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他冷厉的目光逐一扫过屋内众人,待他们低下头后继续说道:“你们没见识过大梁锐卒的厉害,我不嘲笑你们,但是不要脑子发热擅自行动。敢破坏王爷的大事,我杀你们全家,听清楚了吗?”
“明白。”众人心惊,齐声答应下来。
年叙依旧没有和缓语气,面露讥讽道:“裴越自从离京以后,极为注意防范危险,无论何时何地他身边至少有两百人护卫。早就同你们说过,那五百人中有四百五十人出自南大营,是广平侯谷梁练出来的百战精兵。凭我们十几个人就想冲破这种老卒的防御,你们是不是脑子不太清醒?”
他略微停顿,眼中寒光射向最开始说话的那人,冷笑道:“你要是想死,不如我现在就成全你。”
那人连忙低声下气道:“年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是怕误了王爷的事儿。”
年叙懒得再拿捏他,对众人说道:“如今灵州不太平,不像永州和云州那样安定,裴越肯定会露出破绽。从今日开始你们轮流去城内各处盯着,几个紧要地方不得松懈。再让我听到絮絮叨叨的废话,我认得你们,我的刀可不认得。”
“是!”
几番教训之后,这些人宛如鹌鹑一般老实,连忙离开这间房子,各自出门盯梢。
年叙依旧坐着,他想起自己离京前大皇子暗中吩咐的那番话,历来冰冷的眼神不由得露出些许迟疑。
……
北城,钦差行衙。
如今已是裴越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年,从外表上看再无丝毫当初那个瘦弱庶子的痕迹。尤其是这大半年来奔波南北两地,帮助朝廷建立起辐射五州之地的蜂窝煤产销网络,桩桩件件都是他亲力亲为,不知付出多少心血与精力。
虽然他的官职仅仅是一都游击,再加上一个钦差副使的名头,实则石炭寺派出来的官员都归他辖制,再加上那五百将士,以及从祥云商号抽调出来的百余名经验丰富的掌柜和伙计,手下拢共有上千人。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长期发号施令让他的气度更加沉稳厚重。
永州和云州的矿场都已正常运行,售卖方式则与京都不尽相同。以永州为例,州治设有分店十二处,下面的府城设分店六处,县城则只有两处。在他向朝廷上书提议后,洛庭在石炭寺内部设立监察司,负责随时监察下面州府的运转情况。
只不过还有一件事极其隐秘。由洛庭私下奏请,开平帝应允之后,石炭寺暗中再设一处名为风纪司,专门盯着监察司的那些人,如此可谓环环相扣多重监管。
开平帝以为这是洛庭的想法,实际上这是裴越给洛庭送去的密信中提到的内容。
三日前钦差仪仗抵达荥阳城外,裴越谢绝官面上的应酬,将饮宴之事尽皆推给那位喜欢风花雪月的正使大人。
这几天裴越一直待在行衙后宅,做着足不出户的宅男,只是看起来并不清闲,他的书桌上摆满了案牍,全部是灵州一地的资料。
“少爷,用茶。”
邓载端着托盘走进书房,熟练地将茶杯放在裴越的手边。
王勇和戚闵都留在京都,跟随裴越出京的亲兵只有十六人。
裴越应了一声,并未抬头,依旧注视着面前的卷宗,淡然问道:“临清县那边是什么状况?”
邓载答道:“根据第三队传回来的消息判断,局势不容乐观,当地人都反对开采煤矿。”
临清县位于荥阳城的西北面,灵州目前发现的天然煤矿便在该县境内。
裴越放下卷宗,靠在椅背上揉揉眼睛,问道:“为何反对?”
“还在查。”
“煤矿是否在官府手中?”
“不在,那片地方的地契在当地乡绅严家手中,而且他们似乎不想将煤矿交给朝廷。”
裴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微微皱眉道:“严家?一介乡绅想来没有胆量跟朝廷对抗。他家在当地势力很大?或者说朝中有人?”
邓载点头道:“严家是临清县最大的地主,拥有该县将近一半的良田。现任家主名叫严临川,今年六十七岁,太宗太和二十三年殿试状元。”
裴越微微一怔,拿起桌上一本案卷翻开查看,片刻后语气古怪地道:“前任右执政?洛大人的座师?”
邓载面色凝重地说道:“是的。少爷,严临川在临清县风评极好,那些佃户甚至小地主们对其言听计从。”
裴越听出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像这种地头蛇又与朝堂上的大人物关系很深,想要压服难度很高。在京都与其他两处的煤矿开采之后,灵州这边自然也收到消息,但凡严临川没有老年痴呆都能看出其中蕴含的巨大利益。
稍稍思考之后,裴越摇头道:“这位严执政并非强横人物,否则当初也不会唯莫蒿礼马首是瞻,毕竟莫大人比他还要年轻几岁。就算他眼红蜂窝煤的利益,难道还敢怂恿乡民闹事?他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位皇帝的性情,若是生出真怒,严家那几百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他想了想,愈发肯定自己的推断:“这件事里面还藏着蹊跷,且再看看吧。东庆府那边的民乱真相查清楚了吗?”
