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当初山贼夜袭,四十七条人命惨死贼手,处处可见家门挂白,以及那怎么躲都躲不掉的哭声。后来裴越孤身入军报仇,纵然让贼人损失惨重,可这很难抹平庄户们心中的伤痛。随着时间推移,裴越获封子爵的消息让庄户们十分振奋,更重要的是首阳山那块天然煤山的开发,让绿柳庄的人得到丰厚的回报。
且不说邓载这些少年,他们的前程早已注定,光是被选去首阳山担任监管护卫的庄户们,每个人都领到极其可观的报酬,远远超过他们在地里刨食的收成。
年节将至,裴越又拿出一笔银子分给庄户们,并且免去他们今年应交的租子。
如今在这座庄子里,他就是至高无上的家主,没有一个人会质疑他的命令,更有那些年龄合适的小子,拼了命地想加入邓载的队伍里。因为谁都知道,裴越年后就将组建正式的亲兵家将,错过这个机会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从村口到主宅短短的几百米距离,裴越每走一步都会见到朝自己行礼问安的庄户,尤其是那些十七八岁的小子,个个挺胸收腹展示自己的身板,惹得叶七和桃花忍俊不禁。
好不容易回到主宅,裴越见过席先生之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仰面躺倒。
现在家中除了齐大娘之外,又招了一些手脚勤快的仆人,考虑到将来总得去京都那座子爵府居住,裴越必须提前做好准备。除了工钱丰厚外,他与这些人签的是活契,纵如此庄里那些人也抢破了头,差点还打起来。
几天时间一晃而过,大年三十早上,裴越清晨起床,在桃花的伺候下洗漱完毕,便去庭中锻炼两个时辰。午后在庄子里转了一圈,谢绝所有人的挽留之后,他回到主宅,与叶七一起张贴席先生亲笔写成的春联。
桃花捧着春联,在寒风中打着哈欠,看着少爷和姑娘像小孩一般争执着如何贴春联。
年夜饭在正堂摆放,席先生坐在主位,裴越和叶七打横相陪,桃花则坐在下首。至于齐大娘等仆人和邓载一帮少年,裴越在发过红包之后便让他们回家与亲人团圆。
虽然人不多,但是气氛很热闹,就连叶七也罕见地跟裴越闹起了酒。
用完饭便是守岁,温馨的烛火中,席先生静静地看书,叶七与桃花依偎在一起轻声细语。
裴越望着这一幕,露出一抹微笑,然后起身来到屋外。
寒风呼啸,他心中满是暖意。
虽然这个时代不像前世那样,除夕夜万家灯火,极目望去也只能瞧见乌黑的天空,但是裴越并不觉得孤单。
开平三年的最后一页即将掀过去,虽然这一年并不轻松,可是就像那日朝会结束后、裴越对谷梁所说的那句话,一切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他将敛去身上的光芒,暂时蛰伏在这座小小的农庄上。
拳头收回不是因为畏惧,而是积蓄力量,将来更有力地挥出去。
忽然有一件斗篷盖在自己的肩上,裴越扭头看去,叶七神色温柔地望着他,问道:“在想什么呢?”
