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这个年轻人好缜密的心思!
裴越没有理会这些人,他定定地望着薛涛,微微摇头道:“薛大人,何至于此呢?”
封疆大吏、主政一方、官居一品难道还填不满你心中的欲壑吗?
薛涛默然不语,直到此刻他才开始真正的重视起面前的年轻人。
裴越也没指望对方能说出答案,他扫了一眼秦旭,寒声道:“秦大人,我欲回钦差行衙,你是跟我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赏花呢?”
秦旭听出裴越的言外之意:你要是愿意可以继续留在这里让人当猪耍。
他至少还分得清自己的立场,连忙说道:“看了一天,着实有些累了,我随你一同回去。薛方伯,对不住了。”
裴越懒得再跟他们虚与委蛇,转身拂袖便走。
秦旭匆忙跟上。
薛涛缓缓攥紧右手,别驾刘仁吉来到他身旁,神色凝重地摇头。
方才席间所言都可当成笑谈,但如果钦差真的在这秋江楼出事,那和造反没什么区别。
虽然薛涛最终没有发作,但裴越并没有走出这层楼。
一名女子在楼梯口出现,拦在裴越身前。
她身穿一袭素雪绢云形千水裙,脸上薄施脂粉,清丽脱俗,宛如出水芙蓉。
这女子声音很轻柔,软软糯糯十分好听:“秋江楼林疏月,厚颜请爵爷留步。”
林疏月,九大家之首。
裴越望着这张堪称完美的鹅蛋脸,眼眸如天上的星辰一般璀璨,鼻挺而唇薄,肌肤白皙粉嫩。在他两辈子加起来认识的所有女子中,林疏月的容貌足以排进前三。
稍稍沉默过后,裴越干脆利落地吐出两个字。
“让开。”
第246章 人心难测
林疏月神情黯然。
自从三年前来到荥阳,她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秋江楼的花魁,所到之处极受欢迎,莫说似裴越这样淡漠轻蔑的言辞,便是稍微冷淡的态度都不曾遇见过。
裴越的猜测没错,林疏月的身世便是她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林家本是西吴累世官宦大族,林疏月之父林中亭乃是西吴兵部侍郎,因为一桩军械贪腐案被革职查办,后又因牵连进更大的案子祸及家人。没人知道林疏月是怎样穿过茫茫高阳平原,躲过西吴铁骑的追捕,来到大梁荥阳城中。但林家的案子在西吴并非绝密,林疏月的年龄、相貌、才情和性格都与那位林侍郎的女儿对得上号,自此便无人怀疑。
灵州与西吴的血仇罄竹难书,如果流落灵州的林家后人是一位男子,他肯定不敢暴露身份。
但林疏月终究不同。
在有些人暗中的推波助澜下,她的身份不仅没有保密,反而在荥阳城内人尽皆知。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很难描述清楚的奇特心理。
林疏月的身份暴露后,并未迎来对她的口诛笔伐,反而在略显诡异的氛围中,她一跃成为荥阳最受欢迎的清倌人,并且在花魁大赛中横扫其他竞争者,一举成为秋江楼的头牌,更从去年开始便是公认的九大家之首。
对于这样一位身世离奇的花魁,灵州有很多达官贵人想要成为入幕之宾,似乎借此便能一雪西吴铁骑带给灵州乃至大梁的深仇大恨。只不过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愈发衬得林疏月的身价贵不可言,寻常想要与她聊上半个时辰都得花费数百两银票。
她毕竟是官宦世家出身,与青楼按照规矩培养出来的花魁略有不同,那份诗书浸染出来的内媚,极易撩拨男人心中不可描述的欲望。就像她此刻站在裴越面前,并未刻意摆出楚楚可怜的柔弱姿态,但是眉眼间那一抹疑惑与黯然便足以动人心魄。
只可惜她这副神态摆在裴越面前,颇有些对牛弹琴的无稽。
如果人的一生用四季来比拟,对于林疏月来说,从三年前开始便大抵是酷寒的严冬。
曾经她是衣食无忧身世清贵的官家小姐,纵然以才气名扬西吴京城,但从未见过陌生男子,更不会听到种种不堪的言辞。然而从她踏进秋江楼那一日开始,她每日要面对的都是各种各样目光的审视,其中很多人并不会掩饰自己眼神中的欲望。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看见过眼下裴越这样的眼神。
冷静、犀利与直白,仿佛她不是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爵爷,今夜乃是芙蓉宴,您又是此间最尊贵的客人之一。若是您提前离席,世人只会说我们这些青楼女子不知礼数,只会说芙蓉宴名不副实。当然,我们的名声不值一提,可芙蓉宴传承数百年,乃是荥阳甚至整个灵州最受关注的仪式。若爵爷就此离去,恐怕对芙蓉宴甚至对您本身都不妥当。”
林疏月声音清冷,逻辑很完整,并未夸大其词或者以美色动人。
按照她的说法,如果裴越此刻拂袖而去,传出去恐怕会让灵州人产生误解,那就是这位钦差大人看不上芙蓉宴,由此便可能产生的后果是他后续想要推广蜂窝煤会迎来很大的阻力。
裴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心里已经意识到这或许就是那个女人准备的惊喜?
