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唐治努力地想要泪如泉涌,真要是突然听说此事,没准他还真能成功。
可是,他昨天夜里就知道了,为了如何应对此事,还折腾了一宿,心理变化早就完成了。
现在想要说哭就哭,这泪还真流不下来。
好在,眼睛总算是被他憋红了,唐治红着眼睛道:“凶手是谁,可曾抓到了他?”
韦氏黯然摇头:“娘是久等你爹不见回来,才出去寻找。那时天色已经暗了,娘亲胆子小,唤了典牧署的小吏陪同,发现你爹时,他已……”
韦氏举袖掩面,嘤嘤地哭了起来。
唐治咬牙切齿:“不管他是谁,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找出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定要把他千刀万剐,粉身碎骨!”
唐齐一旁暗观三弟神色变化,见他咬牙切齿,恨意不假,心中疑虑稍去。
说起来,自从唐治被立为皇太孙,他爹自然就成了他最麻烦的存在。
一旦他登基称帝,这个爹怎么办?
要不要尊为太上皇啊?
可之前,他爹这个皇帝,又是被他带兵拉下来的,这父子俩……
皇权至尊,这张宝座,他们两父子又素来感情淡漠,真要说是唐治下的手,唐齐觉得也不无可能。
但,唐治没哭,只是红了眼睛。
而且,他咒骂凶手时的恨意一点也不像假的。
唐齐反而更倾向于相信三弟无辜了。
因为,如果三弟是真凶,为了掩饰,此时此刻,反而会掩面号啕吧?
但,三弟并没有掩饰他与父亲之间感情的淡漠。
但,身为人子,该他承担的,他也并没有推却。
同一个举动,不同人看在眼中,解读也就不同。
唐齐这么想,说到底,还是从感情上,压根儿不甚相信三弟能干出这等有悖人伦的事儿来。
令月公主美眸一闪,见乾元门口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正纷纷而来,不想他们再与唐治在这明堂前议论一番。
这个时候,在场的人以唐治身份地位最高,一旦风向调子被唐治所左右,她便不好掀起更大风浪了。
她在群臣中,包括皇亲国戚中,早已按排了一些人手,就等着在母亲面前发难呢。
到时候,韦氏必然也会站出来。
当唐治成为弑父的最大疑凶的时候,看他还如何做众臣的副君,天下的副主!
令月公主马上拾袖拭了把眼泪,哀声道:“母亲老年丧子,必然更为悲恸,她老人家已经如此高龄,岂能受得这般打击,我们快去探望她吧。”
韦氏连忙响应,两位长辈都如此说了,唐治三兄弟和唐小棠自然不会再说什么,唐治便抢上一步,与唐齐一起,搀扶着韦氏,往亿岁殿赶去。
唐修跟在后面,想到方才母亲和姑母欲言又止的神态,看向三弟的神情,还是不免有些狐疑。
母亲再不喜欢三弟,也没道理把杀父之仇,硬栽到他身上的可能。
三弟,可能吗?
第663章 欺我?掌中之物
唐仲平的死,一下子把正如日中天的天策上将军、皇太孙唐治,置于了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
子为皇太孙,父却是庶人,在荒郊野外种树养牛。
这是极其罕见的行为,自古未有。
如果说古时候的例子,倒是有过立其子先杀其母的事情。
但那是因为子幼母壮,年迈的帝王父亲为了防止将来外戚专权,所以才采取的一种行为。
可是当今皇帝的儿子,未来皇帝的父亲,又已是受到如此严重的惩罚,从帝位上被拖下来,已经贬落到尘埃里了,怎么就忍心再置他于死地?
虽说唐仲平之死,没有任何证据能联系到唐治身上,但是诡谲的气氛,却已经形成。
李义夫一步步赶向亿岁殿,前方令月公主和韦氏正快步赶去。
但李义夫并没有追上去慰问的意思,而是安步当车,稳稳地走着。
曾佛恩脸色冷峻,紧赶两步,追上李义夫,低声道:“李相公,庶人唐仲平之死……”
李义夫目光向四下微微一扫,低声道:“静观其变,莫要涉入太深。”
曾佛恩点点头,深以为然。
狄阁老低着头,慢腾腾地走在一群大臣后面。
众大臣发现狄阁老走的慢了,便也放慢了步伐,等到狄阁老走近,便围上去,低声道:“狄相公,这件事,你怎么看?”
“看?老夫看什么?人有旦夕祸福,现在歹人是谁,因何杀人,一概不清楚。朝廷有司就算侦破了此案,缉拿了真凶,严惩真凶也就是了,你我要看什么?”
狄阁老瞪起了眼睛:“死者,是圣人的儿子,皇太孙的父亲。我等身为朝廷大臣,自当前往吊唁、慰问,仅此而已,要看什么?”
