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她慢慢转过身,容颜暴露在月光之下。
肤色微黑,但骨相是极好的,是那种浓眉大眼的甜美系女子。
已经做了妇人的她,更增添了几分成熟妩媚的气质。
正是潘鸿举买来的妾,姑苏船娘,侍飞飞。
看到出现在后面的人,侍飞飞双腿便是一软,有些站立不稳了,肩上的包袱也落到了地上。
那人一身戎服,靛青色的武服,由左胸至左肩上,有一只展翅的金色雄鹰,作凌空扑击状。
他头戴武士冠,脚蹬牛皮靴,手中提着一口横刀,英姿飒爽。
侍飞飞认识他,这个人一直跟在汝阳王身边,似乎汝阳王出现在哪儿,他都会站在汝阳王身后。
“侍娘子,要往哪里去?”罗克敌说着,迈步向前走来。
侍飞飞镇定下来,挺起胸道:“潘鸿举是我杀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请不要牵连无辜。”
罗克敌停下了脚步,盯着侍飞飞看了片刻:“你为何要杀潘鸿举?”
侍飞飞咬牙道:“他……看中了民妇,设计诳我爹爹和我男人去赌,欠下一笔巨债。又授意追债的赌徒,生生逼死了我的男人,又假惺惺替我家还债,让我从了他。”
“你这是为夫报仇?”
“还有我爹!我爹觉得对不起我,心中苦闷,借酒浇愁,酒醉落水,活活淹死了。”
侍飞飞眼中漾起了泪光:“我被潘鸿举害得家破人亡,你说我该不该杀他?”
罗克敌道:“你跟了潘鸿举,有个把月的时间了,要动手 有的是机会,为何选在今日才匆匆下手?”
侍飞飞咬了咬唇,神情有些懊恼。
“昨夜,那潘鸿举又装神弄鬼,你们大王便来求见,我以为你们大王也被他手段折服,要把他奉若上宾。
潘鸿举得意之际也说过,一旦让汝阳王信服,他便可以去神都逍遥。我但心他若去神都一游,我却未能随行,报仇之期还不知要捱到几时,只好……匆匆下手。”
“此前,却又为何不动手呢?”
“因为我还有一个老娘要养!”
侍飞飞杏眼圆睁,激动的浑身发抖。
“我要为父为夫报仇,可报仇以后呢?我不想鲁莽从事,本想找个万全的机会……”
罗克敌沉默了,半晌以后,轻轻一笑:“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所以,你杀人之后,依旧留在这里,只是希望能瞒得过去。
可是听说我们并没有怀疑叶红苏,小杜娘子也被放了回来,便担心早晚会查到你的头上,本不想背井离乡,如今也只好逃走,是么?”
罗克敌的目光落在她脚边那个包袱上。
“看来,你带了不少细软之物,这是打算带你娘远走高飞了?”
侍飞飞没有说话,人都已经被抓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罗克敌抬眼看向她,问道:“不知小娘子本打算逃去哪里?”
侍飞飞的眼神迷惘了片刻,道:“我也不想牵连亲戚,可逃去哪里,实也没有想过。”
“那就逃的尽量远一些吧!”
罗克敌这句话一出口,侍飞飞便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罗克敌道:“至少,在这江南地面上,你们母女不要再露面了。潘鸿举的死,需要一个结果。我们可以晚一些再‘查出’真凶,但是……不能一直没有真凶!”
说完,罗克敌便转身离去。
侍飞飞惊喜地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个头,喜极而泣道:“谢军爷饶命之恩,还请军爷赐下尊姓大名,让奴家能永记军爷恩德。”
罗克敌摆了摆手:“我来,只是替我家大王问个清楚。放你走,也是我们大王的主意,不必谢我!”
罗克敌飘然而去,就如来时一般,片刻儿功夫,就消失了踪影。
侍飞飞怔忡半晌,突然清醒过来。
虽说这位大王饶了她一命,可若她再被别人抓到,却难指望人家再施援手了。
她赶紧拾起包裹,斜挎在身上,借着那棵李子树,翻出了墙头。
等侍飞飞的脚步声落在墙外,渐渐远去……
那棵李子树上,却缓缓滑下了一道人影,直挺挺的,跟一只僵尸似的。
地上的草皮一阵涌动,地面就像被吸取起来似的,先是鼓起一个包,然后突然变成了一个俏丽的少女,缓缓地站了起来。
紧贴着树干,与树干几乎同色衣着的正是小古。
从草丛中“幻化”出来的却是程蝶儿。
程蝶儿“啧啧”连声,赞道:“这汝阳王,倒是个有人情味儿的好官,难怪我们宗主如此欣赏他。”
小古板着脸道:“不过是妇人之仁罢了!国法就是国法,枉法循私,还能成什么大器。”
程蝶儿瞪眼道:“就你成器,你是不是讨打?”
小古乜了他一眼,撇嘴道:“好像你能打得过我似的。”
程蝶儿伸手就去揪他耳朵:“哎哟,胆儿肥了你,敢跟本姑娘犟嘴。”
“别闹,当这儿是你家呢?”小古拍落她的手,警惕地扫了眼四周。
好在李家如今正在人心惶惶的时候,没有家丁下人安心值夜。
小古放了心,道:“我还道那姓罗的干什么来了,神神秘秘的。走吧,我们回木兰堂。”
程蝶儿哼了一声,随着他往木兰堂那边走,一边走一边不满地嘟囔:“俩老头儿都是笨蛋,到现在也想不出个妥当的办法去投靠他,害得人家做个保镖还要鬼鬼祟祟的……”
……
“王贤!”
