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然而就算他决定沉默以对,裴越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他,步步紧逼道:“古平军的战力本就不强,被宁忠糟蹋几年,早已沦落成边境四营最弱的军队。面对拥有数万骑兵的张青柏,他居然敢带着五万步卒去平原上跟人对战,如果当时我不是在北线和谢林厮杀,我一定会早早就杀了他!”
裴越踏出一步,厉声道:“你说要等朝廷定罪,是不是想让他带着西吴人打进灵州?魏国公,你也是沙场宿将,你告诉我这样的人能不能留他一条狗命?”
眼见王平章被逼到墙角,五军都督府大都督、诚毅侯郭开山站出来说道:“裴越,你杀宁忠的地方是在古平军城,那时候他手中哪里还有军权?”
裴越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北线战事结束之后,我率领藏锋卫南下平原,当时张青柏的大军正要攻打古平大营。谁都知道古平是灵州的门户,我为了救援路敏和宁忠,领军突袭吴军后阵。当时这两人若是派兵出城,就算不能击败吴军,也可以配合藏锋卫造成大量杀伤,同时还能将藏锋卫接应进城。”
说到这里,年纪轻轻的裴越脸色浮现一抹悲凉,咬牙道:“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城墙上看着!藏锋卫一万六千骑,与张青柏麾下七万大军拼死奋战一个时辰,最后不得不艰难撤军。为了掩护主力撤退,三千将士怀着必死之心断后,全部壮烈殉国无一幸免!大梁男儿为国尽忠,马革裹尸理所当然,但是他们不该那样死!”
之前疯狂攻击裴越的年轻御史们脸上浮现愧色,他们此前只知道裴越虽然立功却以下犯上目无法纪,哪里有资格看一眼唐攸之写给开平帝的奏章?
这些品阶很低的监察御史们还没有被官场上的恶习浸染,大多胸怀一腔热血,虽然很容易被人利用,可至少本心不算坏。
裴越看了一眼龙椅上神情逐渐严肃的开平帝,怒声道:“路敏和宁忠不仅葬送五万将士,还无视当时最好的机会,让藏锋卫折损六千多精锐骑兵。哪怕到了这种地步,我也没有想过要直接杀了他们。可是当我领着藏锋卫绕路来到古平大营城外,宁忠不仅不允许我们进城休整,还逼迫我们继续去高阳平原和西吴骑兵死斗,否则就是不遵将令。”
王平章忽然轻叹一声。
左执政莫蒿礼终于开口说道:“陛下,老臣认为裴越无罪,宁忠的确该杀。”
有这位四朝元老的声援,再加上裴越坦然诚恳地讲述,除了少数还不死心的武勋之外,其他大部分朝臣都已经改变想法。
裴越沉声道:“陛下,臣不知道路敏和宁忠为何要做出这种通敌卖国的举动。臣只知道,如果不进入古平大营,不杀了宁忠和路敏,他们就会继续将大梁将士卖给敌人。等西军主力被他们用这种方式消耗殆尽,莫说古平大营,就是灵州、邓州、蕲州乃至于京都,谁能挡住那些凶残的西吴骑兵?”
目前还担任着京军南营主帅的丰城侯李柄中冷冷道:“这些话终究只是你一面之词,谁又能确定你所言是真是假?”
裴越没有动怒,他甚至有些想笑,转头看着这个养出李氏那种毒妇的中年男人,裴越脸上的轻蔑一览无遗:“西军十余万将士都可以为我作证,李侯爷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西境问问他们。”
“够了。”
开平帝胸膛微微起伏着,没有理会脸色铁青的李柄中,看着裴越问道:“这其中既然有诸多曲折,为何不提前递呈奏章?”
裴越垂首道:“陛下,臣当时不仅要杀宁忠,如果不是沈大人来得及时,臣连路敏都准备一起杀了。他们都是国侯,路敏还是西府军机,陛下当然能明白臣的苦衷,可是朝中一些大人却只会将罪名扣到臣身上。臣今日站在这大殿里,就是要亲口告诉他们,臣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梁,俯仰无愧天地!他们想要构陷臣,大可以一次性说个清楚,免得给陛下增添污名,让这些无耻小人以为是陛下在包庇臣!”
开平帝摆摆手笑道:“越说越不像了,连朕都被你绕了进去。朕知道你心中有怨气,但是你很坦荡,这一点确实不错。不过,终究还是小孩子脾气,难道你是想说朕的朝堂上都是勾心斗角的小人?就你一个为国尽忠的大忠臣?真是胡闹!”
裴越汗颜道:“臣不敢。”
开平帝笑了笑,然后平静地扫视下方群臣,缓缓道:“谁还认为裴越有罪?”
无人出声。
开平帝看向身旁的内监,后者会意地上前一步,略有些尖锐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山子裴越,为国效命,功勋卓著,能文能武,逸群之才。着即加封二等中山侯,钦此!”
裴越微微一怔,旋即大礼参拜,高声道:“臣裴越,领旨谢恩!”
