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冷凝神情凝重地说道:“此前我北上向你报信,言及京都有人谋反一事,侯爷可还记得?”
裴越颔首道:“记得。”
冷凝便解释道:“当时我对侯爷说,此事乃是我从家乡一位长辈口中得知,虽然他平素隐藏得很好,可是我知道他与拒北侯府的嫡系子弟暗中往来密切。”
裴越没有问她为何能查清别人的底细,或许十几年前的冷凝只是陈轻尘信赖的侍女。但是在陈轻尘亡故之后,冷凝能保着陈希之平安长大,其中的艰辛自不必提,她肯定也随着磨砺有了自己的门道。
见他默然不语,冷凝略显担忧地说道:“这段时间我仔细回忆,隐隐觉得这是拒北侯府不想侯爷出事。”
裴越微微仰头,望着车顶说道:“冷姨,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有件事想不明白。”
冷凝道:“侯爷请说。”
裴越悠悠道:“陈希之与路敏的关系源于陈轻尘,对于她的母亲我很尊敬,路敏甘愿为其走上不归路,这也是能够理解的举动。只是,楚国府在三十六年前被灭门,冼春秋随即投奔南周。陈家灭门案是在十七年前,陈轻尘为何会同南边联系如此紧密?”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他脑海中,绿柳庄夜战、方锐之死、横断山搏命、灵州乱局、寰丘坛之变、京都谋逆案,这些事看似没有关联,可是裴越觉得暗中似乎有根自己看不清的线,将它们串在一起。
冷凝不解地说道:“姑娘要对付王平章和皇帝,派人与南边联系很正常,侯爷为何会有此疑问?”
裴越轻笑一声道:“那我问你,永宁元年秋夜之变过后,你们带着陈希之去了哪里?”
冷凝回道:“当时为了躲避王平章派来的人手追杀,我们只能带着姑娘四处漂泊。”
“来过南周?”
“未曾。”
“何时进的横断山?”
“仁宣三年。”
“陈希之何时派人联系南周这边的人?”
“我想想,应该是仁宣十年。”
裴越听后摇了摇头,沉声道:“两年后,也就是开平二年,方锐携八百平江子弟潜入大梁境内,然后分批进入横断山,帮助陈希之操练士卒。开平三年,你们的人假借山贼之名袭扰京都外围,我说的没错吧?”
冷凝点头应下,旁边坐着的桃花听得脑袋里一片浆糊,不过这不影响她用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少爷。
裴越缓缓道:“问题便出在这里。第一,陈希之为何不找当时已经在这边站稳脚跟的冼春秋,反而舍近求远去找方谢晓?第二,方谢晓凭什么信任陈希之,甚至不惜派出八百子弟去北边送死?”
“这……”冷凝不由得陷入疑惑之中。
她虽然是陈希之曾经最信任的人之一,但对于姑娘的心思,她一直都看不明白,当然也没有想过这些事有什么不妥。譬如陈希之说要借助南周的势力,然后就与方家人联系上,没多久就有一批方家锐卒进入横断山中。
在她看来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毕竟姑娘天纵奇才,行事无需过多解释。
裴越微微皱眉道:“在荥阳城内的那一夜,我没想过让陈希之活着。不过在京都再次见到她,我却不想她立刻死。”
冷凝惊道:“侯爷,你答应过——”
裴越抬手打断她的话头:“站在我的角度,陈希之做的事情很矛盾,我总觉得像她这么聪明的人,不应该犯一些低级错误。于是我就在想,是不是我最开始的思路就有问题,从始至终陈希之都藏着另外一个目的。”
冷凝彻底被他绕晕,摇头道:“侯爷,姑娘虽然性子有些偏执,可她从来不会虚言伪饰。既然她亲口对你说过不再阴谋算计,那她肯定不会自食其言。”
裴越淡淡道:“希望如此。”
他想起都中沁园后面的那座宅子,陈希之肯定不知道,宅子周遭究竟藏着多少人。
不仅仅有他的人。
