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这个看起来天然娇怯柔弱的女子,同样有谷家人血脉中流传下来的果敢和勇气。明明这件事由赵氏来说更合适,但她仍旧毫无畏惧地主动问出来。对于一个从小生活在内宅、接受赵氏最传统教育的少女来说,这份勇气足以令人心折。
听着裴越的保证,谷蓁双眉微扬,轻哼一声道:“这麻烦可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
这是她第一次在裴越面前露出这般娇憨可爱的神态,虽然此刻她已经脸红到耳根。
“谷姐姐放心,你在家中陪伯娘悠闲度日即可,外面的所有事情都交给我,不会让你失望。”裴越微笑着说道。
既然已经有了约定,而且因为谷梁和赵氏的态度两人也算不上私订终身,但谷蓁却不愿继续与他独处,扭过头去说道:“我知道了,你且去罢。在外面做事记得照顾好自己,我……我会在家中为你祈福。”
到最后终究流露出一些不舍与担忧。
裴越颔首道:“我会的,往后我会经常来看望伯娘和你。”
“好。”
谷蓁温柔一笑,顾盼生辉。
用完早饭后,裴越便向赵氏与谷蓁辞行,然后在几名亲兵的护送下赶回西城。待他走后,之前于席间察觉出古怪的赵氏连忙拉着谷蓁回到后宅,仔细地询问起来。
且不说广平侯府母女二人之间的交流,裴越回到清水街祥云商号的总店时,发现外面的眼线依然无所顾忌,他便随意地选中一人,让亲兵与其发生冲突,然后亲自上前打断这人一条腿,随意地丢在街中心。这般看似泄愤的举动配合他满脸杀气,登时让其他人噤若寒蝉,只以为这位年轻的子爵已经疯了,纷纷逃离清水街。
裴越刚走进总店的大门,里面出来一群人,显然得知外面发生的事情。
孙琦等人走在前面,脸色都不太好看。
昨日他们回去之后,今天一大早便赶过来,结果裴越彻夜未归,这些人只好继续在商号内等着,茶水都泡了好几次。
注意到他们脸上的焦急,裴越抬手微笑道:“诸位世兄,我们进去再说。”
众人只好再度折返。
叶七留在最后,与裴越并肩而行,她打量着裴越的脸庞,眼神十分古怪。
不知为何,裴越感觉心里有些发虚。
他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故作镇定地问道:“一天没见,难道我又帅了几分?”
叶七轻轻啐了一口,笑骂道:“你脸皮真厚!”
关于昨夜的密会,以及这些日子所有的谋算,裴越都没有隐瞒,叶七是唯一知道他全盘打算的人。今天和谷蓁之间的约定,裴越也不想瞒她,当然此时不是聊这些的场合,只能稍晚再论。
回到正堂后,陆成急不可耐地问道:“裴越,眼下局势这么棘手,我们要怎么做?”
虽然之前他们议论过商号可能遇到的麻烦,但时局的发展依旧超出他们的预料,尤其是户部的插手让商号的处境愈发艰难起来。虽然眼下还支撑得住,但如果户部继续这样查下去,不光是今年冬天的生意泡汤,甚至会将整个商号拖垮。以如今商号在京都的架子来看,每个月的支出都是一笔天文数字,真要是几个月没有收入,就算裴越也没法坚持。
“诸位世兄少安毋躁,我知道眼下的情况不好,但之前我便与你们说过,蜂窝煤的生意和首阳山的煤矿是一块肥肉,那些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想要保住我们的产业,必须得沉住气。”裴越入座后,不慌不忙地说道。
于同皱眉道:“眼下还不算山穷水尽,我只是担心陛下会被朝堂上的风向影响,到那时才是真的麻烦。”
裴越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的眼光确实不错,能够在眼下一团乱麻的局势中看出真正的关节所在。
孙琦缓缓道:“越哥儿,商号关门的影响太大,要不要我们一起发动家中的力量,至少不能让户部继续查下去。至于七宝阁的底细,我相信你也知道,只要朝廷不插手,单从经商之道来说,我们并不惧他。”
裴越沉思片刻,微微摇头道:“孙世兄,户部的手段名正言顺,这个时候我们从官面上着手,反倒会落人口实。且让他们查去,到时候自然会有转机。”
见他如此笃定众人也不好再劝,毕竟当初说得很清楚,蜂窝煤一事由裴越全权负责,他们只有监察账目之权。略有些沉重的安静之后,陆成咬牙道:“裴越,我要追加股子的份额!”
裴越惊讶地看着他。
陆成道:“股子不用多加,我再出五万两!娘的,这些鸟人欺人太甚,就盼着我们垮掉然后摘桃子,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兄弟帮你托着底,难道一个户部尚书还能只手遮天不成?到时候账目查不出问题,京都百姓冬天无煤可用,我倒要看看这个老倌儿怎么交差!”
