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榭依
萧千夜闭了一下眼,身体有种恍惚魂魄离体的错觉,让他的神智在黑白的交界处反复游走了许久才清晰的想起细雪医馆到这片雪地以来的每一个细节,那些不经意间看似平淡的对话,不受控制的宠溺和慈爱,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暴露感情的人,却在这短短的两个时辰里反常的说着甜言蜜语,好像只要能博她一笑,就是最大的乐事。
这不是他的个性,但此刻他却也不再感到违和,唯一感到的只有担心,让他下意识的抬手按住胸口,似乎是想找寻到消失已久的那抹气息。
那家伙……是因为他的衰弱和颓势,才会让属于他的过往终于被自己感知,而他的那些习惯、性格和本能,也不受控制的影响了自己。
他平静的表情下是忽然泛起的惊天恐惧——他没有想到古代种折翼之伤会给帝仲带来这么大的负担,否则就算是让仓鲛逃脱封印他也必然不会冒险,不会真的消失吧?帝仲那家伙……不会真的消失吧?
第七百三十一章:雪夜
云潇很快察觉到了他的神情变化,眼中露出一丝担心的神色,她抬手抚着对方皱起的额头,萧千夜倏然回神,一低头就看到她的脸,映着月色和雪光显得格外动人,但不知道为何,他却从这么沉静的容颜上隐约看到了疲惫,就连她眨眼的速度都明显迟缓,忽然想起在细雪谷之时黑龙呈现在他面前的景象,萧千夜的心里泛起说不清的感觉,认真的道:“阿潇,你很累吗?”
“嗯?”她扭过头,脸上带着疑惑的神色,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小声嘀咕道,“也不是很累,就是眼皮有些睁不开,好奇怪啊。”
说罢,她索性闭上眼睛靠在萧千夜的肩头,雪地里忽然吹来一阵冷风,她的刘海略显凌乱的飘起来,萧千夜担心不已的抱着她,觉得这个身负皇鸟血脉本该强悍的身体此刻就像一块易碎的美玉让他不敢松手,这张略显苍白疲惫的脸靠在他身上,嘴里面嘟囔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是反反复复想起玉璧上出现的那团炽热的火种,一点点握紧云潇的手,终于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劝道:“阿潇,那条黑龙一直对你的故土浮世屿虎视眈眈,他自己虽然身处飞垣境内,但似乎已经安排了长老院的黑蛟前往浮世屿,以上天界和破军双重之力试图破坏外围屏障,阿潇,澈皇身心俱疲数千年,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自私的把你留在身边……”
“嗯……”云潇下意识的呢喃,不知道是真的听进去了还只是在迷迷糊糊的接话,萧千夜并未注意到肩头的人已经晕晕欲睡,目光如刀剑一般凌厉,隐隐带了几分杀气低道:“那家伙之前不停的煽动煌焰,挑起他内心的杀戮之意,如今又顺势和奚辉联手,他是无所不用的想要夺取浮世屿,阿潇,我知道你很担心我,你不在身边我总是会身陷险境,但这次我会小心的,你……你放心回去吧,我不希望你为了我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
最后一句话,他莫名其妙的放低了声音,即使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他的内心深处却是如此的不舍,仿佛只要她一走,自己就会彻底的失去这个人,然而这样复杂的情绪稍稍荡起就被他强行压了回去,萧千夜的神色一黯,不想让自己脸上出现任何失落的神态,夜幕下的天空突兀的飘来一阵雪花,四下里安静极了,连时间也停滞了一般。
他轻握着云潇的手,声音有轻微的颤抖:“还有帝仲,阿潇……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古代种折翼会给他带来如此严重的负担,我只是想着不能让仓鲛逃脱,海魔作乱飞垣数千年,每次引起的海啸都会让数十万人丧生,我不能、我一定不能再让它逃走!所以我才不惜代价折了那对骨翼,若是知道此举会让他身陷险境,我一定不会这么做,阿潇,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嗯……”云潇似乎是在回答他的自言自语,又似乎只是在梦里潜意识的发出了回应。
他的眉头几乎要挤作一团,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救过我很多次,即使很多时候因为你的存在,我始终对他心有芥蒂,但我却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他,我肯定早就被杀无数次了,现在我越来越多的感觉到他的过去,也能更加清楚的感觉到他的情绪,他对我……他对我是如此的矛盾,因为我从他手里夺走了你,可即使如此,他依然不愿意伤害我,更不愿意伤害你,他宁可自己忍下所有的愤怒和不甘,也从没有对我们有过一句抱怨。”
