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秦旭的笑容愈发显得离谱。
裴越蓦然觉得有些手痒,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生出如此热切的想要揍人的欲望。之前哪怕面对种种困境与危险,他都能极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唯有此时很想对着秦旭的脸来上两拳。
接下来的登楼非常顺利,二楼由月下楼的花魁墨凝坐镇,秦旭讲了一番画论,裴越则用素描的手法画了一张简易侍女图,赢得真假难辨的满堂赞誉。
三楼是云来阁的花魁琴御,四楼则是松竹馆的花魁玉文,一擅琴艺,一擅棋道,都没有为难裴越,不过是象征性地提了几句,便让二人继续登楼。
琴棋书画四字皆轻松过关,并未出现裴越意料中的刁难场面,仿佛这些人非要请他来参加芙蓉宴便只是为了一睹武勋爵爷的风采。
登上五楼之后,这里的人明显要少些,空间也与下面几层不同。中间空出很大一块地方,两侧则摆着桌椅,松木香几上放着各式点心并香茗。
见到两位钦差出现,已经落座的众人连忙起身上前,为首者年近五旬,下颚留着一缕短须,其人便是荥阳知府赵显宏,只听他笑容诚恳地说道:“秦大人,裴爵爷,下官本欲去楼下迎接。但是方伯大人说今日芙蓉宴不论官职大小,还命我等随意些,只好在这里等候。”
方伯指的便是灵州刺史薛涛。
秦旭满面春风道:“赵知府不必客气,能够近观灵州花魁风采,本就是一桩雅事,岂能以官职欺之?那未免太煞风景,君子所不为也。”
赵显宏连声称是,转向裴越说道:“下官本想去行衙求见,又恐扰了爵爷清净,只好按下心思,并非愚鲁不懂礼数。”
以他的年纪在十六岁的裴越面前低声下气,言辞又如此谦卑,除却两人身份的差异之外,裴越隐隐觉得这位看似谄媚的五旬知府恐怕对京都的事情很了解。其实无论是在永州亦或云州,他所到之处都受到当地官员的礼遇,不仅仅是因为钦差的身份,更重要的是蜂窝煤同样能给这些州府带来巨大的政绩和功劳。
就算抛开矿场和各处官店需要的人手不谈,光是稳定民生对于这些知府县令来说便是一桩肉眼可见的好处。
唯独灵州略有不同。
或许是灵州刺史的身份独特,这位方伯大人对两个钦差谈不上热情,底下的官员也就不能太过逢迎,否则得罪刺史之后的日子会很惨。这也是今日这般古怪场面的原因,换成永州和云州,两位钦差未至,芙蓉宴绝对不会提前开始,这些人也不敢提前登楼,必然会毕恭毕敬地等待秦旭和裴越的到来。
在这种背景下,赵显宏的态度便很耐人寻味。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裴越之前扮演着蛮横武勋的姿态,此刻倒也不好过于冷硬,便微笑道:“知府大人何必过谦?我在京都便听过荥阳治理得极好,乃是西境最繁华安定之地,想来皆是赵知府的功劳。”
秦旭微微侧目,他还以为裴越压根不懂官场规矩,没想到这年轻人说起谎话连眼睛都不眨。
荥阳的确繁华,但这跟赵显宏关系不大,只因这里底蕴十分深厚。
赵显宏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不过好话谁都喜欢听,听到裴越的夸赞之后,那张老脸宛如花开一般,愈发恭敬地道:“两位大人请上座,接下来出场的乃是段大家,她的剑舞堪称世间一绝,不可错过。”
剑舞?
之前听秦旭说琴棋书画诗词曲舞,他还以为是前世影视作品中看过的古代舞蹈,没想到竟然是剑舞。自从跟随席先生修习武道以来,他已经认识到两个世界略有不同,起码在这里的确存在内力之类的功法,只不过没有武侠小说中描述的那么夸张罢了。
所以他有些好奇所谓剑舞究竟是怎样的套路。
众人落座后,一名绿衣婢女上前简单介绍,这位擅长剑舞的花魁是佩玉阁的段雨竹。
这是第一位表明姓氏的花魁,之前那四位很明显是根据自身所长取的别名。
其人身段修长,右手持剑,先是来到场地中央对众人作了一个团揖,神态不卑不亢。单从容貌上看,她相较楼下四位花魁要略逊一筹,但气质颇佳,隐约露出几分风尘女子身上很难看到的自信与从容。
她开口说道:“有劳诸位相候,今日便由雨竹献上一曲剑舞,为芙蓉宴贺。”
秦旭微笑道:“段大家,请。”
段雨竹不着痕迹地目光扫过裴越,然后没有多话,反手抖出数朵剑花,立刻赢得一片喝彩声。
裴越只看了片刻,心中便有了判断,这个段雨竹绝非普通女子,应该是真正的武道高手。虽然他修习武道时间不算长,但身边都是席先生、叶七和谷范这样的天才,每日与他们一起切磋练手,眼光早已培养出来。
段雨竹的动作轻灵飘逸,配合屏风后面传来的乐器声,仿佛仙人下凡,剑气纵横。
场间众人看得如痴如醉,根本没人注意到段雨竹眉眼间的一抹犹豫。
只听乐器声戛然而止,忽而又有古筝三弦铿锵而发,段雨竹身体猛然转向,如大江奔涌迅驰而去,直扑裴越。
她手中长剑平举直刺,正朝着裴越的面门。
场间登时大乱,赵显宏厉喝、秦旭惊呼、其他人面色剧变。
谁也想不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要是裴越被段雨竹刺中,即便侥幸不死只是受伤,朝廷也会震怒,届时整个灵州官场不知多少人会倒霉。
当此时,裴越岿然不动,双眼平静地看着转瞬便至的长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五楼这些人神情各异地望过去,只见段雨竹的长剑已经来到裴越面前,却被他伸出双指夹住剑尖,继而不得寸进。
赵显宏喝道:“段雨竹,你想做什么?!”