邓载道:“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裴越点头道:“有消息的话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邓载应下来,随后犹豫着说道:“少爷,那些人要不要处理掉?”
“什么人?”
“从永州开始跟着我们的那些人,他们肯定不怀好意,多半是冲着少爷来的。”
“再等等,不急。”
“是。”
裴越想起一事,正要吩咐邓载去办,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聒噪的笑声,随即便听到来人说道:“裴兄弟,你可得搭救一把老哥啊。”
裴越轻笑一声,轻声道:“咱们这位正使大人可真是个妙人啊。”
邓载木讷的面容上终于浮现一抹笑容,显然他很认可裴越的说法。
第234章 请君入瓮
裴越口中的妙人,指的便是首任石炭寺监,同时担任这次出行的钦差正使秦旭。
其人先前为国子监司业,品阶从四品,官居国子监祭酒之下,掌儒学训导之政,总国子、太学、广文、四门、律、书、算凡七学。
如今调任石炭寺实乃擢升,因为石炭寺比照九寺规格,寺监官阶为正三品。
秦旭出身名门,先祖为大梁书法大家秦思远,算得上家学渊源诗书传世。
秦思远的书法笔锋迅疾气势宏大,尤擅草书与行书,真迹千金难求。沈淡墨素以书法名扬京都,她最欣赏与推崇的书法大家便是秦思远,书房内挂着一幅秦思远的墨宝,这还是她十二岁生辰时沈默云特地准备的礼物,也算是那位执掌太史台阁的大人物为数不多的谋私之举。
秦旭本人在书法上只能算鉴赏水平极高,他能担任国子监司业靠的不是先祖的遗泽,而是自身学识非常精深,在诸多经学上造诣颇高,倒与左执政莫蒿礼有几分相似。
除了注经治学之外,秦旭对官场毫无兴趣,平生只爱美人美酒。
洛庭选择他来做石炭寺监可谓煞费苦心,这个人身世清白履历清晰,与朝中各种势力均无关联。再加上他性格疏阔不拘小节,只要不干涉他去风花雪月,便不会与旁人发生冲突,有利于裴越全盘掌握大局。
这大半年来两人的合作非常默契顺利。无论是在永州亦或云州,秦旭负责那些官面上的应酬,饮宴文会来者不拒,凭着优雅的谈吐和渊博的学识,赢得非常不错的名声。实务的操作则归于裴越手中,以至于到现在不光是那一都将士,甚至连石炭寺的官员都只听从裴越的命令。
秦旭对此毫不在意,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只是个摆设,从出京那一刻开始便已了然于心。
虽然他对官场没有兴趣,不代表他就是个懵懂无知小儿,连洛庭这么简单的用意都看不透。之所以这般爽快地答应下来,沿路都不与裴越争权,不过是各取所需自得其乐罢了。
听着秦旭的声音由远到近飘过来,裴越起身笑迎道:“秦大人,何事如此惊慌?”
秦旭身长七尺,剑眉星目,生得一副相貌堂堂好皮囊。
他瞧出裴越眼中的打趣之意,无奈笑道:“裴兄弟莫着急,且听我详细道来。”
“请坐。”裴越伸手礼道。
两人落座后,秦旭先是看了一眼这客厅里的简单摆设,想起自己一路来花天酒地夜夜笙歌,所有重任都压在面前年轻人的肩头,不免略微有些赧然,只得将来意暂且按下,轻咳两声道:“裴兄弟,不知灵州这边是否有什么难处?”
裴越颔首道:“我本想去找秦大人商议,现在看来还是你有未卜先知之能,竟然能提前猜中我的心思。”
这话说得秦旭愈发有些尴尬。
裴越见好就收,切入正题道:“秦大人有没有听说过灵州的东庆民乱?”
秦旭迟疑道:“倒是听闻一些风声。”
裴越起身从书房取来一张灵州疆域图,放在桌上,然后在地图上某处画了一个圈,淡然道:“大人请看,这里便是东庆府。此处民乱据说是由一群马户啸聚而起,为首者名叫陈猛。从开平四年七月起,他带着一群悍勇之辈落草为寇,占据青玉山一代为非作歹,官府几次派兵围剿都大败而归。”
秦旭神色渐渐凝重,大梁还远未到海晏河清天下承平的时候,各州府都有一些草寇盗匪,这也是他之前并未放在心上的缘故。然而此刻听到裴越所言,这群贼人竟然能打退官兵,说明他们已经成了气候,便不能等闲视之。
不过他仔细考虑过后,有些疑惑地看着裴越问道:“裴兄弟,非我不体恤民间疾苦,只是这东庆民乱与我们有何关系?”
