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此法公允有趣,难为谢大家思虑周到。”
“今日有幸得见诸公佳作,不虚此行也。”
“秦大人家学渊源,才情斐然,定为今日词会魁首。”
“咦,裴爵爷也会作词么?”
……
纷杂喧闹的议论中,突然有人说出一句质疑裴越的话,场间陡然安静下来。
此人乃是灵州本地一位才子,名叫顾清泉,虽然至今还是个举人,但在诗词之上颇有才名。眼见其他人都眼神古怪地看向自己,顾清泉心中有些慌乱,面上勉强维持镇静道:“裴爵爷当年以剿贼而立军功,这件事咱们自然是知道的,不过还没听说过爵爷在文墨上有所建树,在下亦只是一时好奇。”
虽然他说得比较婉转,但在场之人谁会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
大抵便是粗鲁蛮横之类的判词。
对于八楼这些人来说,准备好几首诗词不过是信手拈来,根本不算什么难事,可他们不相信裴越也能顺利过关。这朝风楼内侍者甚众,早有人将裴越之前的表现传上来,除了在五楼面对段雨竹时展现出的武勋气魄之外,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文采斐然。
似这样一个只知舞刀弄枪的武夫,他还会作词?
秦旭神情略显厌憎,钦差本是一体,如果今日裴越丢了面子,他也无甚光彩,更何况来时的路上他已经拍胸脯保证,今日绝不会有意外发生。若说段雨竹那一剑是意外,现在顾清泉的态度几乎可以代表八楼这些人。
当他正要出言相助之时,裴越忽然开口道:“我辈武夫,当抵御外敌,当平定内乱,此乃不可推卸的职责。尔等文士,当效力朝廷,当教化百姓,如此方为大道也。至于诗词之道,无非抒志调心借物抒情,所谓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诸位都是饱学之士,应该能明白这个道理。”
秦旭面露震惊。
一直以来,裴越给他的印象便是行事缜密的少年老成之人,能力自然极强,也曾听闻他武道修为很高,能轻易击败成安候之子。至于文化素养上,秦旭面上不显,心中其实有些轻蔑,总觉得这年轻人缺乏底蕴。然而此刻从这个没有底蕴的年轻人口中说出的这番话,不光是让他震惊,同时也彻底震住周边蠢蠢欲动的灵州文人。
裴越双脚不丁不八站立,气势从容笃定。
他的话如果细究起来,便不是一两首诗词能说完,但凡涉及“道”之一字,辩论数十天都未必有结果,到那时莫说芙蓉宴,这秋江池的荷花怕是都要谢了。
谢新词眼中异彩涟涟,虽然她接到的命令是在此稍微折辱一番裴越,最好能让他心境大乱,至少在登上顶楼后无法以平静的心态面对后面将要发生的一切。谢新词不明白这么做的目的,但只能照做,可如今听着裴越侃侃而谈,她忽然有些好奇这位少年权贵的过往经历。
眼见其他人都沉默不语,谢新词只能出来打圆场道:“爵爷,您是武勋又是钦差,即便不作也无甚关系,或者也可让秦大人多作一首,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裴越定定地看着她,直把这美人看得俏脸泛红,然后微笑道:“诗词确非我之所长,不过我的丫鬟桃花倒是喜欢此道,我记得她曾经作过一首芙蓉词,虽不算十分应景,勉强还能贴题。今日文会上尽皆灵州文华之士,我便不献丑了,便以桃花这首芙蓉词为引,以作抛砖引玉之效,诸位意下如何?”
见他说的有趣又谦逊,众人脸色好看不少,即便还有人不忿被裴越轻易糊弄过去,可终究无法继续争辩,那时便是真的刁难与挑衅。
谢新词命侍女铺开笔墨纸砚,裴越面带微笑,提笔一挥而就。
只见纸上写道: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落款为开平五年六月十三,裴越代桃花手书。
谢新词从看见第一句起便双眼发直,随着裴越写完上阕,她便情不自禁地念出来。那个名叫顾清泉的才子听着谢新词柔婉的声音,神情渐渐呆滞,身体竟然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起来。
待谢新词将整篇词念完,场间竟无人能说出半个字,眼神无不惊慌失措,充满敬畏地望着丢下笔悠然走向楼梯的裴越。
忽而只听秦旭一声喊叫,继而顿足道:“好词!好词!今日裴越一笔落下,谁人还敢写芙蓉?”