到了此时此刻,殿内群臣如何还不明白,开平帝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将裴越治罪,摆明了只是走个过场,让这个年轻人在百官面前厘清事实,从此以后再无隐患。
他们不禁看向武勋之首的魏国公王平章,毫无疑问这位军机大人今日可谓是大败亏输,不仅仅没有压住裴越崛起的势头,反而在朝会上丢了脸面,堪比当年洛庭当朝直谏,让他下不来台。
这些大人物们终于确认一件事,陛下要大用裴越,意味着军中的势力格局将发生更加复杂的变化,从此以后王平章将要面对一个比路敏更加难缠更加年轻更加凌厉的对手。
开平帝并未在意朝臣们的神态,起身向后走去。
“退朝!”内监的喊声再次响起。
群臣正准备退出大殿,忽然听到开平帝的声音传来。
“裴越,你随朕来。”
第492章 帝王心术
两仪殿,偏殿御书房中。
裴越一路神态从容地来到此处,目光平静地看了一眼靠在榻上的开平帝,躬身行礼道:“参见陛下。”
开平帝摆摆手道:“平身。”
又对旁边恭敬肃立的内监说道:“给中山侯赐座。”
虽然内监搬来的只是一个圆凳,但这已经是人臣所能享受的极高待遇,放眼朝中群臣,能够长期在御书房中有座的臣子也仅仅莫蒿礼、王平章和御史大夫黄仁泰寥寥数人而已。
裴越没有正儿八经当过官,对于很多规矩都不甚清楚,却也知道这样的礼遇很难得。
他心念电转,而后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感激,婉拒道:“谢陛下厚爱,臣站着就行。”
开平帝淡淡一笑,温和地说道:“西境大胜皆是你的功劳,这一点朕心知肚明,所以你也不必自谦,坐吧。”
裴越闻言坐了下去,脊梁挺得笔直。
旁边的内监和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看似没有任何异常,一个个心中却很诧异。他们随侍皇帝左右,对这位的脾性比较了解,哪怕是莫蒿礼或者王平章出现在这里商议国事的时候,开平帝也极少会如此平易近人。
天家威严在于规矩,在于等级森严的一言一行,如此才能震慑那些位极人臣的俊杰们。
像开平帝此刻这样靠在榻上面带笑容的随和姿态,这些宫人们几乎从未见过。
裴越对这一点并不敏感,但他也知道皇帝对自己的态度比较好。
开平帝望着他年轻但沉静的面庞,微笑问道:“谢林与张青柏孰强孰弱?”
裴越当然明白皇帝将自己留下来是要问一些关于西境战事的细节,所以也没有感到意外,稍稍思考之后答道:“二者都很强,谢林的大局观很好,哪怕在北线战事极紧张的时候都能出手协助张青柏,同时还要看住虎城守军。张青柏对于机会的把握很强,同时也非常擅长临战指挥,杀伐决断是他给我的印象。不过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弱点,那就是太过自信。”
开平帝颔首道:“这也怪不得他们,张青柏当年击败过你的祖父,谢林从一介家仆成为大将军,都是极骄傲的人物。”
裴越心中冷笑,这位对西吴那边的情况如此了解,难道还会不知道对方国内的动静?几十万大军集结发动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开平帝怎么可能要等到边军求援才得到消息,再加上虎城守军的不动如山,当初沈默云的推断已经全部验证。
当然,他面上依旧古井不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开平帝又道:“若是大梁重兵出征,你觉得有多大的把握拿下高阳平原?”
裴越怔了怔,略显茫然地说道:“陛下,臣只是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如何敢在这种军国大事上妄言?”
在五年前开平帝改元那一刻开始,朝中重臣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道一场旷日持久又劳民伤财的国战难以避免。从中宗建平七年开始,大梁的国力便已经稳稳占据三朝之首的位置,如今已然三十载,国库中的银子愈发丰盈,谁都知道大仗很快就会来临。
若非西吴突然挑起这场国战,严重影响开平帝的计划,恐怕此时谷梁已经在整顿军队,兵锋直指南周北面郡县。
即便如此,这位皇帝心中的想法依然坚定。
面对裴越的谨慎,开平帝温和地说道:“随便说说你的看法,朕不会怪罪于你。”
裴越知道躲不过去,对方显然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主,冷静地沉思片刻后说道:“陛下,西吴骑兵主力未损。”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开平帝便已经明白了他的看法。
这次西境战事能胜,不仅仅是裴越一个人的功劳,也和大梁的军寨军营体系有关,再加上守远远比攻容易。如果将战场转移到一马平川的高阳平原上,面对实力尚存的西吴铁骑,大梁根本没有进攻的能力。
开平帝语气复杂地叹了一声,意识到先周后吴的基本国策还是不能改变,只可惜路敏一死让他此前的布局坍塌,必须花费一点时间重新平稳朝局。
虽然他今年也才四十岁,但是越来越感觉到时间流逝的速度很快。
看了一眼年方十八岁的裴越,皇帝心中思绪如潮,面上仍旧平静地说道:“你可知这次为何朕会加封你为二等国侯?”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更不可能沉默以对,裴越谨慎地斟酌道:“陛下想要臣操练出更多的藏锋卫。”
答案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开平帝也没有赞许或者驳斥,只是淡然地说道:“其实以你立下的功劳,便是封你为一等国侯也不为过,但你终究还是太年轻,早早就摸到那个门槛不是好事。朕当然能容你,可是当朕百年之后,新君又如何看待一个羽翼丰满甚至比他自己还要年轻的军中权臣?”