他们的职责是营造矿场,然后铺设售卖蜂窝煤的渠道,并且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监察系统。至于这地方上的乱象,显然与他们无关,自有灵州刺史去头疼。
裴越摇摇头,在地图上画出一条线,然后点点桌面道:“陈猛发展将近一年,如今手中到底有多少人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们占据的青玉山一带,距离临清县可不算远。这些人本身就是马户,常年替朝廷养马,起事后裹挟东庆府大量马户,不能以寻常盗匪论之。”
秦旭心中一惊,起身低头看着地图。
灵州九府,东庆府本身便是大府,位于地图的西北方向,与临清县和荥阳城刚好构成一条直线。位于中间的临清县隶属广平府,距离西北面的东庆府较近,距离东南面的荥阳城比较远。如果按照裴越话中隐含的意思,东庆府的马贼万一在青玉山里待得无聊,集中大量马队直扑临清县,周边的厢军根本反应不过来。
“要想在临清县营造矿场,必须先解决东庆府的民乱。否则矿场一旦建成,矿工开始做事,马贼从青玉山杀过来,我们承担不起这样的损失。”裴越斩钉截铁地说道。
秦旭听着有些头疼,踟蹰道:“你我虽然是钦差,可想要指挥灵州刺史,这怕是有心无力啊。”
大梁十三州,灵州的地位绝对首屈一指,更何况刺史本就是封疆大吏。灵州刺史官居一品,同时兼领保文殿大学士,这在十三州刺史中独一份。需知殿阁学士仅仅是为东府执政以及功勋老臣准备的头衔,简单点说就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
裴越和秦旭虽然是钦差,但是凭他们的资历和身份想要驱使灵州刺史无异于痴人说梦,连提醒的话都不能轻易出口。
裴越正色道:“秦大人,这不是有心无力的问题,东庆民乱一日不能解决,咱们的事情就没法开始安排。更何况临清县那边也有问题,光是将煤矿收回来就有些难度。”
秦旭愈发牙疼,他今日来只是想拉着裴越去参加一场饮宴,何曾想过要面对这些棘手的问题。不过之前在永州和云州他的日子无比惬意,又因为正使的名义平白占了功劳,所以面对裴越时无法强硬起来,只得苦着脸道:“裴兄弟请说。”
裴越心中好笑,面上倒很平静,将之前邓载汇报的信息简略说了一遍。
“严老大人是临清人?哦,想起来了,他的确是灵州广平人氏。这倒有些麻烦,他可是洛执政的座师,又是前任右执政,当年告老还乡也是为洛执政腾位置,这里面可有不少说道的地方。”
秦旭眉头深深皱起,他对朝堂上这些事情的熟悉程度肯定比裴越强,根本不需要临时去翻找资料。
裴越静静地望着他,忽然微笑道:“秦大人,要不您去跟严老大人聊聊?”
秦旭隐约觉得自己今天主动跳进一个大坑里。
第235章 芙蓉宴
很多时候明知前面是坑也得义无反顾地跳下去,这便是人生的常态。
对于秦旭来说,既然从一开始便放弃夺权的打算,又心安理得享受沿途的风光与美人,最后还能凭借寺监和正使的身份拿到不菲的功劳,那么他此刻面对裴越第一次提出请求,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我去找严老大人谈谈,至少要让他知道朝廷的决心,以免最后闹出不忍言之事。”
秦旭思虑片刻后,义正词严地说道。
裴越轻轻一笑,拱手道:“那就有劳秦大人,我在此处静候佳音。”
秦旭连忙摆手道:“莫急莫急,裴兄弟,我过两日去找严老大人,但是你得先帮我一个小忙。”
裴越知道他忍得很辛苦,刚开始一进门就想说,结果愣是被自己几句话堵了回去,最后不得不揽下那个差事。好在这一路上秦旭给他的印象还不错,至少是个知情识趣的人物,便微笑道:“大人有话直说,我自然会尽力而为。”
秦旭闻言便绽开笑容,满意地道:“果然是个敞亮人物。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裴兄弟或许不知,这荥阳城内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举行芙蓉宴,便在那雍和坊内秋江楼。据说楼中有一片极为广阔的活水池,池内遍种荷花,如今正是赏荷时节,这般凑巧不可不看。”
裴越哑然失笑道:“秦大人,秦大哥,你应知道我是俗人,俗不可耐的那种人,让我去赏荷无异于对牛弹琴啊。”
虽然他这番话已经是用自贬来推脱,但秦旭依旧锲而不舍地劝说道:“裴兄弟,你且听我说。这芙蓉宴不光是赏荷,更有雍和坊九大家同场登台献艺。就算你对荷花没兴趣,对美人总有兴趣吧?要知道这九大家平素自矜身份,皆为各楼花魁头牌,轻易不会同时出现。”
他说得唾沫横飞,与平时温文尔雅的形象差别很大。
裴越目光古怪地在他身上打量着,好奇道:“秦大人,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