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书房之内,老者虚弱的声音响起。
“快回了,快回了!”
一位老妇安慰着,将碗端到老者嘴边,服侍他轻轻喝下。
单看这一幕,谁也想不到这位低声唤着儿子乳名的,是当朝首辅,权倾天下的严嵩严阁老。
当然,看老妇的样貌,也不像是严嵩的正妻,相府独一无二,没有任何争宠可能的女主人。
欧阳氏的气质上虽然富态端庄,长相却很普通,脸上还有麻点,那是因幼时出疹留下的。
相比起严嵩年轻时的高大俊朗,仪表堂堂,这位在容颜上,显然是并不相配的,但为严嵩生下一子两女的她,却是严嵩一生中唯一的女人。
身为大明首辅,从不纳妾,更无任何外室,与妻子相敬如宾,一生恩爱,单就这点,严嵩可为夫妻情深的楷模。
只是他在这方面的品德,显然没有传下去半分,控制力也越来越薄弱。
不仅对儿子,还有义子。
严嵩喝了米粥,胸前感到微微温热,舒坦了些,喃喃道:“景卿这次下狱……是没有听老夫的话啊……”
鄢懋卿和罗龙文被冠以通倭罪名的消息一传过来,严嵩就知道,宫内那边肯定是没有满足。
但无奈的是,他的精力根本不足以支撑亲自监督,能对鄢懋卿提点个大概,就已经很不容易,具体的执行,终究要这些义子亲信去做。
欧阳氏道:“这两人贪欲迷眼,屡教不改,此次获罪,亦非坏事……”
她并不喜欢鄢懋卿,对于那个和儿子厮混的罗龙文更有几分厌恶。
这两人身上的毛病一大堆就不说了,关键都是贪得无厌之辈。
前几年严世蕃带着严嵩和欧阳氏入地库,欣赏他聚敛的财物宝贝时,老两口着实看得目瞪口呆,严嵩事后更是感叹,此取祸之道矣。
但将这些财物舍去,显然也是不现实的事情,严嵩此后也就听之任之,偶尔的约束其实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欧阳氏更是管不住。
这位老妇人并非那种一味溺爱孩子,觉得自己儿子是好人,全都是被狐朋狗友带坏的人,但对于狐朋狗友的厌恨是肯定少不了的,若是剔除掉这些人,也能少了几分祸患。
“不是那么简单啊……”
严嵩苦笑着摇了摇头。
放弃鄢懋卿当然可以,罗龙文更是个商贾出身,若不是得严世蕃的喜爱,根本轮不到他上位,想要替代有的是人。
可问题是,首辅的义子被定以通倭之罪,居然还被正式调查,这从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政治上的风向标。
严党这些年间,横征暴敛、卖官鬻爵、打击同僚、陷害忠良,所做的恶事太多了,也太遭人恨了。
在如日中天的时候,都有人敢逆风而上,稍微露出颓势,立刻就是墙倒众人推!
这才是鄢懋卿和罗龙文不能被拿下的关键,站在党派的利益上,无论核心人物有没有罪,都得无罪。
既然如此,一个个问题就纷至沓来:
“倭寇证人从哪里来的?刑部和御史台是否早有配合?”
“陆炳执行陛下的意愿,但此前的私交,能否让锦衣卫暗中相助,高抬贵手?”
“此事幕后,是不是徐阶在指使?倘若真是此人,能否利用姻亲订婚,令他身败名裂,扭转局势?”
这每个问题的背后,都是千头万绪,严嵩想着想着,就低下脑袋,胸口发疼,禁不住操起江西乡音,狠狠骂那个儿子:“不省心的崽里子,大好的家业,要败在他的手上了!”
欧阳氏眼见这位难得地发火,赶忙自承错误:“怪我没有教好庆儿,为家中惹了那么多的祸事……”
严嵩苦笑:“不怪夫人,老夫也管不住,庆儿终是不比我们,我们是熬过来的,他年轻时得了势,眼中就容不下别的了……”
正说着呢,脚步声从外传来。
一群人来到房外,为首的正是严府的管家,身后跟着一群奴仆,都是平日里忠心耿耿的心腹。
欧阳氏听觉还未退化,听出了那脚步声带着几分慌乱,全无往日的整齐,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为严嵩抚了抚胸口:“老爷放宽心,大风大浪,总会过去的!”
严嵩挤出笑容:“为夫省得,这些事你别听了,回房吧……”
待得这位夫人收起碗筷,转身离去,管家入内拜下:“老爷……”
严嵩沉声道:“李天师阻拦你们了?”
管家满嘴苦涩:“没有,我们根本见不到李天师,那府邸是有仙术的,都没法大力敲门……”
严嵩皱了皱眉:“那就无人进出?”
管家道:“有的有的,我们本想拿下那些入府修书的医师,司礼监却派人前来,告诫我们天师府外,不可放肆,将我们驱走……”
严嵩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起来,声音里都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司礼监还说什么?”
管家低低地道:“陛下之意,是我们都不准催促,看看少爷何时从天师府内出来……”
严嵩闭上眼睛。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嘉靖果然嫉恨上严世蕃入府学艺的行为,怪不得任由消息越传越疯,才有了鄢懋卿和罗龙文的“通倭事发”。
一阵压抑的沉寂后,严嵩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备抬舆!老夫要入宫!”