见他没有粗暴地推开林疏月,后面那些紧张的灵州官员松了口气,别驾刘仁吉在安抚薛涛之后,立刻跟上来,仗着自己年纪大的优势,伸手拉住裴越的胳膊,满脸堆笑道:“裴爵爷,这件事只是一个误会,方伯绝对没有不臣之心,否则陛下又怎会二十年信任如一日?我们灵州上下对蜂窝煤是翘首以盼,故而稍显急躁了些,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别驾乃是一州之地仅次于刺史的佐贰官,刘仁吉又是须发皆白的老者,裴越看似不好推却,只能轻哼一声表达不满。
一旁的秦旭脑子里全是林疏月的一颦一笑,见状便也劝道:“裴兄弟,薛方伯断不会有那种想法,言语上的误会又何必当真呢?不如先坐下喝杯酒,再欣赏一下九大家的技艺,然后回去也不迟呀?”
裴越虽然还未开口答应,但眼神已经和缓许多。
刘仁吉当了几十年的佐贰官,察言观色的功夫已臻化境,当下也不再劝说,连忙拉着裴越往回走,转身时不着痕迹地给了林疏月一个赞许的眼神。
重新落座之后,气氛自然有些尴尬,但是席中众人尽皆是官场上的老油条,就连之前表现出不甘的荥阳知府赵显宏都暂时放下往日种种,尽力活跃气氛以化解薛涛和裴越之间的矛盾。
酒过数巡,话题不知不觉间转移到九大家的身上,经过刘仁吉一番妙语连珠,裴越这才明白芙蓉宴还有最后一道压轴大菜。
宴饮结束后,九大家将同台献艺,同时会依次在今日顶层的二十四位贵客中选中一人,彻夜长谈人生。当然,这并非是定死的规矩,九大家可以自由选择,同时也可不选。即便真的选中某人,也并非就是要春宵一刻,大多时候其实只是真的聊聊风花雪月。
就拿去年的芙蓉宴来说,林疏月首次登台,并未选定某人,事后也没有人借此为难她,反倒让她的名气更上一层楼。据说还有那等不怕死的赌坊,特意开出一种新奇的赌局,只看谁能猜中谁会成为林大家的第一位入幕之宾,引来不少浪荡子下注。
刘仁吉说完之后,裴越淡淡一笑,看向旁边说道:“薛大人在此,难道这些花魁还敢目中无人?”
薛涛似乎已经忘记方才被裴越当场拆穿的尴尬,面色温和地说道:“本官此前并未参加过芙蓉宴,一直是由刘别驾代劳。”
刘仁吉连忙笑道:“这也是二位钦差驾临,方伯才会屈尊来此,如此才能聊表敬意。”
裴越闻言恍然,对薛涛的态度更加和善。
席上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只是各人心里作如何想却又不得而知。
第247章 苏幕遮
许是因为知道稍后还有重头戏,故而众人并未滥饮大醉,像裴越便只有四五分酒意。至于刺史薛涛、别驾刘仁吉和荥阳知府赵显宏,更是看不出丝毫醉意,仿佛酒性极烈的苍梧谣对于他们来说和清水无甚区别。
唯有秦旭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愣是喝了个七八分醉。
酒宴结束后,薛涛闭口不提蜂窝煤之事,邀请两位钦差去楼外回廊上观赏荷花。
灵州的夜色清朗又疏阔。
站在九层高楼上望去,只见天似穹庐,星垂四野,荥阳城中的人间灯火与天幕上的明亮星辰交相辉映,令人心胸开阔豪气顿生。
赵显宏叹道:“此情此景,合该以诗词佳作记诵之。”
原本打算在今夜大展奇才的数位灵州才子纷纷垂首,下意识就想站进阴影中。这些人的确心高气傲,为今夜芙蓉宴甚至半年前就在准备应景的诗词,然而当赵显宏念出那首一剪梅后,没人愿意再出来丢人现眼。
为何?
裴越说了,那首词是他府中一个名叫桃花的丫鬟所作!
如果他们拿不出远超那首一剪梅的诗词佳作,岂不是连丫鬟都不如?这让历来视名声如性命的才子们如何敢站出来?