那些所谓的才子们脸色发白,此刻没有人敢搭秦旭的话。
一首芙蓉词,灵州竟无声。
第242章 相争
朝风楼,顶层。
堂外东面是一道回廊,凭栏可眺荥阳城景色,楼下便是种满荷花的秋江池。天色近暗,秋江楼的仆役们开始在池畔摆设花灯,同时还有人驾小舟于水上,将一盏盏小巧精致的花灯挂在提前备下的木架上。随着花灯逐一亮起,秋江池登时氤氲出灯影桨声里的水乡氛围,在这苍凉的西境之地另有一番别致韵味。
站在九楼的回廊往下看,只见池面被上千盏花灯映衬得宛如星河倒垂,盛开的荷花与昏黄的灯火交相辉映,似天上繁星点点,人间美景莫过于此。
楼内回荡着丝竹之乐,声音很轻很柔,并不会影响贵客们的交谈。
宽敞的空间里摆着三张圆桌,一共设有二十四个席位。
裴越来到九楼,目光第一时间便看向坐在主桌主位的那个中年男人。
灵州刺史薛涛,兼领保文殿大学士,大梁十三州刺史中独一份。
其人今年五十三岁,钦州双鹿人氏,中宗建平七年殿试榜眼。他在翰林院中修了五年魏史之后,主动申请外放出京,从灵州广平府同知开始做起,一直做到灵州刺史。此人仕途三十一年,除去最开始在翰林院那五年,以及中间短暂回京都担任两年的东府参政,其余时间均在灵州这片土地上打转,算是大梁官场上绝无仅有的异类。
他与裴越见过的绝大多数文官都不同,且不说那鹰视狼顾之相,光是两人目光对上,薛涛眼中的冷厉便让裴越略微心惊。
此人不似文官,更像是一个杀伐决断的武将。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灵州地处边陲,需要时刻戒备西吴铁骑的袭扰。再加上漫长的边境线上有四座大营以及重兵驻扎的虎城,性情文弱和善的人绝对担不起刺史之责。像薛涛这样像武将的文臣,又有二十余年主政灵州各地的经验,自然是刺史的不二人选。
薛涛同样在打量着裴越。
对于这个骤然显贵的少年武勋,他收到的消息很多很详细,比裴越想象得还要多。
定国子弟、破门自立、性情坚韧、悍不畏死以及最重要的生财有道。
钦差仪仗驾临荥阳之时,两人曾经有过短暂的一次碰面。
薛涛自矜身份,对两位钦差的态度绝对算不上热切,反倒很明显地流露出几分淡漠。
身为钦差正使,秦旭反倒处于下风,这在当时所有人看来都很正常,毕竟他之前也没有拿得出手的政绩,一直在国子监教书,对上薛涛这样的封疆大吏难免会显得弱势。
唯有裴越的态度耐人寻味,只将官面上的礼节做到位,此外便没有任何逢迎附和之举。
或许在有些人看来这样的态度十分不智,因为裴越想要在灵州顺利推行蜂窝煤,绝对绕不开薛涛这个刺史,后者不予方便的话,他怕是在灵州寸步难行。
“裴钦差。”
“薛刺史。”
对视良久之后,最终还是薛涛率先开口。
既然他是此间地主,便不能做得太过,否则朝廷面上不好看。
裴越也清楚这个道理,并没有因此就愚蠢地认为对方这是在低头。
薛涛缓缓起身,来到裴越身前站定,面无表情地说道:“底下那些人没有为难你吧?”
明明是问候关心的话语,偏偏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而且眼神依旧漠然,无论是谁都不会觉得舒服。裴越亦不是圣人,当然不会用谦卑的态度自取其辱,故而笑得很轻松:“九大家都是知情识趣的美人,又怎会为难我这样一个武夫呢?”
站在薛涛身后的众人都下意识地垂首,显然已经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火花。
薛涛虽然不似文官更像武将,但他终究没有亲手杀过人,与裴越这样在生死边缘打滚过的人还有不同,尤其是此刻裴越摆出一副蛮横武夫的姿态,他反倒有些狗咬刺猬无处下嘴的感觉。
人家再不济也是一个钦差,有这层光环在身,薛涛很多手段都不能轻易使用。
“如此甚好,入座罢。”薛涛淡淡回了一句,然后便回到主位坐下。
裴越微微挑眉,对方看似雷声大雨点小,摆出芙蓉宴这么大的阵仗,却又轻描淡写地略过,这并不能让他放松警惕。
其实按照常理来说,只要离开京城钦差便是身份最高的人,断没有坐在次席的道理。
见这位年轻权贵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站在一旁的灵州别驾刘仁吉上前微笑道:“请爵爷入座。”
这算是替薛涛和缓一些肃穆的气氛,毕竟此地除了刺史之外,便以刘仁吉官职品阶最高。
薛涛恍若未觉,自顾自地品着香茗。
裴越今日既然来到芙蓉宴,便要弄清楚这些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所以也不会现在就翻脸。刘仁吉递了台阶,他便神态自若地笑道:“别驾客气。我这人是个粗人,不太懂礼数,若有不妥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其他人包括刘仁吉在内都没有薛涛的底气,终究不敢对钦差冷嘲热讽,只得唯唯诺诺地笑着。
便在此时,之前还在八楼发愣的秦旭等人也上到顶层。
秦旭竟是直接不理会薛涛,来到裴越身旁站着,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盯着裴越,让人不寒而栗。至于后面那十位灵州官员和才子,此时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般,看向裴越的时候竟有些畏惧。
因为裴越落笔之后便直上九楼,所以连薛涛也不知道下面一层究竟发生何事,不过在看到秦旭和其他人的反应后,这位刺史大人隐约有了猜测,同时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裴越。
谢新词是他花费无数精力培养出来的花魁,眼界极高,绝非那种没有阅历的肤浅女子。
裴越能够轻松过关,眼下又是这般场面,难道这小子还真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秦旭仿佛入魔一般盯着裴越,喃喃道:“裴兄弟,如此绝妙好词,为何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还有没有别的词作,你可不要藏拙,拿出来让大家见识一下,国朝不能缺了这些佳句啊!”