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讥笑,是在嘲笑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那些不为人知的小心思,然后他下意识的抬起头,看着轻盈的雪花落入自己的瞳孔内,微微的冰凉之后,眼前有些模糊起来,仿佛只是一刹那间,数万年孤独的记忆汹涌而起,如一副壮阔瑰丽的画卷,他就站在画卷的中心,以另一个人的姿态凝视着脚下,那么从容,那么淡定,就好像这一切都是在他身上发生过的往事,没有丝毫违和感。
“我比不上他。”许久,萧千夜自言自语的念叨了一句,他看着画卷上那个孤独的人嘴角慢慢上扬,最终绽放出一个淡泊而傲然的微笑,而他也在这一瞬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默默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子,千言万语忽然间被她沉静睡去的脸止住,他愣愣伸手摸了摸云潇的脸颊,这样的容颜带了几分朦胧,让他放缓了手里的动作,只是爱怜的看了许久,长叹道,“哎……难得我这么认真的和你说话,能不能上点心好好听一下嘛。”
“嗯?”昏昏欲睡的女子迷糊的转过来,这是她第四次发出一模一样的声音,只是语调稍有不同,云潇心不在焉的揉了揉快要睁不开的眼睛,显然刚才他自言自语说的那么多话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若有所思的沉吟了几秒,撑着手臂在他面前乖乖坐好,“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一定好好听着,一个字都不会漏了。”
雪花轻飘飘的落在她的脸上,萧千夜忽然心有感触,恍惚间有一刹那的失神,再回神的时候已经情不自禁的伸手捏住了那片雪,即使火种的作用让他不再感觉到刺骨的严寒,但他的手指依然是冰凉的,那片雪在他掌间绽放着晶莹的光,竟也好一会没有融化,他的眸光一暗,心里涌起一丝奇怪的冲动,目光直勾勾的望向前方的冰川之森、
雪慢慢坠落之后,森林里又开始弥漫起白雾,微弱的氤氲之气闪烁着黯淡的光芒,和他记忆最深处的某一个画面惊人的相似。
帝仲出身在一个极寒的雪地之国,也是一望无际的冰川和雪原,永远弥漫着散不去的白雾。
萧千夜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跳骤停了一下,或许有一个办法,能帮他醒过来。
他拉着云潇站起来重新翻身上马,轻轻提了一下缰绳,天马慢悠悠的踏步往前走,是往冰川之森更深处的方向而去,云潇不解的左右张望,扭头问道:“这是要去哪里?你刚才不是要和我说事情吗?”
“一会再说。”他神秘兮兮的冲云潇笑了笑,天马已经迈入冰川之森,沿着冰河这条支流一直往前继续深入,云潇不知他到底是何意,只是感觉今夜的森林格外静谧安详,竟然完全没有她印象中那种诡异耸人的气氛出现,无论是游荡的冰尸,还是昼伏夜出的猛兽都不约而同的避开了两人,雪还在继续下着,像一种无声的指引,又似一幅凄美的画卷。
他们是沿着一条冰河支流的蜿蜒走着下坡路,很明显能听到水流声慢慢变得湍急,两侧的植被也渐渐茂密,再继续深入,高高的草从冰川里钻出,不同于草海那些绿油油的草,这里的草是苍白的,冰晶附在枝叶上,高度已经可以没过马儿的膝盖,云潇紧张的紧握住马儿的缰绳,不解的问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他想了想,寻着往年巡逻至此的记忆认真的扫视了一圈,因为这里已经是禁地的深处,就算他曾经在天征鸟上多次路过这一带,但真的落到地面之后的景象还是非常的陌生,雪花落在身侧的冰河支流里后不会直接融化,而是奇异的化成一朵透明的花朵,浮在水面上顺河漂流,他指了指那些小花,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认真的回道:“我记得在冰川之森有一个异族的隐居地,不过很偏僻荒凉,而且很早以前就被灭了族没有人住了。”
云潇瞪大眼睛,像看神经病一样僵硬的转过头看着他,还不放心的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小声嘀咕道:“不会是天气太冷把脑子冻坏了吧?这么大晚上的还下着雪,你不带我回去睡觉就算了,竟然要带我去一个偏僻、荒凉、还被灭了族的异族隐居地?喂,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要不我们先回雪城让红姨给你瞧瞧?”
