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到底是天天跟皇帝见面的人,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贺兰娆娆进了集仙殿,只是象征性地施了个礼,便笑吟吟地道。
“哦,宣进来!”
女皇正斜倚在榻上,看着一份奏章,听见贺兰娆娆的话,便将奏章随意一放,坐正了身子。
贺兰娆娆俏生生地站在了她旁边。
唐仲平带着唐治进入集仙殿,小心地看一眼母亲,弯腰迈着小碎步,急急上前几步,一个长揖到地,毕恭毕敬地道:“儿子见过母亲。”
女皇皱了皱眉:“又不是朝会,母子之间,这么多规矩做什么,免礼,坐吧。”
“是!”唐仲平起身,垂着手,弯着腰,头也不敢抬,倒退几步,膝弯碰到椅子上,这才欠着屁股坐了个边儿。
女皇看见他这副德行,有些厌烦地把眼光撇开了去,落在唐治身上。
唐治正在好奇地打量着女皇。
他十年前的记忆中,也是有这位女皇的印象的。
印象中,那时的女皇已经快七十岁了,可是看起来就如五十许人。
气血饱满,精神奕奕,头发还只是花白的。
可此刻眼前的女皇帝,虽然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是发丝已成霜雪,银白一片。
倒是面容,方额广颐,面容饱满,眉如弯月,有几分内蕴的威仪,肌肤也没有干瘪的皱纹。
见女皇帝向他望来,唐治这才一撩袍裾,双膝跪倒,行了个隆重的大礼:“孙儿唐治,见过祖母大人!”
他是十年后第一次见祖母,也是成年后第一次见祖母,自然要大礼参拜。
“唐治?”
“正是孙儿。”
“好,好孩子,你在朔北,做的很好,我都听娆娆说了,嗯,不愧是我的孙子。快起来吧,坐下说话。”
女皇露出了笑容,她在宫里,随意的很,不仅跟自己的家人,包括近人,都懒得称朕,而是以我自称。
“祖母夸奖了,孙儿也是自知难以推却,想着他们既然想利用我,我便凡事都跟他们拧着干就对了。其实,成功与否,孙儿也不知道,只是尽人力而听天命罢了。”
女皇大笑:“你这孩子,倒是坦荡,哈哈哈,不错,不错,尽人力,而听天命,谁又不是呢?”
女皇叹息一声,看着唐治坐定,忽然道:“朔北平叛,你功劳第一,但是,朕把平定朔北的首功,给了丘神机,你可有埋怨?”
唐治欠身道:“祖母若不这么做,孙儿也想这么建议的。”
女皇挑了挑眉,道:“哦,说来听听。”
唐治道:“孙儿听说……神都这边,这几年不太平,若是锋芒太露,对孙儿来说,不是好事儿。”
冀王唐仲平听得如坐针毡,要不是母亲当面,他不敢动弹,他早就跳起来大骂唐治了。
愚蠢!愚蠢到家了!
你怎么连句话儿都不会说?
你就不能说是体谅祖母,想到丘神机是祖母一手提拔的近臣,若他大败于朔北,于皇帝威信、皇家体面,俱有损失吗?
女皇有些意外,愕然道:“没了?”
唐治微微有些腼腆地一笑,道:“还有就是,治儿是您老人家的亲孙子,再捱一两个月,及冠之后,就能封王。已然位极人臣了,孙儿要这功劳何用?
孙儿在‘蝉鸣寺’十年,九岁时就离开神都了。父亲又是宽厚老实、从不与人争的,和丘大将军结个善缘儿,不是什么坏事。”
“哈哈哈哈……”女皇帝扭头看着贺兰娆娆大笑:“娆娆啊,你没说错,我这个孙子,是个很有趣的人,哈哈哈……”
唐治瞟了贺兰娆娆一眼,贺兰娆娆脸上挂不住了,晕着脸儿申辩:“娆娆是说,三郎他谈吐风趣……”
女皇帝笑着摆手:“那不就是有趣的人么?”
她又扭头看向唐治,道:“祖母对你,有点印象,记得有一年我大寿,你给我献了一幅亲手做的画,小小年纪,画的很是不错。”
说到这里,女皇帝神色一正,道:“你方才说,神都这两年不太平,那么,你现在回来了,还封了王,恐怕很难再置身于外,你打算怎么做?”
“孙儿会尽量避免置身其中,如果实在避免不了,孙儿尽量虚与委蛇,哪边儿都不得罪……”
唐治露出一副苦瓜脸,很无奈的样子。
他今儿进宫,就打定了主意,女皇帝问什么,都实话实说。
他两世为人加起来都没女皇这一辈子岁数大,见识过的场面都没人家多,跟她玩心机?