冷凝轻叹一声,也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尴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全心全意地站在陈希之身边,也不可能完全舍弃旧情。便在这时,一只温暖的小手握住她的手掌,冷凝抬头一看,只见桃花那双月牙般的眸子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娘,不用担心,少爷只是在想事情,不是要对陈姑娘做什么。”桃花柔声说道。
冷凝心中一暖,几欲落泪,连忙偏过头去说道:“乖,娘没事。”
裴越看到这一幕,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心中隐隐有种感觉,此番南周一行,如果冼春秋要见自己的话,或许很多谜题都会揭开答案。
从承北大营到建安城,这一路上平安无事,裴越也趁着这个机会理清楚一些事的脉络。
六天之后,使团停下前进的脚步,背嵬营在得到裴越的命令后,在南周骑兵的护送或者说监视之下,前往东面十余里的一处营地暂歇。
他们不能再跟着使团前行,因为前方就是南周京城建安。
城北十五里外,旌旗招展,人头攒动。
一位明眸善睐的少女唇边带着古怪的笑意,没有搭理身边那些权贵子弟们的殷勤,平静地望着北方。
第749章 鼓噪
欢迎仪式盛大又无趣。
南周朝廷对于北梁使团的到来非常重视,毕竟谁都清楚这关系到两国未来几年的关系,也牵扯到清河公主乃至于皇帝陛下的脸面。
太子陈顼主迎,礼部尚书上官鼎次之,礼部侍郎徐子平和鸿胪寺卿王玉麟负责仪程。
祭拜天地、交换国书、相互致仪,一系列极其繁琐的过程足足进行大半个时辰。
盛端明其实有些担心,他知道裴越很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但如今出使南周,他代表的是大梁的形象,要是还像在京都时那般随心所欲,怕是会成为那些文人口中的笑话。
然而令他颇感意外的是,裴越从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半点烦躁,一丝不苟地按照流程进行,仿佛是一位受过正统儒家熏陶的读书人。
远处的遮阳棚下,观礼人群按照亲疏远近各自聚在一起,其中最惹人注意的自然是那群权贵子弟,尤以众星捧月一般的徐初容最为光彩夺目。
“四妹妹,那裴越看起来不过是个仗势欺人的蠢货,你看他在咱们的地盘上如此乖觉,丝毫不敢行差踏错,真是可笑至极。”说话的人名叫徐照,乃是徐子平的次子,即徐初容的堂兄。
旁边那些人今天本就是为徐初容助阵而来,只是不敢轻易提起她在北梁的遭遇,以免这位古灵精怪的天之娇女恼羞成怒。如今听到徐照当先开口,其他人纷纷附和。
“就是,原以为是个了不起的年轻俊彦,如今看来只是一个金玉其外的废物而已。”
“诸位,今儿有太子殿下在场,我等不便坏了殿下的兴致,明日可有人愿随在下去四方馆,当面教训裴越这厮?”
“谁不去谁是乌龟王八!”
“同去同去!必须要让北蛮知道咱们的厉害!”
“你们如此凶狠,万一那位北梁侯爷被吓得尿了裤子可怎么办?”
“哈哈哈哈,那咱下手稍微轻些便是。”
……
徐初容听着这些义愤填膺又豪气干云的言论,忽地似笑非笑地说道:“裴越在你们口中如此不堪,那我岂不是更加没用,毕竟连一个废物都能随意欺负我。”
喧嚣声陡然消失。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徐照仗着自己堂兄的身份勉强笑道:“四妹妹何须自嘲?裴越那厮不过是欺你人生地不熟而已,如今他焉敢效仿当初旧事?”
徐初容在这一刻忽然有些走神。
其实她跟着使团去往北梁京都,与裴越的接触也仅仅是沁园中那场冲突,此外两人可谓毫无交集。她出身于清河徐氏,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大儒名家,对那种沽名钓誉之辈格外不齿,压根不相信裴越能写出灵州两首词,再加上裴越对北梁勋贵的刻意偏袒,心中自然存了报复之意。
只不过……
身边这些人太过愚蠢。
她扭头望着徐照问道:“堂兄明日也要去四方馆?”