裴越下意识地对上开平帝的眼神。
其人眼睛细长,目光幽深,仿佛深不见底的潭水。
裴越之所以会显得这般失态,一半是装出感动的神色,一半是心中太过震惊。
若非他两世为人而且阅历十分丰富,若非这几年身边都是谷梁和席先生这样的人中龙凤,若非他听过裴贞讲述那些血淋淋的往事,若非他从沈默云的口中得知西境之战的真相,恐怕此时此刻已经对开平帝感激涕零忠心耿耿。
从他进入这间御书房开始,皇帝便用温和的态度和赐座之类的细节,一步步拉近这个年轻臣子的心,最后这番话可谓是将他的器重和坦荡展露无遗。
换做任何一个涉世未深又饱受忠君思想荼毒的年轻人,面对君王如此真诚又赞赏的态度,除了死心塌地之外没有第二个可能。
只是裴越和开平帝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当然,明面上他和那些年轻人并无区别,连忙起身行礼道:“臣蒙陛下如此厚爱,定当为大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陛下,臣自幼生父不怜嫡母不慈,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侥幸入了陛下的眼,从未想过能有今日这般境遇,臣愿为陛下效死!”
开平帝满意地看着他,抬手下压道:“且坐下,这里只有你我君臣二人,不必如此激动。”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说得好啊。”
裴越略显尴尬地说道:“臣忘记何时何处听来,只是除了这八个字之外,臣实在不知该如何说出心中的想法。”
“你能这样想便很好了。”开平帝微微一笑,缓缓问道:“关于你接下来的军职调动,你有什么想法?”
第493章 天子手段
裴越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是大梁至尊,只要不是提出让裴越进西府担任军机这样荒唐的建议,其他军职都不算很过分,毕竟裴越在西境战事中的功劳摆在世人眼前。
换言之,只要裴越的愿望不是很离谱,开平帝都会满足,这也算是对他方才那般直白表露忠心的赏赐。
不过在冷静下来之后,裴越老老实实地答道:“臣没有想法,陛下让臣去哪里,臣就去哪里。”
开平帝似笑非笑地问道:“果真没有?”
裴越摇摇头,坦然道:“陛下,臣在三年前还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庶子,如今已然是二等国侯兼藏锋卫指挥使,若是这样还不满足,那未免官瘾也太大了些。”
旁边站着的宫人们差点笑出声来。
他们没有见过开平帝像今日这般随和,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臣子敢在皇帝面前这样说话。
开平帝也怔了怔,旋即忍俊不禁道:“你果然跟他们不同。谷梁与你相处的时间不多,虽然因为裴家先祖的缘故对你颇为照拂,应该没有经常对你耳提面命。至于席思道虽然是一时俊杰,却断然教不出你这样的弟子。朕不禁有些好奇,难道是裴戎对你的轻视养出你这般坦荡的性子?”
听到裴戎这个名字,裴越眼神黯淡了几分,然后诚恳地说道:“臣不太懂那些大道理,只是觉得陛下慧眼如炬,那么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不会有任何隐瞒。”
开平帝点点头,赞许地说道:“你能这样想也不枉朕对你如此看重。关于你的军职,藏锋卫继续由你领着,朕希望你能将这支骑兵操练成世间第一流,能力上不可输给西吴的安阳龙骑。除此之外,朕还要给你加一些担子。”
裴越微微垂首道:“臣听从陛下的安排。”
开平帝道:“关于军中的一些安排你应该知道,李柄中会卸去京军南营主帅的职位,由唐攸之接任。苏武接手长弓大营,尹伟继任古平大营,罗焕章会调任南境边军。近几年里,西吴不会有再度犯境的能力,所以萧瑾、尹伟和苏武足以保证西境的安稳。京军这边,南营由唐攸之统领,西营由曲江统领,便只剩下北营主帅暂时没有人选。”
裴越心中一动,但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
皇帝难道想让他统领北营?这是否太过夸张?
大梁武将的晋升,一般会遵循这样一个路线,指挥使是将帅的后备人才,往上会先去边境大营担任副手历练,然后才是主帅,再往上走才是京营主帅。
想要成为军中分管一面的大人物,京营主帅是必经之路。
十八岁的国侯已经是前所未有,难道还要出现一个十八岁的京营主帅?
开平帝注意到裴越古怪的神情,便知道这小子会错了意,微笑道:“朕打算让修武侯谭甫接任京军北营主帅一职,同时将藏锋卫并入北营。西境一战,京军北营损失惨重,如今连两万人都不到,骑兵更是死伤殆尽。藏锋卫的实力毋庸置疑,朕也相信你的能力,所以不要让朕失望。”
裴越恭敬地应道:“臣记下了。”
他有些看不懂皇帝这一手安排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