“是是是。”
众人赔笑答应。
狄阁老冷哼一声,迈开大步向前赶去。
竖子,真不省心!
后边几个大臣乜视狄阁老远去背影,便有人嗤笑道:“狄怀英一贯谨慎,朝堂震荡数十载,你看他可曾伤过一根汗毛?问计于他,不如问道于盲。”
一位瀚林院的清贵官员正气凛然道:“狄阁老明哲保身,某却不然!此事若真与皇太孙有半分瓜蓦,弑父之罪人,安能登临大宝,为天下之君父?
某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号召天下有识之士,请旨将这外伪内奸之人,废其储君身份,另择英明之主。否则,如此狼子野心者,一旦为天下主,众生休矣!”
立即便有许多文臣纷纷响应。
要说完人,他们都不是。
个人得失、个人利益,他们也是要计较的。
但,涉及人类道德底线的事情,他们却是能够抛弃一己得失,甚而生命的。
亿岁殿前,皇亲国戚、文武大臣越聚越多。
大家如在朝堂一般,依照习惯性的站位而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道道视线,不时掠向站在最前面的唐治一家人,尤其是在唐治身上,伫留最久。
没办法,哪怕是不想怀疑他的人,谁叫他看起来是最大受益者呢。
他爹是被他拉下马的,现在有老太太在上面压着,一切倒还顺理成章。
可一旦老太太大行,他怎么安排被他拉下马的这个亲爹?
唐仲平肯定对他有怨气,到时候两人再发生冲突,又没有贺兰圣人在上面压着,他该如何处理与他父亲的矛盾?
想想都头痛。
现在好了,一了百了。
韦氏到那时就是皇太后,不能干政,或许因此才保得一命吧?
也说不定,是想一并杀了的,只是没有得手。
这个念头,难免要在一些人心里转悠。
尤其是在有心人故意将揣测方向往唐治身上引的情况下。
毕开旭毕公公从亿岁殿里走了出来。
众人顿时抻长了脖子,不晓得圣人是先见家人,还是先见中枢大臣。
先见谁,意味着圣人是倾向于把这事家事化还是国事化,因而人人张大了眼睛。
令月公主和韦氏也都不约而同地站直了腰杆儿,屏息凝神,听他传旨。
却见毕公公往大殿前微微一扫,把臂弯里的拂尘一掸,朗声道:“圣人口谕:人,太多啦。事,太大啦。老身就不一一接见啦,都在殿外候着,等朕出去说。”
殿前皇亲国戚、文武大臣顿时骚动不已,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便有一位公主对左右幸灾乐祸道:“看来圣人是不打算低调处理此事了,大张旗鼓的也好,把事儿掰扯个明白,也省得大家疑神疑鬼不是?”
听她这话,分明有所指。
可问题是,你听在耳中,却又无法判断她这话,是站在唐治一边,还是往唐治一边拱火的。
令月公主听说母亲要出来说话,眉头不由得微微一挑。
这事儿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这件事,就算是抓住了真凶,阴谋论也不会停止,对唐治声誉的损害,是不可逆的,是无解的。
在令月看来,时间已不允许母亲另择皇储,所以她会不惜途力地降低此事的影响,尽量保全唐治。
可是没想到,母亲做事如此张扬,一点也不低调。
令月不禁暗自失笑,娘啊,你可是做了数十年的皇后,早就培养了无数的亲信,也树立了极大的威望,这才以名正言顺的身份,掌握了最高的权柄。
唐治打从朔北回来,这才几年啊?
没错,他是干的轰轰烈烈,也迅速得到了朔北、江南各系士族的支持。
但那只是因为双方各有所需,又是最好的联合对象。
其实各方的磨合非常的简单粗暴,试问,朔北士族中,除了谢家,唐治现在熟悉几人?
江南士族中最有影响的大人物,他又见过几人?
便是他几番试剑,威风不可一世的陇右,他除了在杨老太爷寿宴上见过几方家长,又和谁家来往密切?
时间太短了,各方只是因着眼前利益的结合。
而当唐治一旦成为天子,就不再是这些人的专有利益代表,他要考虑的就是整个天下了,那时候,他们之间岂能没有分岐摩擦?
而今天这件事,就算被你强力压制下来了,不能妥善解决,将影响削除到最小,到那时,也是可以被人拿出来,做为攻击唐治的一件利器。
母亲终究是年迈了,脑筋也不灵活了。
“圣人驾到!”
内侍省大太监李向荣一声长喝,贺兰曌拄着龙头拐,身后两个打着“掌扇”的宫娥,另有“朱雀台”二当家的小高公公、大理寺卿索立言,搀扶着她另一条手臂的,则是沐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