“我没病。”他往后躲了一下,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那个异族人的隐居地,很像他的故乡。”
“他的故乡……”云潇一时没反应过来,萧千夜对她温柔的笑着,她愣愣张了张嘴,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可她并不陌生那样的眼神,也在这一刹那想起不久前那个人曾和她说过的话——“我生在一个遥远雪国,那里终年严寒,比伽罗还要冷上许多倍,我自有记忆以来,满目都只有苍白的雪和高山岩石,那时候的我只有一个梦想,就是能去往一个温暖的地方安然度日,再也不必忍受饥寒交迫。”
她低下头,明白了他的意思,萧千夜轻轻挥了一下缰绳,天马开始提速,直接跨越冰河来到了对岸,这里有一面巨大的冰川,一眼望去仿佛连接着天际,在夜幕下透出静谧的雪光,这种光泽出奇的迷离,他翻身下马,眼角处似乎瞄到一抹极细极淡的雪色,果不其然顺着这抹光靠过去,冰面的另一侧出现了一条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的裂缝,他连忙对云潇招了招手,牵着她一起小心的穿了过去。
视线豁然开朗,这个隐居地很大,像一个未知的雪色国度,连建筑物的风格都和飞垣其它地方的大不相同,云潇低低惊呼了一声,被眼前的美景吸引好奇的走了几步,地面是冰,四面环冰,而在这些高大的冰川表面雕刻着复杂的图腾,她忍不住伸手轻轻的从上面抚摸过去,顿时淡淡的光从她指尖流溢而出,似乎是受到什么特殊力量的牵引,豁然间整个静谧的城市里飘荡起灵力的碎片,如萤火虫一般摇曳起来。
萧千夜惊了一下,本能让他警惕的紧握住手心,保持着随时可以抽出古尘的姿态紧张的审视四周,但云潇已经不由自主的走入城中,萤火围着她,并无恶意。
第七百三十二章:唤醒
这个雪白的城市虽然荒废许久,但一尘不染,像一颗隐藏在禁地深处的璀璨明珠,云潇沿着大路走入城中,每一步都发出清脆的声响,萤火的灵光追着她的脚步,感知到她身上特殊的气息,倏然飘起幻化成洁白的羽毛围绕她旋转起来,她“哇”的一声惊叹伸出手,灵光落在她掌心,顿时整个寂静的城市微微一颤,四面高耸的巨型冰川跟着一起绽放着幽幽的光,那些图腾一个个被点亮,如一张完整的画卷展露在二人面前。
那是一只华丽的神鸟,展开灿烂的羽翼,一双眼睛是温柔的,完全没有传说中嗜杀好战的凶狠,它默默俯视着,仿佛是在守护着这座城市。
“神鸟……”云潇诧异的扭头,问道,“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有神鸟的图腾呢?”
萧千夜拖着下腮认真想了想,虽然他并不清楚这到底是哪一族人的隐居地,但是结合飞垣这么多年的习俗来看,他其实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随口回答:“灵凤族本来就是飞垣最古老的异族之一,再加上坠天之时凤姬曾以灵凤之息护住整座大陆平安坠海,他们天生就对神鸟有本能上的敬仰和憧憬,以神鸟为图腾倒也合情合理。”
云潇似懂非懂的听着,内心的感觉却复杂的难以描述,那种隐藏在她身体里,一度让她倍感煎熬的力量,让她数次濒临绝境,甚至失去孩子的炽热力量,对其他人而言,竟然会是如此崇高的东西?