裴越没有理会他,只是平静中带着一丝疑惑地看着身前的女子。
他有些想不通。
第240章 翻手为云
有些事情比较玄妙,很难用言语讲述清楚,譬如武者对杀气的感知。
裴越以前也不相信这种说法,总觉得过于夸大其词。不过从他跟随席先生习武开始,便逐渐培养出一种敏锐的触觉,能够清晰地分辨出旁人对自身的态度。就拿今日来说,他始终没有从段雨竹身上察觉到杀气,哪怕最后她冲过来举剑直刺的时候亦如是。
这就是裴越没有避让躲闪的原因,接下来他抬手挡住对方的剑锋,愈发印证他的判断,因为段雨竹没有使出全力。就算他不挡,那把剑也只会停在他的面前,根本不会伤到他。
之所以想不通,是因为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分辨不出段雨竹的真实目的。
就算段雨竹主动止步,但也犯了大不敬之罪,因为裴越还是钦差,在外代表皇帝的威仪。
一个花魁敢拿剑指着钦差,就算是灵州刺史薛涛都不敢为她脱罪。
既然不是真的刺杀,她为何要这么做?
秦旭惊魂未定,见两人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便神情复杂地说道:“段姑娘,快些放下剑,你可知道这是大逆不道之举!”
此人平生最是怜香惜玉,到了此时仍然不愿这位花魁落个砍头的下场,只想将这件事转圜过去。
然而对于此间的灵州本地官员来说,此刻心中无不是将段雨竹骂个狗血淋头,他们根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以为这女子意图行刺钦差,这自然会殃及到他们这些池鱼。到时朝廷怪罪下来,那些大人物谁会管他们的死活?今日在场众人一个都跑不掉。
荥阳知府赵显宏虽不敢上前,却声色俱厉地斥道:“段雨竹,你好大胆子,竟然敢行刺钦差!来人,速去禀报方伯大人,再招三班捕快前来,将这女贼拿下!”
他一迭声地催促下属去喊人。
裴越皱眉道:“慢着。”
赵显宏不解地望着他,不过还是很听话地拦住下属。
裴越只盯着段雨竹。
他从这位花魁的眼神中看出几分关切和担忧,这种情绪做不得假,因为对方根本就没有在意旁边那些人的躁动。只是眼下显然不是深谈的地方,他不能确定她究竟想要提醒自己什么,故而平静的面庞上浮现微笑,松开手指赞道:“段大家好俊的剑术,今日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段雨竹眼中流露欣慰之色,反手收回长剑,拱手行礼道:“爵爷不愧是以武功著称,大将之风展露无遗。如今天下尚未抵定,必有爵爷用武之地。今日雨竹便以剑舞为贺,愿爵爷前路坦途不惧风雨。”
如果说方才两人的眼神对视还可能存在误解,那么段雨竹这番话便近乎明示,显然是要提醒他今日芙蓉宴颇多凶险,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裴越趁势说道:“我于武道颇感兴趣,段大家方才的剑舞令我感触颇深。不知改日能否去佩玉阁,再度论剑求道?”
段雨竹微笑道:“爵爷若乘兴而来,雨竹必扫榻相候。”
两人对答极快,仿佛方才那惊险一剑压根没发生过,很快便将话题引到剑道上去。
其余人皆是一脸茫然,压根搞不懂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难道段雨竹真的不是行刺而是在裴越面前显露剑术?那要是万一她没掌握好力度,真的刺伤裴越又如何?还有这位京都来的少年权贵,他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脑子缺根筋?
赵显宏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裴越,然后换上笑容道:“裴爵爷不愧是见过大阵仗的人,不似我们这些胆气怯弱之辈,稍微遇上些事情就慌得六神无主。不怕诸位笑话,刚才我已经吓得两股战战,真以为出了大事。”
这番话虽是自贬,但以他荥阳知府的身份能将身份放得如此低,倒也赢得余者的附和。
秦旭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苦笑道:“段大家,你这下可真是吓到本官了。”
段雨竹便对众人歉然道:“雨竹一时鲁莽,还请诸位大人见谅。”
裴越起身道:“无妨,只是今日接连经过四场考验,不知这一场又如何算呢?”
