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高俅哼了哼。
何执中开始叹气:“高提举是陛下的潜邸旧臣,应知陛下的苦衷。”
“辽国大举入侵,又是以那般荒谬的名声,天下臣民面临北虏的威胁,陛下心中的悲伤,又有几人能知?”
“出于为汴京百姓的安危考虑,避祸江南,屡遭非议,陛下心中的委屈,又有几人能知?”
“议和盟约,为的是早日结束兵戈,还天下以安宁,行军雁门,也是信任高提举的抉择,陛下心中的仁爱,又有几人能知?”
这三个排比句把高俅给整懵了:“如此说来,陛下早知我会拒绝辽军入关,十二块金牌急招,只是幌子?”
何执中坚定地道:“正是如此,这都是陛下布的大局啊!”
高俅表情古怪,想要相信,又觉得十分荒谬:“那我想请问,陛下是怎么布的局?”
何执中刚刚已经从侧门入过内城,看到了惶惶不可终日的赵佶,完全不出意料的是,他没有从这位官家口中,得到任何有意义的决断,只有怒骂与哭诉,这也更加坚定了来见高俅的决定,与赵佶一起,君臣之间也对好了口供,此时开始哄骗:
“陛下乃至圣至明,纯孝之君,对于向太后绝对没有丝毫加害之意,民间所传的弑母谣说,都是辽人的谍细编造,目的就是撕毁澶渊之盟,大举南下时师出有名!”
“偏偏越是骇然听闻之事,越是广为流传,陛下曾几度辨明,却又被有心之人挑唆,高提举所在的皇城司,也在这件事上操碎了心,想必深有体会!”
“所以陛下与辽帝议和定盟,一个关键的目的,就是逼迫辽帝承认险恶用心,洗刷掉自己的弑母罪名,这点无可厚非,没有人愿意担着这样的骂名,更何况是我大宋的官家,无数子民的君父!”
“而除了自证清白外,还有一个作用,就是麻痹辽人,让辽人以为我大宋的妥协,只是因为他们昔日的奸计得逞,不会再受到攻击,甚至可以走雁门关回辽国,途中必定大大松懈,军队散漫……”
“一旦辽军主力受挫于雁门关外,陛下再急调北军和西军回归,前后夹击,就能将辽人尽灭于我大宋境内,再有燕云屏障,以后百姓再也不用受异族袭扰之苦了!”
“陛下为国为民,甚至不惜承担骂名,高提举难道就不能体谅一二么?”
高俅前面听着倒是不自觉地连连点头,但听到最后,看了看何执中,忍不住道:“何相公,你最后所言的军事部署,是陛下一人所思,还是与朝中文武商量后的结果?”
何执中毫不迟疑地道:“此等大事,自然是商议后的结果!”
高俅神情冷淡下来:“你对兵事不甚了解吧?”
何执中心中暗道不妙:“高提举此言何意?”
高俅道:“我虽然没有临阵厮杀,但收复燕云的整个过程中,是亲眼见到林义勇和乡军各位将领是如何调兵遣将的,你如果也有过我这般经历,又或许去寻那些军中宿将商量一下,就该知道辽军二十万主力多为骑兵,你让北军和西军去围剿的部署,太过无知了,知兵之人绝不会认可的……”
何执中面色沉了下去,不远处的洞云子则无声失笑。
这群纸上谈兵的士大夫,以为扯个谎言,就能安抚住一个真正随军作战的臣子,何止是无知,简直是天真!
何执中脸色微变,知道裂痕是弥补不了了,却不放弃,开始走昔日的恩情路线:“或许这两军调动确实有几分不妥,但陛下对高提举的知遇之恩,终究不能忘却吧?”
“高提举既无功名,又无军功,只有陛下的赏识,却能成为皇城司的提举,任命公事,大权在握,后来连宫内宦官都杀了,陛下也未怪罪……”
“如此种种恩德,恐怕也是高提举胆敢抗命不遵金牌的原因,换一个臣子,没有陛下的爱护,岂敢如此胆大包天?”
高俅摇了摇头:“这你又错了,我不是仗着陛下的宠爱,才敢抗旨,而是光复燕云的大好机会摆在眼前,任何一位将领都不会愿意错失良机!”
“陛下终究没有真正去过战场,不知那一场场血战是如何的艰辛,无数将士的心血才有了那些成果,岂能因为后方的荒谬命令而毁于一旦?”
说到这里,他看向牢房的天窗,又露出哀伤之色:“我若不是念着陛下对我的恩惠,岂会回来金陵?公然抗旨,忤逆圣命,落得这个下场,倒也无话可说,可你们给我安的与‘佐命’勾结,意图谋反的莫须有之罪,我是死也不认的!”