如此让人望尘莫及的东西,她该好好用这份力量去保护在乎的人,而不是像从前那样逃避厌恶才对。
萧千夜没注意到她脸上淡淡的哀伤,只是望着冰封的城市寻找着记忆最深处的某些东西,帝仲生活的地方相比这里似乎要阴沉一些,风势更大,雪粒也更加锋锐,若是有什么东西最为相似,那应该就是僵硬又苍白的岩石搭建而成的房子,被积雪覆盖了一层之后,折射出迷离的光晕,他下意识的抬手轻搭在心口,目光一点点掠过城市的每一个角度,似乎是想唤醒那个失去意识的人。
然而他的心底空空荡荡,仿佛有一个无法填补的黑洞,无论他怎么想将自己的声音传递过去,都只会在那片黑暗里陷入死寂。
他叹了口气,在反复尝试了几次之后,反倒是混乱的记忆让他自己的精神有几分恍惚,萧千夜甩了甩头,难怪帝仲总是深陷在他的经历里无法自拔,当情况悄然反转的时候,他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云潇从他身后钻出来,伸手揉了揉他后背伤口的位置,问道:“还疼不疼了?”
他摇摇头,后背上那两个折翼之后留下的创伤一直呈现出鲜艳的血红色,或许是火种的影响,眼下他已经感觉不到当初那股致命的剧痛,只是偶尔还是会传来微弱的冰凉,然后被温热的火融化,他牵住云潇的手,废弃的城市虽然一如继往的干净,但微冷的风中夹杂着淡淡的泥土芬芳,倒让人感到一种真实的清爽,他略一思忖望向前方,察觉到视线的尽头有一抹不合时宜的嫣红色,好奇的道:“前面好像种着什么东西,去看看。”
“是花!”云潇也是眼眸一颤,不可置信的指着远处,“这种地方,竟然会种着花!”
这片水红色的小花真的是种在城内一角,不知是什么人凿开了僵硬的冰川地面,露出下方的冻土,然后栽种上了这种不知名的小花,云潇小心翼翼的在花圃旁边蹲了下去,非常轻缓的伸手摸了摸花瓣,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么寒冷又死寂的地方,竟然会有如此娇弱的花儿孤芳自赏般的盛开着,她叫不出这种花的名字,看外观倒也不像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只是给人一种格外坚忍、格外要强的感觉。
“水红色的花……”萧千夜轻声嘀咕,忽然间,他感到内心深处的黑洞荡起一抹异样的情绪,有种跃跃涌动的呓语悄然浮起,记忆的碎片有一刹那的一闪而逝,这些年他在天空巡视伽罗的时候,也经常会看见这种这种叫不出名字的花出现在雪原上,明明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但它们真的会迎着恶劣的天气开放,是雪原上最为奇妙的一抹红,每每都能吸引他的目光长久的望过来。
云潇蹲在那里,城里的雪光轻洒在她的身上,萧千夜一言不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在不经意间飘忽而繁复,连目光都变得广阔无垠起来,似夜空下淡淡的星光,仿佛触手可及,实则遥远而无法追寻——曾几何时,在那个冰封的雪地之国也有过一抹淡淡的红,他无法分辨记忆里那个模糊的人影是帝仲的什么人,只是依稀的看见那个人捧着一盆红色小花,在苍白的世界里露出灿烂的笑。
然后,他莫名伸出手,学着帝仲曾经的模样轻轻捏住小花,云潇屏着呼吸,立刻就感觉到了一种和往常不同的神色浮现在他的脸上,即使她努力想从这样的表情里看出些许端倪,但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也只是这么一直静静不语凝视着这朵花,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冲动,萧千夜心里一动,手里的力道稍稍加重,忽然就直接掐断了花枝,那朵花落入他的手心,云潇呆呆“啊”了一声,然后是一声厉斥,跺着脚骂道:“你!你干什么!”
“这种花很快就会死去。”他淡淡的说话,说的是当年帝仲所说过的话,只是这句话不受控制出口的瞬间,他的心口陡地微微一疼,继续下意识的说道,“这里是雪地之国,终年严寒,一阵风、一阵雪都会摧毁一切,这么脆弱的花离开你的照顾很快就会死去,倒不如让我将它封印起来,让它永远都能这么美丽……”
他说着话,掌心里已经有灵力在涌动,一点点覆盖在小花上,似乎是想将它封印永存。
“手欠!”记忆里的人和此刻的云潇一起异口同声的骂了一句,然后一把夺回他手里被摘下来的小花,心疼不已,用同样的目光抬起眼睛瞪着他,训道,“再漂亮的东西没有了生命都是死物!我宁可要一朵会开会谢的小花,也不要永远被封印在法术里一朵空壳!你真的是手欠,下次再这样,我可要揍你了!”