段雨竹神态平和地说道:“爵爷武功胜过雨竹良多,考验之事不必再提,便请诸位大人登楼。”
两人对视一眼,裴越心中了然,微微颔首之后,当先向楼梯处走去。
待到此时,他已经不相信秦旭之前说的那些鬼话,这个芙蓉宴不可能是凭着一群花魁来主导,绝对和灵州刺史薛涛脱不开关系。显而易见的是,朝风九层楼便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场所,那些有钱无势的商贾和低级官员只能留在一楼,再往上便需要一定的身份。
如果强行往上闯,就算不考虑刺史是否震怒,也会在人前丢尽脸面,因为这些花魁用的都是风雅之道,不会在明面上斟酌你的权势与钱财。
唯有往上才能凸显自己的身份,能够去到九楼的就算不是薛涛的亲信,也必然具备足够的实力。
以裴越两世为人的阅历来看,很快便明白薛涛这个举动的用意。
通过这种春风化雨的方式,薛涛将整个灵州的达官贵人紧紧攥在手里。
如果你不能参加芙蓉宴,不能登上高楼,你哪来的脸面在权贵圈子里混?想要在人前混到一份体面,必然需要臣服于薛涛。这种手段的优势在于柔和,于无形中建立自己的权威,不必喊打喊杀,那样很容易失去民心。
这里的民心与百姓无关,指的是构成灵州中坚势力的上层圈子。
能够做到封疆大吏的人物本就不简单,薛涛这一手更是给裴越上了一课。
裴越默默在心中提高警惕,原本以为这个芙蓉宴与陈希之有关,现在看来似乎还有薛涛的影子。只是他不太明白,薛涛就算对钦差不热情,也犯不上对自己用手段,毕竟两人此前从未有过交集。
俗话说宴无好宴,他今日来此本就有心理准备,此时自然也不会惊慌失措,想来薛涛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做什么,顶多就是想杀杀钦差的威风,继续维持他在灵州一言九鼎的地位。
至于这位名叫段雨竹的花魁,裴越打算过几日再与她深入交流一番。
剑舞虽美,他更想知道她究竟出于怎样的目的才会提醒自己。
第241章 才女桃花
听罢六楼那位名叫萧清吟的美人哀怨一曲,又在七楼见识过诗家李枕书的长诗如歌,裴越逐渐有些不耐烦。或许他本就是俗人一个,对这种文雅之道兴趣缺缺。
秦旭等人则是格外满足,脸上挂着意犹未尽的笑容,恨不能从旁边跳下去,再从一楼来一遍,只为欣赏这些美人举手投足之间的风流韵致。
八楼是今日考验的终点,若能通过此层便可登上顶楼,与灵州最煊赫的人物一起观赏芙蓉盛景,届时更有雍和坊九大家同台献艺。
只是很多人都清楚,这里便是自己的终点,无论稍后他们的词作能否得到花魁的欣赏,他们都无法再前行一步。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一步便是天堑,除非意外得到薛刺史的赏识,否则此生都没有机会。
坐镇此层的花魁叫做谢新词,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她并不属于某家青楼,而是在雍和坊内拥有一栋属于自己的小楼,名为燕归楼。用裴越记忆中已经稍显陌生的词来形容,谢新词属于个体户,却能占住八楼这个独特的位置,可见她并非那种毫无背景的柔弱女子。
堂内有精致小巧屏风十二座,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西面墙边。
经过六七两楼的筛选,能够跟着裴越上到八楼的只有七人,再加上已经在此等候的二十余人,约莫三十之数。
裴越很明显地感觉到这里气场的不同。
最下面那几层楼,无论是谁见到他和秦旭都会十分恭敬,面上始终带着谄媚的笑容。毕竟对于那些商贾和低品官员来说,灵州刺史固然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从京都来的钦差更是不可怠慢的天使。从四楼开始,除了异于常人的荥阳知府赵显宏之外,其他人大多是保持面上的尊敬,却不会有过于亲近的表现。
待来到此处,那些人的目光里大多带着审视,基本都集中在裴越身上。
他们之中有灵州的达官贵人,也有声名显赫的清高文人。
裴越虽然是钦差,但年纪太轻又只是子爵,很难让这些地头蛇由衷地敬服,若是换成那些手握实权的武勋,他们肯定不是这个态度。
身材苗条气质婉约的谢新词仿佛没有注意到场间古怪的气氛,上前与裴越二人见礼之后,她便回到自己的座位旁,柔声说道:“今日群贤毕至,又是一年一度的芙蓉宴,便请大家以芙蓉为题作词一首,不限曲牌韵脚,时限为一炷香。香燃尽之后便由大家公评,前十二首词作的主人可登上顶楼,同时会抄录这些词作,绣于旁边的屏风上,以记今日之盛会。”
“妙极!妙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