裴越伸手握住叶七温暖的手掌,这一次她没有拒绝或者甩开。
他认真地说道:“在向上天祷告,希望我在乎的人顺心如意,此生无忧。”
叶七粲然一笑,眸似星辰。
第185章 盗骨
开平四年,九月十六。
艳阳高照,秋高气爽。
一队骑士从绿柳庄出发,经过那条直道然后前往东南面的荒林。裴越一马当先,身着劲装,腰悬单刀,束发成髻以白玉簪贯之。
刚刚过完生日的裴越实岁十五,按照大梁某地独特的风俗计算,他今年虚岁十七。与一年半前相比,他的外貌变化很大。如今他的身高非常接近成年人的标准,因为每日勤练武道的缘故,愈发显得体态矫健,双手掌心都有厚厚的老茧。
这九个多月以来他除了继续稳固与扩展蜂窝煤的生意之外,极少离开绿柳庄,一边练武读书一边改造这座庄子。庄内的建筑与道路重新规划,外围增添十余个明暗岗哨,尤其是有席先生在旁指导,隐隐有了几分军寨的味道。
主宅后面修建起一座内有乾坤的院子,从外面看去并无异常,然而高耸的院墙里面是相邻十来间造型简单却极其坚固的屋子。这些房屋墙壁均用裴越鼓捣出的三合土制成,除了极其狭小的用来通风的天窗之外,连一扇窗户都没有。
除了叶七和席先生之外,其他人没有裴越的允许不得靠近后面那套院子。
没人知道裴越想在里面做什么。
马踏秋风,转瞬即至。
众人在荒林内停下,此行除了裴越之外共十二骑,其中仅有邓载、冯毅和祁钧三个老面孔,余者皆是新人。且说年后裴越开始组建自己的亲兵,绿柳庄的庄户们无不踊跃,但凡家中有个年龄合适的小子就送到家主面前。最后经过一番甄选,裴越挑出十八名少年,与之前十八人一起组成自己的亲兵队伍。
大梁礼制,男爵可招亲兵五十人,子爵可招百人,再往上便以百数相加,即国公可以拥有亲兵五百人。这个数量看起来有些过高,但问题在于朝廷不会承担这些亲兵的嚼用,意味着必须勋贵自己花费大量的银子养着他们。
故而从立国到现在,从来没有一个勋贵招纳满额亲兵。
一方面是不愿惹人忌惮,另一方面则是养不起,而后者所占的比重更大。
饷银、马匹、兵器、被服、伙食再加上平时各种开销,一名精锐亲兵一年下来至少要上百两银子,对于绝大多数不擅商贾经营之道的勋贵来说,这是很难承受的耗费。
虽然裴越眼下养得起百人亲兵,但他不会这样做。
于绿柳庄蛰伏,他本就要低调行事,又怎会那般高调惹人非议?更何况庄中的年轻人有限,没有那么多好苗子供他挑选。除了这些亲兵之外,裴越还将庄中男丁分成两班,每七日轮转去煤场那边当差,既能赚银子又不会太影响庄中农事。
裴越从马上跃下,来到荒林中一片空地旁边,看着地面上被挖开的几个空荡荡的大坑,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邓载安排冯毅和祁钧各领数人分散警戒,然后走到裴越身旁说道:“少爷,当初秦家少爷带着京营的人来核验战果,将那些山贼的首级都割下来带走,所以这里埋的是那些贼人的无头尸身。唯一的例外是那个贼首,少爷处死他后,我和王勇将他埋在这里。”
裴越在坑边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地上干燥的泥土,沉声道:“你确定这里也是方锐的埋骨之地?”
邓载非常肯定地点头道:“我不会记错,就是这里。”
裴越起身绕着几个大坑转了一圈,然后问道:“这些坑是何时发现的?”
邓载面露愧色,垂首道:“少爷,我们的日常警戒主要在庄子附近,这边因为是荒林,所以很少特地关注。这些坑是今日我听东头陈大爷说起,然后过来查看才发现,但我估计事发应该比较早,只是无法确定具体时间。”
裴越温和地说道:“你说的没错,从这些大坑边的土壤判断,不是近几日挖出来的。对了,这件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不算什么大事。”
邓载松了口气,点头应下。
裴越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当初裴城送给他的那匹名贵马驹,如今也已长成一匹神骏。上马之后,他对邓载说道:“回去之后,你叫上几个人,带着器具来把这些坑填上。”
“是!”
十三骑迅速返回绿柳庄。
裴越回到主宅之后,径直来到自己的书房,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关上门思考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清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裴越?”
裴越从沉思中惊醒,脸上浮现微笑,起身拉开房门,看着门外亭亭玉立的叶七说道:“叶女侠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少贫嘴。”叶七嗔道,然后端着一个托盘走进书房。
她今日穿着一件月蓝色的百蝶穿花云缎裙,愈发衬得身段窈窕,行走时如香风拂面。
裴越看着她手中端的盘子,心中无法自控地泛起忐忑。
叶七将托盘放在桌上,扭头望着裴越,微笑道:“我新学会的银耳莲子羹,过来尝尝。”
“又学会了?”裴越苦笑道。
若说这九个多月他最痛苦的回忆,莫过于突然对厨艺产生兴趣的叶七做出来的各种“美味佳肴”。上天很公平,他给了叶七美丽的容颜、洒脱的性格以及连席先生都赞叹不已的武道天赋,唯独没有给她一个合理的味觉。
她的厨艺师承齐大娘和桃花,走得是传统美食风格,并不会做出乱七八糟的黑暗料理,可这些美食的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
偏偏整个绿柳庄里,只有裴越能享受到这份口福。
“我刚刚喝了一茶壶水,要不你先放着,我晚点再吃?”裴越挪到跟前,小心翼翼地说道。
叶七没有催促,只是走过去将桌上满满的茶壶提起来掂了掂,然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裴越轻叹一声,视死如归地将那个精致的瓷碗端起来,定睛一看,银耳色泽白润,莲子颗粒饱满,汤色看起来也很正常。
难道她终于学会了?