萧千夜笑了笑,记忆深处的帝仲也笑了笑,他们同时拱手道歉,而面前的两个人也默契的哼了一声扭头不理他了。
那盆小花和那个人影,最终都埋入了雪白的世界,也带走了他生命里最后一丝温暖。
“姐姐……”萧千夜蓦然脱口,第一次真实的感觉到帝仲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而不是手持古尘一刀就能震慑天下的神,他曾经也有自己的国家,自己的亲人,而那些人那些事,早已经湮灭在时空中不复存在。
记忆在这一瞬戛然而止,仿佛是苏醒的意识不愿他继续深入,云潇被他莫名其妙的呓语惊动,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他,只见那双金银双色的眼眸流光溢彩,仿佛和周围折射而出的光泽相得益彰一般分外璀璨,让她一时迷了眼睛呆呆看了好一会,萧千夜蓦的回过神来,却正好对上云潇清澈的双眼,他的眉宇里透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为了不让云潇察觉到反常,只能微笑着。
苏醒了,他知道这一瞬间自己身体里微弱的感知力恢复,也终于放下了那颗悬在心头的巨石,用那个人一贯的语气缓缓道:“潇儿,谢谢你。”
云潇看着他,知道这样的称呼是出自另一个人的习惯,在掩饰住内心开心的同时立刻挪了视线,但她的眼眶深处还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似乎支持不住的要掉下来,萧千夜静静看着她,他没有阻止帝仲在这一刻借着他的口说出的话,眼角眉梢都在他的影响下无声的温柔延展,但是很快他就感觉到了力量不支带来的颓势和疲惫,轻轻抬手揉了揉眼,仿佛听到内心深处传来的叹息,低吟道:“也谢谢你。”
话音未落,帝仲沉沉睡去,只是这次他变得安稳沉静,不再如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停。
半晌,萧千夜闭着眼睛认真感知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看向云潇,捏着她的脸颊安慰道:“他没事了。”
“那你呢?”云潇缓缓的抬起头来,抓着他的手用力握紧,他摇摇头,苍白的双颊似因她的关心而带来了一抹红晕,“我也没事。”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萧千夜拉着她往城里走去,边走边道:“你还累不累困不困了?反正这里很多年前就被灭了族没有人居住了,随便找个地方休息一晚,等天亮了我们就去千机宫找大哥。”
云潇打了个哆嗦,灭族这么残忍的事情从他嘴里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顿时就让她感到有些不舒服,小声嘀咕道:“这么漂亮的城市为什么会被灭族呢?该不会又是你干的……”
“这次真的跟我没关系!”萧千夜赶紧解释,生怕她多想,“应该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呢!”
云潇看着他又紧张又心虚,还有点担心害怕的模样,忍不住在心底偷偷笑了笑,面上还是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说道:“不是你,那就是爹……不对,六十年前,那肯定是你爷爷!”
“我……”萧千夜尴尬的摸了摸头,小声辩解,“阿潇,不是我要推脱责任,也不是死无对证信口开河,但这件事确实是禁军干的,那时候高成川还很年轻,皇位上的人还是明辉帝,他刚刚接掌禁军就开始了内部改革,为了锻炼兵力,除去每年和军阁、海军固定的演练之外,还制定了不少所谓‘实战’的训练,那十年间有三十多次针对异族的大规模围剿,名义上都是以军训为借口,但到底是什么目的,现在也没人知道了。”
他沉重的叹了口气,拉着云潇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摸摸她的脑袋,只见他双眉微蹙,眼神迷茫,很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呢喃道:“阿潇,飞垣上的很多事情,或许比你我知道的,甚至是想象中以为自己知道的更加残忍无情,可即使如此……这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不能放弃它。”
第七百三十三章:灵虚
云潇靠着他坐下,虽然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陪着萧千夜走过飞垣的四大境,但是对于这座光怪陆离的大陆仍然充满了太多的未知,小声问道:“六十年前关系就已经闹得这么僵了吗?”