毕竟就算在裴越前世那个世界里,能够稳压易安居士这首一剪梅的诗词也不多,千古风流亦如此,更何况区区灵州一地几个所谓的才子?
回廊上陷入难堪的沉默中,虽然无人应答,可赵显宏并未露出怒意,反而怡然自得地微笑着。
薛涛凝眸看向楼下盛开的荷花,忽而笑道:“本官并不擅长诗词之道,不过当此美景,确实不能少了佳句增色。不知裴钦差,哦,不知你家中的那位丫鬟,是否还有类似的词作,能够让大家一饱耳福呢?”
……
且说林疏月在劝住裴越之后,返回大堂西面的隔间,除她之外的八位花魁尽皆在此。为了今夜的芙蓉宴,九人仿照往年旧例,早在数月前便开始排演一场精彩的曲舞。虽然每个人都各有所长,但能成为花魁本就熟稔此道,尤其是其中还有萧清吟与段雨竹这样的大家,更是信手拈来。
林疏月逐一看过去,其他人倒还正常,唯有谢新词俯首案边,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握着一支笔,在纸上不断写着,那张清丽的俏脸遍染红晕,仿佛喝醉一般。
“这是怎么了?”林疏月走过去好奇地问道。
站在旁边看了好久的墨凝轻笑道:“小妮子思春了呢。”
谢新词本就脸红似醉,此刻那双大眼睛里愈发水汪汪的,扔下笔便朝墨凝扑过去:“看我今儿不撕了你的嘴,让你整天就知道编排我!”
林疏月低头望去,只见纸上写着: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那边墨凝慌乱逃开,躲在段雨竹的身后笑道:“你若心中无鬼,又何需在意我说了什么。你这般紧张,可见是被我说中了呢!羞也不羞!”
谢新词娇斥道:“胡噙些什么!饶是你编排了人,还不许人还嘴,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雨竹,你也要护着她吗?”
段雨竹很无辜地道:“我一动都没动,你们之间争风吃醋,可不要将我扯进去。”
远处捧着书卷的李枕书颔首道:“的确,你们还在这里争吵,雨竹却和那位裴爵爷早就有再会之约。”
谢新词和墨凝也不闹了,恍然大悟之后一脸狐疑地盯着段雨竹。
“我与裴爵爷讨论剑道而已,你们若有兴趣,可以来佩玉阁旁观。”段雨竹大气直接地道。
墨凝闻言撇撇嘴,摇头道:“还是算了罢,让嬷嬷知道又得念叨几天,烦都烦死了。”
此话一出,屋内花魁们都有些黯然。与外界想象的不同,这些女子之间关系颇好,并无争锋之举。只是她们属于不同的青楼,那些老鸨却恨不得其他家都关门大吉,自然也不会善待别家的花魁。唯有芙蓉宴是荥阳传统,没有哪家青楼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每年这段时间才是她们可以从容聚会的日子。
林疏月见众人情绪低沉,便微笑道:“想那些做什么呢?难得遇见一首好词,合该仔细欣赏才是。”
谢新词连忙道:“极是!去年那些才子的诗词何其无趣,若是有这等佳作,林姐姐也不会弃而不选。方才我便同你们说了,这首词水准极高,丝毫不弱于前朝那些词坛大家。你们不信,如今林姐姐也这般说,她也骗你们不成?”
林疏月能从一个西吴女子变成荥阳城的九大家之首,靠的便是一身惊人才学。但她能够真正赢得屋内这些花魁的敬重,其实是因为她温婉的性情与大气的品格。
段雨竹好奇地问道:“林姐姐,这位裴爵爷的词作真的这般好?”
林疏月心中默念那首一剪梅,认真地点头道:“没错,至少我写不出来。”
段雨竹叹道:“之前听说他擅武,于经商之道也颇有天分,如今竟然连文墨都这般高明,难怪陛下那么欣赏他,这么点年纪便是钦差。”
一旁神态娇媚的萧清吟道:“不是说这首词是他府中丫鬟所作吗?”
谢新词忍俊不禁道:“萧姐姐,你连这话也信?真要是他府中丫鬟所作,满京都都会传扬这位女词人的名字,我们又怎会没有听说过?”
萧清吟愈发疑惑道:“既然如此,这位裴爵爷为何要托辞他人?”
场间忽地沉默,片刻后捧着书卷的李枕书轻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段雨竹垂首,林疏月默然。
谢新词摇头叹道:“我只是可惜很难再看到这样的词作。”
便在此时,一名绿衣侍女脚步匆匆地走进来,满脸喜色道:“姑娘们,那位裴爵爷又作了一首词!”
谢新词几乎欢喜得跳起来,连声催促道:“快快,快念来听听。”
不光是她,其他花魁也都围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