余者皆有些诧异,这位正使大人难道是失心疯了?
裴越一个武勋权贵懂什么好诗词?
第243章 花魁与丫鬟
“秦大人,请入座。”
裴越早已习惯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理所当然地掌握场间主动,并未特意去看薛涛的脸色。他让秦旭坐在薛涛左首,然后自己坐在右首,又请从八楼上来的包括荥阳知府赵显宏在内的十人落座。忙碌完这一切后,他便看见被夹在中间的薛涛表情略显阴沉。
不愧是封疆大吏,换成那等纨绔子弟恐怕早就掀桌子翻脸。
秦旭此刻才注意到席间古怪的气氛,登时心中一惊,以为方才薛涛与裴越发生冲突,便没有继续缠着裴越要词作,心念电转想要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倒是同样坐在主桌上的灵州别驾刘仁吉好奇地问道:“哦?莫非方才裴爵爷在楼下写出好词?不若也让我等欣赏一番,爵爷不要太过吝啬嘛。”
换成别的时候,裴越还不想那么高调,毕竟是自己抄来的词作,实在有些愧对易安居士。但是薛涛的态度让他十分不爽,咱好歹是个钦差,又是来灵州帮你们做事,成天摆个臭脸是为何?
此时裴越已经很确定楼下的谢新词就是薛涛的人,于是看着刘仁吉微笑道:“今日这芙蓉宴的规矩,想必别驾是知道的。我只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哪里会什么吟诗作词?偏偏那位谢大家说每人要作词一首,虽然后面也说我可以不做,但这样岂不是太丢人了?那位谢大家不光才情斐然,更是国色天香一般的美人,想必薛刺史也认得?”
他忽然将话题抛给薛涛,面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
薛涛面无表情地说道:“听说过。”
裴越朗声笑道:“这便是英雄所见略同吧?在这等美人面前,我虽然不通文墨,但也想要挣点面子,不然也太丢人了。更何况我还是个钦差,纵然只是副使,那也代表陛下的威仪,如果让陛下知道我在灵州赴宴却要靠别人施舍,那岂不是连陛下的脸面都丢了?秦大人,你说对不对?”
秦旭擦擦额头上的汗,勉强笑道:“裴兄弟言之有理。”
他现在非常后悔,尤其是在看到薛涛对待裴越的态度之后,自己压根就不该掺和进这件事里,让裴越继续留在行衙多好?都怪自己只看到那九大家,又被旁人怂恿几句,便鬼迷心窍一般非要将裴越拉过来。
裴越却没有心思理会他的纠结,继续说道:“我看那位谢大家年纪不大,却能坐稳词魁的位置,想必一定是惊才绝艳之辈,以我这般大字不识几个的水平,何苦在她面前献丑?刘别驾,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东一枪西一棍子,看似没有头绪,但似乎又在暗示什么,听得席间众人一阵头大。
刘仁吉其实只是个老好人,若非这种性格也无法在薛涛这样强势的人手下做得长久,他直觉裴越的话里面有坑,然而方才一直是他在缓和气氛,裴越也很给面子,此时自然不能闭口不言,只得谨慎地点头道:“爵爷过谦了,不过谢大家确实是才华横溢的女词人。”
“对嘛,不然她怎么是花魁呢?”
裴越满意地点头,然后对众人说道:“既然我不想破坏规矩厚颜登楼,又不愿在这位谢大家面前丢人出丑,实在是两难境地,不知诸公可否教我如何破局?”
众人皆默然。
薛涛淡漠地道:“裴越,筵席将启,长话短说。”
裴越失笑道:“刺史大人说的是,今日我的确有些啰嗦。说回当时的场景,我忽然想起家中丫鬟名桃花者,一直很喜欢读书,之前也做了不少诗词,其中一首词作刚好与荷花有关,便将这首词借来一用,想必诸公也不会怪罪我太过荒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