“不,不止六十年。”萧千夜纠正她的说辞,目光掠过这座死寂的城市,“从箴岛坠天之后改名飞垣开始,人类和异族的关系就渐渐紧张起来,只不过这几百年来更加剑拔弩张,异族分散四大境,天性上也更加散漫崇尚自由,所以他们无法和人类一样建立统一的国家,培养军队和学堂,最开始他们还能凭借天赋上的优势勉强抗衡,但是坠天的时间越久,他们和人类之间的差距就越小,劣势反倒一点点明显突出,再加上凤姬的身体越来越差,需要依靠神眠之术缓解负担,失去她的庇佑,异族人等同雪上加霜,生活的环境一日不如一日,只能被动的越退越深,越躲越远。”
他顿了顿,忽然发现自己坐着的这条街边长凳的扶手上竟然也雕刻着神鸟的图腾,也不知是感慨还是嘲讽,萧千夜的手指轻轻的拂过那只鸟,另一只手则无意识紧紧握紧身边的云潇:“他们对凤姬太过依赖了,阿潇,凤姬上一次进入神眠之后睡了很久很久,或许是察觉到这种难得的状态,近三代的皇室对异族的侵略剥削开始变本加厉,一开始,他们还会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到了后来就演变成随心所欲的屠杀,异族不是人,是草木、花鸟、鱼虫、木石成了精,所以杀一个异族人,就和折断一朵花,杀一只鸡宰一只鸭没有任何区别。”
他一眨不眨地扭过头,盯着云潇那双让他心中陡然生畏的清澈瞳孔,终于感到一股愧疚汹涌而上,让他咬住嘴唇身子微颤,显然在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阿潇,虽然在昆仑山的时候我装模作样的和你们一起学过中原的很多东西,但凭心而论,在北岸城事变发生之前我的内心和所有飞垣人一样,就连师兄在我眼里也一样,所以当先帝对我下令要求追捕逃犯之时,我没有一点犹豫,哪怕知道那个人是他的亲弟弟,我也没打算放过他。”
云潇平淡的笑着,没有打断他,对方用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继续喃喃说道:“明溪登基继位之后虽然废除了这种歧视,但实际上一直到现在,很多人还是只把异族人看做成精的怪物,不会给他们任何的尊重,就连双王之变事后,我手握大权,成为新帝身边最炽手可热的人物,即使是那样的我,哪怕是让你住在天征府上,他们都没把你当成‘人’来看待,呵呵……有时候我仿佛能理解先帝弑父杀兄不顾一切夺权的理由,想必先皇后曾经也遭遇过如此歧视吧,又有哪个男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女人被如此针对而无动于衷呢?”
“我本来也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还是那副笑咯咯毫不在意的模样,反倒把萧千夜也一并逗笑,忍不住调侃,“我好像也还保留着这种思想,有时候会幻想着做一只鸟笼,把你永远绑在身边才好。”
“你还敢提鸟笼!”云潇脸颊一瞬通红,抬手就要揍他,又被他一把拉住抱入怀中,赶紧把话题转回当下继续说道,“六十年前的事情我稍微知道一点,据说是针对异族人六灵六圣十二仙四十八祖仅剩的八支进行了一场肃清,在这十年间,原本还能勉强和人类对抗的异族彻底土崩瓦解,一部分被迫迁徙到了禁地更深处,一部分甚至躲入了永无阳光的地下裂缝中,这一战让高成川尝到了甜头,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有意从中挑选出合适的试体进行人体改造和药物提炼。”
时隔这么久重新提起高成川,萧千夜满眼都是总督府那个燃烧着昏暗的蜡烛的房间,炎帝剑斜放在床榻边,透出暗红耸人的赤色,他最大的对手旁若无人的从衣架上拿起紫金色禁军制服穿好,将袖口、领口的褶皱磨平,又将肩上、胸前的勋章按顺利扣好,在整理好衣着之后,老人家将烛台放到了窗边的铜镜旁,对着镜中模糊的自己微微一笑。
他下意识地握住自己的剑灵,看着眼前的这个大限将至的垂暮老人,卸去了帝都高官的老辣无情,淡然自若的端坐在他面前,他分明恨透了这个人,却在这一刻来临之时呆在原地,身体僵硬无法动弹。