其他人纷纷点头,都愿意按照之前的价格再追加一份投入,而且股子的比例依旧不变。
裴越虽然感动但不会接受,因为这样的话会导致将来留下很多隐患。
孙琦见状便说道:“这样吧,这些银子算是我们借给你,将来危机解决后,你再按照最低的利息还给我们便是。”
陆成皱眉,于同便看着他说道:“莽子,就这么办吧,否则越哥儿不会同意。”
见他们如此仗义,裴越也只好接受下来,这个时候多几十万两银子无疑增加更多的把握。
正堂内的气氛终于轻松一些,不似方才那般沉重,便在这时,戚闵出现在门外说道:“少爷,有位王府长史在外面,说是要见你。”
众人面面相觑,裴越问道:“哪座王府?”
戚闵答道:“鲁王府。”
裴越冷笑一声,鲁王便是大皇子刘贤,这是打算来敲本少爷的竹杠?
第205章 摔杯
裴越将见面的地方定在偏厅,这个选择无疑是极具魄力的决定。
王府长史官阶为正五品,比起曾经在首阳山被裴越呵斥的户部主事郑志荣只高一阶,但与后者相比,长史在京都绝大多数府邸内都会得到座上贵宾的待遇。
俗话说宰辅门前七品官,更遑论在外能代表王府颜面的长史,一般人不会等闲视之。开平帝那一辈的王爷都已身故,他们的后代承袭王爵之后自然要降等为郡王。如今大梁只有四位亲王,分别是大皇子鲁王刘贤、二皇子齐王刘赟、四皇子燕王刘赞和六皇子相王刘质。至于九皇子刘贵和十一皇子刘赐,因为年纪还小尚未封王。
如今储君未立,几位成年皇子似乎都有希望。作为大皇子鲁王府的长史,李谨言早已习惯所到之处尽皆奉承的场面,所以在进入偏厅之后,他的脸色瞬间阴沉,若非考虑到王爷的谆谆叮嘱,他早已拂袖而去。
裴越打量着这个满身傲气的中年男人,并未拱手行礼,只是淡淡地说道:“不知李长史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李谨言怔了一下,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对面身穿爵服的年轻人面色平静,似乎压根不知道他这个王府长史的分量有多重。
心中的怒意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他寒声说道:“中山子便是这样待客?”
裴越嗤笑一声,摇摇头回主位坐下,指着旁边下手的椅子说道:“李长史请坐。”
面对这样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李谨言准备好的说辞一时间无法开口,沉默片刻后双眼微眯道:“闻名不如见面,早就听说中山子桀骜不驯,视礼法为无物,今日才知道世间竟真有这等狂悖之徒。”
话虽然说得很刻薄,李谨言依旧脸色冷漠地坐下来。
经过刚开始的愤怒之后,他很快便冷静下来,意识到今天未必会有想象中那般顺利。
裴越淡淡道:“王府长史正五品,论礼见着我这个一品子爵需要大礼参拜。看着大皇子的面上,我没有让你行礼,反倒是视礼法为无物?没想到李长史竟然是如此恪守礼法之人。也罢,既然你非要跪拜,那我也拦不住啊,说出去岂不是我对王爷不尊?”
李谨言怒目而视。
裴越平静地迎着他的眼神,冷笑道:“不想跪?那你前面义正词严地扯什么呢?”
李谨言忽然明白过来,这年轻人为何要在偏厅同自己见面,显然一开始就做好让自己发怒然后分寸大乱的准备,包括后面的所有言行举动都是这个目的。
毕竟是王府长史,见识过太多大场面,他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心态,面带微笑地说道:“中山子快人快语性情直爽,倒是李某着相了,还请勿怪。”
裴越在心中啐了一口,他很不喜欢这种脑子转得快的人,因为忽悠起来比较麻烦。
“李长史,闲话不必多说,你今日来此寻我究竟是为了何事?”
“裴兄弟年少有为,又得陛下信重,自然前程远大。李某听闻你最近遇到些麻烦,所以冒昧登门,愿意替你排忧解难。”虽然心中已经提高对裴越的重视,但李谨言终究有些瞧不起对方,所以不知不觉间语气又变得倨傲起来。
裴越没有理会他这番居高临下的姿态,淡然问道:“哦?我却不知自己有什么麻烦。”
李谨言失笑道:“裴兄弟何必自欺?如今京都之内谁人不知,你名下的祥云商号困难重重,店铺尽皆闭门歇业,连首阳山那边都已经停止生产。一年来裴兄弟靠着蜂窝煤的营生赚了不知多少银子,又将摊子铺得极大,停滞运转之后每日都会损失大量银子,难道还算不上麻烦?”