何执中原本已经听得心惊肉跳,但这句话一出,赶忙把握住:“可现在大逆‘佐命’却利用了高提举的声名,趁势召集了一群逆贼,攻击皇城,惊扰陛下,甚至煽动金陵百姓,若是造成大乱,对高提举的青天之名,绝对是巨大的损害啊!”
高俅愣了愣,然后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说堂堂相公,为何今夜突然来看我,又跟我编那些……没想到是因为‘佐命’,我最初接手皇城司时,就是要抓捕此人的,现在居然是因他而活么,真是世事难料!”
何执中脸色微变,声音里已经有了几分气急败坏:“高提举,你绝不是因‘佐命’而活,恰恰相反,你的名声也要被‘佐命’给坏了,若是不阻止对方所为,你就变成了乱臣贼子,受人人唾骂了!”
高俅定定地看着他:“何相公此来是阻止我变成乱臣贼子,那请问,现在被关在大理寺狱内的我是什么?”
何执中抿了抿嘴,知道不能再辩驳下去了,干脆道:“高提举想要免罪么?陛下已经应允,只要你出面让贼人退走,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之前的罪名自然全部勾销,官复原职,还有光复燕云的重赏!”
“陛下是要我一个关在大理寺狱的乱臣贼子,出面让大逆‘佐命’退走,挽救大宋么?”
高俅喃喃自语,张开了手:“官家的圣旨呢?给我看看!”
何执中道:“没有圣旨,只有口谕!”
高俅了然:“是啊,这种颜面尽失的事情怎么会有圣旨,只能是口谕……但既然是口谕,官家若是事后反悔了呢?”
何执中变色:“君无戏言,你把陛下看成什么了?”
高俅道:“我不得不这么想,如果我真的能让‘佐命’退走,那在御史口中,肯定又是勾结大逆的铁证,到时候我有嘴也说不出清楚了,没有圣旨,我又怎么能出面?”
何执中咬了咬牙:“好,老夫去请圣旨!”
他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出了牢笼,却听到后面响起了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里,有对险死还生的由衷喜悦,也有着对大宋朝廷的浓浓失望。
最后失望甚至压过喜悦,回荡在大理寺狱内,久久不散。
第811章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反之如何?
“圣旨?他还敢要圣旨?朕绝不会给他!!”
福宁殿内,赵佶跳了起来,面孔涨得通红。
就算是普通的富户,家中前院被敌人占了,为了解除危机,从牢里请出一位已经定罪的犯人出面说情,末了还要大张旗鼓地宣扬,都是不可接受的事情,更别提最重颜面的皇家。
至于之前答应得那么爽快,毫无疑问,赵佶就是想要反悔。
只要“佐命”退去,禁军入驻,新的宫城再加固修建,贼人就钻不了空子。
至于高俅,与大逆勾结的罪名也铁证如山,闹市处决,以儆效尤!
可现在这位一向没什么政治智慧的市井子,居然提出了最关键的要求。
一旦请出圣旨,当众宣读,事后就必须释放高俅,否则连圣旨都是屁话,皇权威严就荡然无存。
赵佶气得双手都哆嗦起来:“这些乱臣贼子,里应外合,威逼于朕,他们休想得逞!朕现在就出宫,我们回汴梁,那里的百姓日日夜夜盼着朕回去呢!”
下方侯旨的何执中闻言一怔,换成平常时期,他是会粉饰太平的,但现在这个时候真的不能一错再错了:“自北虏入侵以来,河北河南遭遇兵灾甚重,朝廷迁都南移,又有大量富户避祸逃亡,汴梁百姓困苦,小民无知,恐难明陛下苦衷……”
赵佶怒道:“朕回去了,汴梁才重新是我大宋都城,不然只会衰败下去,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难道不明白?还有梁都知一路所见,事事禀明,朕难道会错?”
末了,他自以为明白了这位江南宰相的立场:“何相公尽管放心,便是去了汴梁,金陵依旧是我大宋的新都,这点绝不会有变!”
何执中暗叹一声,只能说得直接些:“陛下可还记得蔡待制所上的奏疏?”
赵佶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
就在宋辽盟约发布后不久,一封奏疏从大名府送入金陵,其上痛斥朝廷议和,将满朝文武都骂得狗血淋头,甚至将矛头直指官家,说出了“陛下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国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天下后世谓陛下何如主”的话。
这封奏疏骂的太狠了,引得朝廷上下惊怒,却让士林中人大为称颂,如此痛陈利弊,振聋发聩之言,正说明了蔡京还是刚正不阿的忠臣啊!
赵佶则气得发抖:“蔡京!蔡京!他以为守住了大名府,就能可胡言乱语,冒渎天威,朕回到汴梁后定要惩处他!”
何执中见他还不明白,只能说得更明白些:“陛下,蔡京胆敢出此妄言,定是与当地的民意有关,若是士林和民间不对议和大为愤慨,以此人的心性,绝无可能上这样的奏疏!”