徐照大义凛然地道:“我是你的兄长,自然要替你教训那个家伙。”
徐初容莞尔一笑,起身说道:“那就预祝堂兄与诸位旗开得胜,替小妹出口恶气。”
众人连忙相送,徐初容摆手阻止,然后径直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再没有看远处的裴越一眼。
那辆表面上看起来很普通的马车悄悄离开此处,进入建安城之后转道向南,沿着御街来到宫外。
徐初容虽是女儿身且年纪不大,却是天家之外唯一有资格在白天随时出入皇宫的权贵子弟,这是南周庆元帝亲口赐下的特权。
她在几名宫人的引领下来到昭纯宫,这里是清河公主的住所。
“公主姐姐!”还未走进书房,她便亲切地喊了起来。
“初容来了?”清河公主性格温婉面容清秀,行动时处处恪守规矩。
徐初容来到她身旁坐下,微笑道:“姐姐猜我今儿去了何处?”
清河公主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柔声道:“城外?”
徐初容颔首道:“没错,北边果然派了那个裴越担任正使。”
“果然?”清河公主极聪慧,立刻便抓住她话语中的破绽。
徐初容怔了怔,旋即神情郑重地说道:“回来之后,我就盼望着裴越能够以使臣的身份南下,这样我才能帮助姐姐挣脱联姻的枷锁。”
清河公主明知她在转移话题,仍旧担心地说道:“初容,联姻之事已成定局,而且关系到父皇对于许多事的安排,绝对不能出现差错。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万万不能牵扯其中,一旦闹出什么乱子,这不仅会害了你,而且还会殃及你的亲人。”
徐初容定定地望着她,轻声问道:“姐姐,你真的愿意嫁去北面?”
清河公主垂下眼帘,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说道:“这个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呢?”徐初容不解地问道。
清河公主沉默片刻,缓缓说道:“父皇是大周的天子,而我是他的女儿,既然从生下来就享受到常人难以想象的荣华富贵,那自然也该承担起一些责任。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也不足以真正影响到周梁之间的关系,可若是因我之故让两国提前爆发战事,那样会有很多人死去。”
她抬手止住徐初容的劝说,冷静地说道:“你去过北梁,应该知道两国之间的实力差距越来越大。虽然我读过的书不多,却也知道古往今来王朝之间,强弱便决定着生死。战事肯定不能永远避免,但是我希望自己能尽一份力。”
她要嫁给北梁大皇子,依照父皇的说法,那位大皇子很有可能成为北梁的储君。
倘若……或许有那么一丝渺茫的希望……
徐初容眼波流转,放弃继续劝说的打算,浅笑道:“姐姐,我不会胡来的。”
清河公主颔首道:“如此甚好。”
徐初容却话锋一转道:“可是裴越当初欺人太甚,姐姐总不能禁止小妹报复回去吧?”
清河公主自然也知道她在北面的遭遇,迟疑道:“你想要出气当然可以,但是我听说那位中山侯性情阴冷睚眦必报,万一惹恼了他——”
徐初容叹道:“姐姐,你不知道,如今可不止小妹要找他的麻烦。”
说着便将那群权贵子弟的打算简略说了一遍。
清河公主心中一惊,摇头道:“这怎么行?且不说胜负输赢,万一两边打出火气,将事情闹大了岂不麻烦?不行,我要去求见父皇,请父皇下旨制止他们。”
徐初容连忙将她拦下,轻笑道:“好姐姐,陛下肯定不会阻拦。”
清河公主冷静下来,稍稍思索过后,便明白了其中缘由。那些权贵子弟正大光明地上门切磋,裴越又是北梁的武勋亲贵,只要不出现以多欺少的局面,倒也不会惹来非议。只是听说那人是在战场上崛起,想必有一身好武艺,倘若己方这边输得太惨,岂不是更加助涨他人的威风?
她望着顾盼生姿的徐初容,忽地明白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偏你喜欢藏着掖着,害我白担心一场。”
徐初容摇头道:“姐姐冤枉我了,小妹可没有暗中安排高手,徐家也没有那样的天才。不过,他们在那边肆无忌惮地谈论着,军机处那边最迟一个时辰之后就能收到禀报,那些大人们肯定会有安排。”
清河公主微微点头,然后轻声问道:“初容,你究竟打算怎么对付那位中山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