实你未必知道,本宗族人对父亲颇有微词,因为他并没有利用首辅的权柄给族人谋求更多的利益。”

一席话说得徐初容低下头来,轻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爹爹这是用心良苦。”

徐熙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积重难返罢了。”

徐初容聪慧过人,惊道:“三哥,你不要胡思乱想!若是让爹爹知道,肯定饶不了你。”

徐熙沉声道:“我不是因为裴越那几句话就动了念头,而是在想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就算清河她……远嫁北梁,给陛下和父亲再争取几年时间,大周真的能改变现状吗?如今这夜夜笙歌、醉生梦死之态,又有多少人愿意放弃搜刮得来的钱财,放弃唾手可得的享乐,真正做到轻徭薄赋、民心所向?”

他转头望着徐初容,满面苦涩笑容地问道:“我当然知道裴越用的是攻心计,想要通过今日这些文人的口将那些话传播开来。可若是他的话没有起到效果,北梁就会放弃南下的心思吗?”

徐初容艰难地回道:“无论如何,三哥你不能有后退的念头,清河徐氏早已在这里生根发芽,岂能轻易掉头转向?三哥,爹爹对你寄予厚望,而且亲口对我说过,希望将来你能继承徐氏家主的位置,你万万不可钻进死胡同里。”

徐熙闻言一愣,旋即垂首说道:“我知道父亲的心思。小妹,你不用太过担心,三哥虽然是个书呆子,却也不是天真烂漫的小孩子。我明白自己肩负的责任,只是每每想到……”

他摇了摇头,不愿继续说下去。

徐初容轻声道:“三哥若实在想不通,可以寻个机会同爹爹谈谈。”

徐熙点了点头,然后饮下杯中残酒。

徐初容抬头望着被人群包围的裴越,不由得皱起鼻尖,轻哼一声。

这场酒宴从正午一直持续到傍晚,然而令南周文人无比失望的是,虽然裴越脸上已经有了浓烈的酒色,可是此人始终神志清醒,仿佛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水。有人心中暗叹,假如今日用的不是绵柔的玉壶春,而是霸道炽烈的平江双蒸,恐怕早就将这位北梁侯爷灌趴下。

主位上的礼部尚书上官鼎神色平静,唯独偶尔眼底有一抹忧色。

虽说他及时将裴越的言论影响消弭大半,可是等这些文人清醒过后,恐怕还是会反复斟酌,偏偏这些人地位特殊,又不能用官面上的手段降服压制。此刻他不禁有几分好奇,陛下和首辅大人是否预料到这个场面?

恐怕谁也想不到一个武夫口中能说出那样煽动人心的话语。

想到这儿,上官鼎愈发不喜欢裴越这个狡猾的梁人,便朝附近的属下使了个眼色。

裴越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反正他是来者不拒,双颊早已红润,唯独眼神依旧清明。

“裴侯,小人礼部主客司郎中狄云,还请赏个薄面。”一位年轻官员来到裴越身前,笑眯眯地说道。

裴越看了一眼他满满的酒盏,微笑道:“请。”

狄云大喜过望,仰头便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待裴越也喝完之后,他满面恭敬地说道:“今日既是文会初宴,少不得佳作华章,方才亦有数十篇诗词问世。裴侯曾经写过两首文采斐然的词作,下官十分喜爱时常诵读,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再得一篇?”

“对,中山侯请勿推辞。”

“时常听人说裴侯欺世盗名,今日文会之上合该正名!”

“中山侯千杯不醉,酒量令人惊叹,在下佩服之至,只是不知可有余力再作诗?”

……

望着周遭神色各异的南周文人,裴越对他们的心思了如指掌。

他们或许承认自己的话有一些道理,但终究不愿一个梁人在文会上独揽风光,只不过屡次刁难都被他轻易化解,最后还是只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找回场子。

又或许,有些人只是想证明自己是个满嘴谎言之辈。

裴越遥望坐在主位上的上官鼎,冲他举了举酒盏,朗声道:“既然诸位如此盛情,本侯便信口胡诌一首,聊表心志。”

“请!”众人齐声道。

裴越逐一望向身前众人,将盏中酒仰头饮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上阕一出,偌大的明堂便安静下来,上官鼎眉头紧皱,徐熙和徐初容缓缓站了起来。

裴越笑了笑,迈步朝外走去。

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堂内回响。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裴越孤身走出明堂,抬头望着昏黄的天色,远处等候的冯毅立刻带着亲兵迎上来。

“走吧,回去歇着,等故人来访。”裴越轻声说道。

冯毅心领神会,上前扶着裴越的胳膊,一行人朝东面的住处走去。

明堂内依旧鸦雀无声,文人们望着大门,满面震惊神色。

许久之后,张既沧桑又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好词。”

第773章 冼氏春秋

建安,皇城,明德殿。

“……陛下,上官尚书还说,北梁中山侯肆意煽动人心,其心可诛,不可不防。”一名内监垂首肃立,恭敬地说着。

庆元帝淡淡道:“朕知道了,下去罢。”

内监应道:“是。”

时已入夜,华灯初上,殿中格外安静,宫人俱被屏退。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这一句写得尤其精妙,英雄气喷涌而出,又带着几分悲凉之感。以前听说这个裴越能文能武堪称全才,朕总认为这是北面刻意吹捧出来的形象。今日这场文会上,他的表现令朕很惊艳,能有这般文才的武勋确实罕见啊。”

庆元帝感慨不已,只是面色依旧平静,若有所思地望着下首的那位老臣。

其人身形瘦削,须发皆白,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风霜痕迹,唯独眼神清明且睿智。

如今他已经很少出现在世人面前,即便是内阁首辅徐徽言想要见他一面也不容易,只有在朝堂陷入激烈的争执与分歧,亦或是庆元帝面对极其复杂的乱局时,此人才会孤身入宫,一如此时此刻。

对于庆元帝来说,此人是匡扶江山的心腹重臣,亦是大周军方仅次于镇国公方谢晓的一代名帅,如今军中实权武将出自其门下的不在少数。时至今日,很多人都已经遗忘这位老人曾经是北梁虎将。

他便是拒北侯冼春秋。

三十六年前,年仅二十七岁的冼春秋带着家族亲兵连夜渡过天沧江投奔大周。只可惜一开始他无法得到周朝先帝的信任,继而错过最好的北伐时机。后来他辅佐方谢晓的父亲连战连胜,一直打到北梁钦州外围,将定州全境、思州和尧州一部纳入大周疆域之内。

然而那个时候的北梁已经稳定内部,王平章奉命南下,双方以定州为轴反复拉扯,王平章凭借更加强悍的武备占得优势。

二十年前,即北梁中宗建平十七年,方谢晓父亲去世,大周北伐宣告失败。

再后来谷梁接替王平章,将周军彻底赶到天沧江以南,并且夺取江陵三城,最终被平江陷阵营以两千余大戟士的性命作为代价挡住南下的脚步。

随着岁月的流逝,冼春秋在大周两代帝王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冼家逐渐扩展在军中的势力,虽然还不能与平江方家并肩,但已然是一股谁也不敢轻视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