赵佶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却不愿意相信,立刻对着内侍呵斥道:“去!将梁师成唤过来!让他与何相公好好描述一下,北方的民情!”
内侍匆匆出去,然后战战兢兢地返回:“启禀陛下,内侍省找遍了,都找不到梁都知……”
赵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他跑了?”
何执中暗叹这没根的太监真是机智,可惜他身为新任的宰执,是绝对跑不了的,唯有躬身拜下:“陛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今军民汹汹,不能弹压,唯有赦高俅,斩王黼,才可安天下!”
赵佶脸色血色尽褪:“一定要赦免高俅?就没有别的办法?”
何执中哀声道:“比起贼人窃取大义,占据宫城,煽动民情,两害相较,则取其轻,请陛下决断!”
赵佶缓缓坐下,眼眶大红,竟是流下泪来:“天子屈从于弄臣,亘古未曾有之,史书要怎么记朕啊?”
何执中劝道:“陛下以光复燕云之功封赏高俅,他就不是弄臣,陛下也绝对没有屈从于臣子,只是被那奸佞王黼蒙蔽……”
“高俅……高俅……为什么是这个蹴鞠小厮啊……咳咳咳!”
赵佶闻言却哭得更伤心了,哭着哭着还剧烈咳嗽起来。
毫无疑问,他最不能接受的,是高俅的身份。
换成别的人,甚至是“佐命”都行,但让赵佶堂堂九五之尊,向高俅这么一个当王爷时就跟在身边的小厮低头,让他觉得尊严尽失,彻底破防了。
这些两日本就郁结于胸,此刻再五内俱焚,咳着咳着,一口鲜血喷出,赵佶啊的一声惨叫,猛然向后倒去。
“陛下!!快去传太医!!”
何执中骇然地尖叫起来。
宫内一片混乱,不知过了多久,赵佶那边终于在御医的照看下安顿下来,何执中精神恍惚,脚步蹒跚地走出皇宫,看向蒙蒙亮的天,浑浊的眼中也流下老泪:“又是一天要来了么?”
如今的每时每刻,都是对朝廷威望的巨大损害,理应速速决断,偏偏官家这个时候病倒,简直是雪上加霜!
事实确实是如此,当第二个白天开始时,禁军再度发起攻势,然后被轮流换班休息的好汉们轻松击溃。
“十三将士归玉门,不为大汉耻,义重于生,以至是乎!”
城楼上高声欢笑,一遍遍宣扬铁血十三将士归玉门的故事,比起昨日的紧张,现在的好汉们豪情万丈,俨然是一场赵宋皇宫英雄小聚义。
城下关胜和呼延灼实在忍不下去了,带上杨志一起,来到何执中面前:“相公,不能再这般下去了,上攻城器械吧!”
何执中听了三将所言,满腔怒火终于有了发泄的源头,大吼道:“你们可知,这要担多大的职责?你们又能否担责,使用攻城器械后,就一定能拿下城楼?”
三人被这么一吼,只能半跪下来,抱拳请罪:“末将考虑不周,还望相公息怒!”
何执中指着他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们都为将门之后,食禄于国,世代深受皇恩,现在正是报效之时,无论如何,今日一定要将贼人驱赶出皇城,能否办到?”
杨志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关胜和呼延灼的脸色已经变了,却是重重抱拳:“末将领命!”
等到何执中拂袖而去,三人缓缓起身,杨志也意识到了这位宰相是什么意思了,深吸一口气:“走吧!我等舍了这条性命,也不能辱了祖上的声名!”
关胜和呼延灼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视死如归的决然和深深的忧虑。
他们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就怕即便赔上一条性命,也不能改变什么,死后还要遭人唾弃,依旧辱没了祖上的声名,那就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可现在何执中下达死命令,只是一味让将士卖力,身为身份卑微的武将,难道还能忤逆一位宰执的命令不成?
“嘿,这群蠢物现在还在胡乱下令!”
城楼之上,丁润神情不屑,来到李彦面前道:“前辈,那些宋军将士多遭逼迫,接下来恐怕要拼死发动攻势!”
李彦目光如炬,早就尽收眼底,从远处密密麻麻的百姓,再到近处严阵以待的军士,最后落在为首的关胜三人身上,淡然道:“以文驭武,瞻前顾后,这批将领一旦失败,禁军的士气也将崩溃,彻底丧失正面强攻的勇气,我会亲自出手!”
丁润笑道:“那真是杀鸡用牛刀了!”
这其实也是有必要的。
关胜、呼延灼和杨志的武艺都是当世一流,当三员大将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气势,冲杀上来,尽展家传所学时,一时间竟是长驱直入,势不可挡。
直到一道宽袍身影,如同天神降临来到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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