……
半个时辰后。
严嵩的抬舆刚刚在西苑禁门前落下,就见前方同样有两座王轿停了,两位华服男子从中走出。
严嵩慢吞吞地拜倒下去:“老臣严嵩,拜见两位殿下!”
眼见他颤颤巍巍,一道金黄色王袍的下摆和绣着行龙的朝靴往这边快步走了过来,但到了面前,却没有搀扶,只是温和地道:“严阁老快请起!”
又有一道声音传来:“严阁老德高望重,是父皇仰仗的重臣,何必多礼呢?”
严嵩知道,快步走过来,却不敢贸然搀扶自己的,是裕王。
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嘴上说说,还有几分阴阳怪气的,是景王。
这两位王爷,居然也被唤入了宫中……
他依照臣子的规矩,行足了礼仪,才缓缓起身。
这个时候,裕王才探出手,扶住了严嵩的一条胳膊,以示尊敬,而景王则转头,看向西苑禁门朝房中走出的身影。
那是杨金水。
这位瘦削的脸上满是笑容:“奴婢杨金水,拜见两位殿下!”
景王这次快步迎上,态度完全不同,极为热情地道:“杨公公请起,是父皇命你带我们进去的?”
裕王依旧搀扶着严嵩,但手微不可查的颤了颤。
严嵩知道,从称呼上面,这位王爷就产生了危机感。
无论是他还是杨金水,称呼的都是两位殿下,就是特意不想排个先后,毕竟按照长幼来说,裕王无疑是在景王之前的,但那样万一将来景王荣登大宝,指不定就因为这件小事记恨,太不值当。
从这个细节里面,其实也能看出,外朝内廷的态度,对于两位王爷是一视同仁的。
年长的裕王实际上就落了下风,当然深为不安。
“陛下是真的偏向于幼子,不顾长幼尊卑么?”
严嵩沉吟片刻,轻吸一口气,临时起意,轻轻拍了拍裕王的手掌,以极低的声音道:“殿下宅心仁厚,莫要慌乱。”
裕王诧异地转过头来,与这位首辅那深邃的目光一对,心猛然跃动起来。
看似很小的插曲后,在杨金水的带路下,景王、裕王和严嵩正式进入西苑。
相比起杨金水直接生活在这座皇家园林之中,严嵩亦是熟门熟路,裕王和景王则有些紧张起来。
没办法,由于陶仲文的“二龙不相见”之说,自从嘉靖搬入西苑后,这两位亲生儿子,先是住在紫禁城内,然后出宫开府,就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如今陶仲文已死,那个邪说自然不作数了,但人的习惯是很深刻的,嘉靖时至今日,才正式召见他们。
终于,精舍到了。
杨金水的视线,在严嵩身上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瞥,悄无声息地退开,而吕芳的声音则接替响起:“裕王朱载垕,景王朱载圳,首辅严嵩觐见!”
景王快行一步,与裕王并肩入内,严嵩跟在后面,三人走入殿内,朝着位于太极八卦床上的身影行礼:“吾皇万岁!”
嘉靖依然是宽袍大袖的便服,不同的是,这次不是反季的。
以前这位道君皇帝,在冬季穿薄薄的丝绸,到了夏季反而换成了厚厚的淞江棉布,照这位的说法,是因为常年修道打坐练成的正果。
可实际上,那是常年服用道家丹药,冬燥夏凉,表现出与普通人的迥异。
不了解的人以为神异,了解的人不敢说破,成为了臣民逢迎的谀词,和皇帝自己受用的显耀。
只是现在,嘉靖自己改变了。
他在夏季,穿上了薄薄的丝绸,正常得让严嵩的心口忽然痛了起来,呼吸都有些急促。
“这是天师的影响!”
“如果没有此人的出现,庆儿不会陷在天师府,我严党也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
“当时的担忧不仅没错,还是太过保守了……”
自从那个人在东南之地,弄起偌大的风雨后,严嵩就警惕起来,可依旧没有挡住其崛起之势。
关键是本以为你来我往的政治斗争,结果跟设想中的差距太大了。
对方好似什么都没做,如日中天的严党就要倒下了……
嘉靖自然不知道,自己仅仅是换了身衣服,就让当朝首辅心痛得无法呼吸,对着两个儿子开口道:“今日让你们入宫,本是为了考校学问,恰好严阁老觐见,朝中又有些风雨,一起议一议吧……赐座!”
“谢父皇!”“谢陛下!”
三人行礼后,纷纷坐下。
裕王和景王是该有座位的,按亲王规制,坐在嘉靖下首的东边。
严嵩在数年前就蒙特旨,赏坐矮墩,坐在嘉靖下首的西边。
吕芳照例,是站在嘉靖身侧稍稍靠后的位置。
如此一来,偌大的殿中,没有人跪着,君臣和睦,好似只是日常闲谈。
但场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此次交谈关系到的,或许是整个朝堂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是嘉靖接下来的话语,让严嵩和两位皇子都微微一怔:“浙江巡抚胡宗宪急报,倭国又有动静,给他们看!”
吕芳将奏报传下,裕王、景王和严嵩分别看了,脸上都露出了浓浓的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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