裴越鼓起勇气用汤匙吃了一口。
叶七满怀期待地盯着他,问道:“怎么样?”
裴越眼睛一亮,没有说话,大口吃起来,用实际行动回应,很快便将分量并不多的莲子羹吃完。
“我又学会一道菜了!”叶七很难得地雀跃道。
裴越放下瓷碗,很想夸她几句,然而在忍了又忍之后,面容终于拧巴起来,吞吞吐吐地说道:“你很棒,但是下次可不可以不要做了。”
叶七皱眉道:“你不是觉得很好吃吗?”
“确实。”裴越顿了一顿,很为难地说道:“如果不考虑这个莲子很苦很苦之外,这碗银耳莲子羹确实算得上很好吃。”
“……”
叶七愣在原地。
第186章 内奸
“既然莲子那么苦,你为何不直接说呢?”叶七不解地问道。
裴越走到桌边坐下,示意她也坐,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能力越强的人,性格中执着的因素便越重,往往不会因为一时的挫折就放弃。就拿你练武来说,我知道你天赋很高,但刚开始的时候肯定也没那么顺利,对吗?”
叶七摇头道:“不对,我从小练武都是看一遍就会了。”
裴越张了张嘴,准备好的说辞瞬间卡在嗓子眼里。
叶七轻叹一声,有些惆怅地说道:“我知道自己没有做菜的天赋,每次都会出问题,不是调料放多了,就是火候把握不好。”
裴越哭笑不得地说道:“这些倒是其次,主要是那次你做的酱牛肉我说不好吃,你就连续做了三次,这实在是太执着了。所以后面你做的食物,我都不敢说不好吃。”
“那你为什么不早些说?”
“怕打击你的自信,而且你做的菜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至少没毒,我也很喜欢吃。”
这大半年来,叶七已经习惯这家伙时不时就来一句类似的话,早就能做到波澜不惊面色如常。这次亦是如此,她轻柔地横了裴越一眼之后问道:“方才出了什么事?”
裴越便将荒林中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叶七问道:“谁会偷走方锐的骨殖?”
裴越恢复平时从容的神态,平静地说道:“陈希之既然去了西边,短时间不会冒险回来,毕竟王平章还没放下抓她的念头。而且根据当时的信息判断,她对方锐只有利用并无情意,断然不会跑来挖走他的骨殖。更重要的一点是那几个大坑,除了方锐的尸骨之外,其他山贼的尸骨也都不见踪影。”
“你已经有了答案对不对?”
“这个不难猜,开平二年方锐带着八百南周锐卒进山,那夜袭击绿柳庄的大多是南周的人,其中还有冼家的人。这个世上愿意盗走这些尸骨的人,只有南周军方,而且极有可能是平江方家的人。”
平江方家。
叶七心中默念这四个字,明亮的双眸中泛起一抹战意。
裴越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皱眉说道:“问题不在这里。”
他起身在屋内缓缓踱步,自言自语道:“虽然我们都知道皇帝要动手,但是没人知道何时会开战,在这之前南周和大梁还没有完全断绝往来,据说七宝阁的人今年还会组织商队南下。在这样的大前提下,方家想要派点人北上不难,夜黑风高的时候挖走那些尸骨也容易,毕竟这里不是都中,守卫没有那般森严。”
他搓着双手,眼中隐隐有些愤怒:“问题在于,方家的人如何知道方锐埋在那里!”
叶七微微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裴越。
裴越只说了这句话,她便明白他的愤怒来自何处。
裴越继续说道:“就算陈希之有点良心,将方锐和那些南周锐卒的死讯传到南边,方家的人也只会知道他们死在我的手里,绝对想不到那些尸骨埋在东边的荒林里。这些日子庄内没有异常,说明对方不是暗中潜入打探,可他们却知道准确的位置。”
他望着叶七,眼中有冷厉的光:“我身边的人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