裴越轻轻一笑道:“想不到我随手弄出来的玩意,连王府都如此关注。”
李谨言眼神微动,轻描淡写地说道:“裴兄弟自谦了。听说这几日你束手无策,李某欣赏你这样的少年英雄,不忍见你被这桩生意拖垮,所以想帮你一把。”
裴越不置可否地问道:“那么李长史想要如何帮我呢?”
李谨言微微热切地说道:“虽然王府没有那么多本钱,不过李某刚好认识几位富商,他们愿意出钱买下裴兄弟的商号与首阳山那片煤矿。如此一来,裴兄弟可以脱离这处泥潭,拿着干净银子享受风花雪月,不必继续劳心费神,岂不两全其美?”
裴越沉吟不语。
李谨言趁热打铁道:“裴兄弟,李某跟你说句肺腑之言。你是国朝武勋,又如此年轻,将来必定会在军中建功立业,何必执着于商贾贱业?如今你每日被这些琐事缠身,哪里还有时间修习武道兵法?要我说,趁着眼下局势还有转圜之地,将这商号出手卖个高价,对你来说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啊。”
裴越强忍心中的嘲笑之意,抬眼问道:“那么对方打算出多少银子呢?”
李谨言大喜过望,伸出一根手指道:“十万两银子!”
他见裴越的眼神立刻冷下来,连忙说道:“除此之外,商号里的存银你可以全数拿走,他们只要商号的骨架与首阳山的煤矿。裴兄弟,你当初买那片煤矿只花了三万两,商号的投入应该早就通过蜂窝煤的生意赚了回来,这样轻松一转手就赚几万两银子,足以让你下半生衣食无忧!”
“十万两银子。”
裴越面无表情地说着,然后语气陡然冷厉:“李长史,你知不知道蜂窝煤的生意一个月能赚多少银子?行了,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不会答应。”
李谨言说得嘴巴有些干,此刻见裴越一点面子都不给,登时火气冒上来,冷声道:“你最好考虑清楚再答复我。”
裴越伸手拿起旁边的茶碗,眼帘微垂道:“送客。”
李谨言还从未受过这般羞辱,怒道:“裴越,你不过区区一个子爵,莫要给脸不要脸!”
“哐!”
回答他的是裴越猛然甩出去的茶碗,在他脚下砸得四分五裂,茶水四溅。
第206章 人生如戏
裴越长身而起,面容冷漠地走向李谨言。
门外守着的两名亲兵听到动静后立刻冲进来,宛如两尊门神一般守在门内。
虽然不认为裴越会做什么疯狂的举动,但是李谨言毕竟没有经历过生死场面,面对亲手杀过人又在生死边缘打滚过的裴越,他情不自禁地起身后退,抬手指着裴越颤声道:“你想做什么?”
裴越来到他面前站定,咬牙道:“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李谨言硬撑着说道:“我今日此来是为你着想,你方才的态度是待客之道吗?”
“客?”裴越冷笑一声,手指捅在他的脸上怒道:“你只是一个王府长史,谁给你的胆气来谋夺勋贵产业?高祖曾言,长史掌王府之政讼,辅相规讽以匡王失,率府僚各供乃事,而总其庶务焉。说白了,你能管到的地方只有王府之内,出了王府你便与百姓无异。你不在王府内替大皇子效力,反而跑到我府上行此无耻之举,真是可笑之极。”
李谨言有些慌乱地道:“莫要胡说,我只是替人传话,何时要谋夺你的产业?”
裴越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强行带他往外走,冷笑道:“传话?很好,我这带你去找人评评理。”
“放开我!裴越,你疯了不成?”
李谨言拼命挣扎,然而他常年养尊处优,怎会是每日勤练武艺的裴越的对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拖向门边。
裴越怒发冲冠,语调严厉地吼道:“走,我们这就去面见陛下,请陛下来看看,亲王府上的长史居然要替商贾传话,这大梁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这话一出口,李谨言登时脸色惨白,眼神惊骇欲死。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着,然后快速说道:“我今日不是替商贾传话,是王爷对首阳山的煤矿有兴趣,见你快要支撑不住,才想帮你一把!”
裴越眼神一动,动作却不肯放缓,继续拉着李谨言走出偏厅,冷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大皇子是陛下长子,极受陛下宠爱,难道还缺银子使?一定是你这小人收了商贾好处,想要同他们合谋夺取我的产业,今日就到御前说个分明,我倒要看看你这小人能不能蒙骗圣人!”
李谨言只觉浑身发软,索性直接坐在地上,平时的雍容气度消失得无影无踪,仓惶道:“确实是王爷吩咐我来这里找你商议,李某不过是个长史,哪里有胆子假借王爷名义行事啊?”
裴越闻言松开手,任由李谨言瘫坐在地。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幻不断。
犹豫、愤怒、悲痛,最后隐隐流露出一抹畏惧。
李谨言将这些情绪尽收眼底。
裴越喘着粗气,眼睛微微发红,半晌方道:“果真是王爷想要商号和首阳山的煤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