当然,这个“什么都说”,也是要打引号的。
春秋笔法的事儿,也可以春秋说法。
八分真、两分假的话,那么女皇也不是活神仙,也是绝对不可能看出来的了。
女皇帝似笑非笑地看了唐治一眼,类似的问题,唐仲平回京时,她也问过。
唐仲平的回答是:绝不与其中任何一方有所纠葛,凡事自有陛下圣裁,儿唯遵圣谕。中规中矩的一个回答。
这个孙子倒是够坦白,不过这话,听着很有人情味儿,也更可信一些。
女皇帝忽然道:“听说,你有一个女人,是卢龙谢家的人。”
唐治道:“是。”
“我听说,她比你还高半头,这样的女人你也愿意要?”
唐治没办法说这种维秘身材的大美人儿,在他的审美中是如何的惊艳。
他想了想,只能道:“她,很好!”
“怎么个好法?”
“由骨到皮,从内到外,都很好。”
贺兰娆娆忽然觉得鼻子一冲,就像突然深深嗅了一大口老陈醋,这个酸呐!
女皇帝笑道:“不是冲着她的家世?”
“谢家,在朔北帮了孙儿很大的忙,孙儿今日见祖母,正想恳请祖母,予谢家以嘉奖,咱们皇家,没理由欠百姓人家的情儿。情儿还了,便也不欠他们什么了。
至于小谢,孙儿喜欢她,与谢家无关。山居十年,让孙儿明白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她姓什么,和孙儿喜不喜欢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女皇帝对这个孙子什么看法,自然不可能全部取决于今日的一番对话。
更何况,人是会变的,今日的看法就算是对的,也不代表以后他还是同样的看法。
就说唐治那俩兄长吧。
一个回了神都,一点没变,令人失望!
一个回了神都,性情大变,令人失望!
这唐治究竟怎么样,还要再看,今日对他稍加点拨,敲打一下,也就行了。
所以女皇莞尔一笑,不再纠结他和朔北士族的关系,笑道:“我这个孙儿啊,在山中十年,倒是活得通透了,哈哈哈。
不过,少年人的心性,还是该有的,可不能老气横秋。那么,你对我这个祖母,又是怎么看的啊?”
唐治与皇帝的对话,句句出乎唐仲平的意料之外,都快要把他吓死了。
这时皇帝问出这么敏感的问题,唐仲平惊得身子一跳,急忙转头看向唐治,神色透着央求之意。
我的活祖宗,你可别语无遮拦了,我心脏不好,我受不了刺激哇。
唐治站了起来,对女皇帝道:“孙儿对祖母大人,既敬,且佩!”
女皇帝饶有兴致地道:“哦?敬由何来?佩由何来?”
唐治道:“敬祖母大人,开亘古未有之局面。敬祖母大人,雄才大略,不逊古之名君。”
唐仲平吁了口气,还好,还好,快吓死了,幸好这小混蛋突然正常了。
这两句马屁,应该正拍在母亲得意之处,没事了没事了。
女皇帝果然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老年人,自家儿孙哄她开心的话都是爱听的。
更何况唐治的话虽不长,但这两句,恰夸在女皇帝生平自以为最得意处。
女皇帝笑道:“你是我的孙子,对祖母,就只是既敬且佩吗?难道对自己的奶奶,就不亲?”
唐治欠身道:“孙儿不敢欺君,小时候,祖母大人忙于国事,孙儿没见过祖母几面,后来去了放州,直至今日才得以再见祖母。
孙儿身上流的,是祖母大人的血脉,对祖母的孺慕之情,自然是有的。但是,确实不及孙儿对父亲、母亲的感情深厚。
而孙儿与大哥、二哥还有小妹之间的感情,比和父亲、母亲,也要更加亲近一些。”
唐仲平脸色都变了,贺兰娆娆也有些不确定的小紧张,眼神儿悄悄睃向女皇帝。
如果女皇帝发怒,她就抢先骂几声,把唐治轰出去,再哄哄老太太。
女帝放声大笑起来:“好好好,你说的对,那么,以后你就与我这祖母,就多亲近亲近。”
女帝转首笑着对贺兰娆娆道:“给我孙儿一块牌子,今后治儿出入宫闱不加禁制。”
贺兰娆娆松了口气,连忙答应一声。
女帝看了看儿子惨无人色的脸上,正慢慢恢复着的血色,忽地“哼”了一声,说道:“仲平!”
唐仲平一哆嗦,连忙站起来:“孩儿在。”
女帝道:“你儿子,比你强多了。”
唐仲平讪笑道:“母亲过奖了。”
女帝白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你当我夸你呢?得亏你给我生了个好孙子,要不然,你简直是一无是处!”
唐仲平有点尴尬,挨自己生身母亲的骂,本也没什么。
可是当着自己儿子的面,还有一个外人,那就有点下不来台了。
不过,女皇帝我行我素惯了,哪管他下不下得来台。
女皇对唐治道:“你在外面,受了十多年的苦,如今回来了,可以享享清福了。
有空儿多往宫里走动走动,看看我老婆子。洛邑四周的风景名胜,也可以去瞧瞧。
行了,知道你们在我面前不自在,瞧你爹那副德性,我一看就有气。你们出去吧。”
“对我的考察期,这是正式开始了啊!”唐治心中想着,长揖一礼,恭敬地道:“孙儿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