“汝阳王,虽然你贵为郡王,又是御史中丞,奉使巡视江南,可是下官尽忠职守,并无犯错,也不是你可以任意处置的!我要告你,我要告御状,我要……”
王贤刚一被提进徐伯夷布置的刑堂,马上大吼起来。
论地位,唐治与他,云泥之别。
可是,即便如此,唐治也不可以任意处置他。
国家法度,没有不教而诛的道理。
唐治坐在公案后面,懒洋洋地道:“行了行了,你别要了,叶红苏已经招了。”
王贤一呆:“叶红苏?叶红苏是谁?他招什么了?”
徐伯夷笑眯眯地道:“叶红苏,就是潘鸿举家里的小叶娘子。她已经招了,潘鸿举,就是当年震泽湖大盗刘大彪的军师鸿道人。”
王贤瞪眼道:“关我屁事?”
徐伯夷道:“潘鸿举图谋不轨,以神道之术,四处蛊惑愚夫愚妇,发展信徒,试图谋反。”
王贤冷笑道:“呵呵,十二年前,本官尚在泾州任职司法功曹,距这江南千里迢迢。”
徐伯夷咳嗽一声,提起笔来,在面前一份卷宗上边写边念:“叶红苏招供:天授二年,反贼潘鸿举领侍妾叶红苏游泾州,以神道之术,诱惑司法功曹王贤,遂引为同党!”
王贤眼睛都直了,指着徐伯夷道:“你……你敢伪造口供?”
唐治劝说道:“王通判不要大惊小怪的,本王身为御史中丞,深得来济尘来大夫的治案精髓,就说是他的衣钵传人也不为过,这有什么的。”
王贤听了,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王贤嘶吼道:“你冤枉我,你冤枉我,我堂堂命官,也不是任你揉搓的,就凭那小叶娘子一份口供,无凭无据,你就想治我的罪么?”
他挣扎着想起来,却被两个亲事府的军卒牢牢摁着,他双手本就被反绑着,使不上力,根本挣扎不开。
唐治没理他,对徐伯夷道:“既然王贤是潘鸿举的同党,那么潘鸿举觊觎船娘美色,谋夺李姓商人家产时,王贤包庇于他,便合情合理了。”
徐伯夷道:“大王说的是。潘鸿举反心不死,落户姑苏后,依旧暗中培植党羽,希图再反。王贤与叶红苏,便是他的左膀右臂。
啊!对了,前不久,有一批强悍的流匪,路经荥泽,杀死了百余官兵。据叶红苏交代,那就是他们的党羽,要从运河南下,配合潘鸿举、王贤再举反帜。不错不错,我赶紧记下来。”
王贤气的面如鸡血,嘶声道:“不会有人相信你们的,不会有人相信你们的。”
徐伯夷搁下笔,笑吟吟地道:“再加上你王通判自己的口供,那就行了。”
王贤冷笑道:“王某铁骨铮铮,你就是打死我都不会认的。”
徐伯夷走到一边,殷勤地道:“王通判请看。”
王贤定睛一看,地上摆着一架很古怪的东西,应该是刚打造不久,全是木头的,很简陋,一个底座,一个木轴,上边一个圆板,也不晓得是做什么用的。
徐伯夷道:“这个呢,叫‘突地吼’,是来济尘来大夫研究出来的玩意儿,把你绑在上边,不停地旋转,是不是挺好玩的?
可它转啊转啊,转到极快极快的时候,你就天旋地转,分不清上下左右、东西南北了,胃里头天翻地覆,隔夜饭都能吐出来,糊你一脸,那种难受的感,你会觉得生不如死。
当然,继续转呀转呀,你就看不见,也听不见了,然后你就真的死了。欸!死是死了,可是一点伤都没有,你会死的特别安详,什么忤作也查不出死因……”
王贤听的脸色铁青。
徐伯夷又走向一口架在炭炉上的大瓮:“时间仓促,一些复杂些的刑罚,一时不好凑齐,不过,刑具简单,可不代表它威力也小。
王通判,你再看这个,这个呢,叫蒸刑。把你脱光衣衫,塞进大口大瓮里去封闭口子,加上火烤,烤呀烤呀,你的血呀汗呀,就一点点的全烘干了,最后呀,就剩下……,王通判在西北地界当过官,一定见过烤肉干儿吧?”
他又走到下一个刑具前,还是特简单的一套刑具,若非有人描述,你根本无从想象它能给人带来多大的痛苦。
那只是一个大托盘,一条绳子,两片瓦。
徐伯夷笑吟吟地道:“这个呢,就是大名鼎鼎的‘仙人献果’了,王通判……”
王贤咬着牙,光秃秃的脑袋上,颊肉突突乱颤。
他是律政系统一路升上来的官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刑罚所带来的痛苦,远比徐伯夷的描述还要大一百倍。
王贤的傲气和不甘,已经被打击的一点也不剩,他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
“大王,王贤……服了!大王有什么吩咐,但请示下!”
他也不傻,如果唐治只是恼恨他三番五次顶撞自己,想搞死他,大可不必让他亲眼看见是如何炮制他的罪名的,更不必给他讲解这些刑具。
唐治这么做,显然是另有目的。
唐治与徐伯夷的眼神儿迅速地碰了一下,徐伯夷便一溜小跑儿地回到书案边,捧过那本口供记录,又跑到王贤身边。
“这就对了,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呢。来来来,你先在这张文书上按个手印……”
徐伯夷咯咯笑得就像一只刚下了蛋的老母鸡:“乖乖听我们大王的吩咐,这份文书,就会变成我的擦屁股纸,你王通判不但无过,还会立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