然后,老人一种从未见过的明亮目光望向他,说出不好好意的祝福——“愿您不会有被至信之人背叛的那一天。”
倏然间,萧千夜的肩背微微一紧,下意识的抱紧怀中的女子。
然后,高成川的神色转瞬淡漠,穿过他的望向空无一人的门外,对着另一个人低吟——“陛下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大有当年先帝的风范,但愿您也能如先帝一般,力挽狂澜,拯救飞垣。”
一代枭雄在生命的最后,没有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只是用最为平静的语气,似预言、似诅咒般的对他和明溪说了这两句话。
他摇了一下头,将高成川那张明灭不定的面孔从脑子里清除,忽然感到四周的空气变得格外的阴冷,眼神更加复杂地望着这座空无一人的城市,似乎是想从沉寂多年的冰冷里找到些许过往的蛛丝马迹,又莫名的说道:“当时除了凤姬,异族各大部族之间最强的是仅剩的三灵,但这种‘强’区别于人类传统概念上的‘强’,通常是指某种得天独厚的特殊能力,比如说师兄的灵音族,他们拥有聆听万物的能力,据说鼎盛之期,其首领能和天地万物对话,再比如说白教最后一任教主飞影,你别看她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她是灵羽族的人,那双眼睛被成为‘狱眼’,能像阎王一样控制生死,还有就是……”
话到这里截然而至,萧千夜的脸色飞速的闪过一丝惊恐,不知是什么样剧烈的东西撞击着他的心,竟让他一瞬间脸颊惨白泛出死灰色,云潇靠在他肩上,本是在认真听着他说话,忽然发现他停下来还有些奇怪的催促了一声,这一扭头也被他的神情吓住,连忙小跳起来轻拍起他的后背担心不已的道:“怎么了?怎么好好的脸色这么差?果然还是天太冷冻着了吧,好了好了,我也不听你讲故事了,先回雪城休息一下吧。”
他嘴上说着好,身体却好似被抽空了所有的力量根本一动不能动,云潇把他的手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却发现这个人冰雕一般被钉在了长凳上,只有那双依然惊恐的眼睛在止不住的颤抖。
他紧抿着唇,不知道为什么会鬼使神差的和云潇说起这些事情——三灵,仅剩的三灵分别是“灵音”、“灵羽”和“灵虚”,而那个人,那个带给云潇最大的伤痛,那个让他也深陷噩梦的男人,他就是灵虚族的人!
朱厌……那个人就是被高成川带回去变成了试体,什么时候的事?六十年前?正好也是六十年前!?
灵虚族是三灵中自身实力最强的一族人,根据帝都为数不多的记载来看,这一族独自隐居,几乎不和外界往来,在能力上也一直是个未解之谜,只知晓其自身的恢复能力极强,甚至一定程度上有着类似神鸟的血肉重生之能,相比“聆听万物”和“狱眼”,这一特殊的能力显然更被帝都觊觎,曾多次命令抓捕过灵虚族的人试图从他们身上研制出长生的药物。
萧千夜机械的抬眼看着环绕这座城市的巨大冰川上呈现出来的神鸟图腾,忽然间联想到某种恐怖的可能,他触电般的从长凳上跳起来,再看眼前这座冰封如雪的城市,他眼中极快的掠过了一丝厌恶,冰冷深暗如海底,这么干净到一尘不染的地方,却让此刻的他觉得每一个角落都肮脏的让人不适,就连拂面而过的微风,都让他忍不住作呕。
他情不自禁的想起叶卓凡的话,说那个人险些从镜月之镜的碎片里逃脱。
他会在哪?是不是还在明溪的手里,是不是……是不是也被带到了雪原,带到了千机宫内?
就在身边,如一只幽灵。
是天意吗?天意为何如此弄人,竟然将他、将她一并带入了灵虚族的城市里?她好不容易才从那样惨烈的过去里慢慢走出来,为何上天又要如此残忍的把她拉回去?
“你怎么了啊?”云潇不知道他脑子里翻涌着的情绪,还以为是伤口复发让他不舒服,本想扶着他先坐下的时候竟然被他一把拉了过来,这一次萧千夜眼里的杀气已经快要遮掩不住,就算是看着一条街边长凳都露出了凶神恶煞的神情,这种焦躁的感觉使他心神不宁,嘴角掠过了一丝狠厉决绝:“你别碰这里的东西。”
云潇紧紧握住他的手,她的面容越温柔,就越像一柄锋利的刀刺的他心底血流如注,他的手指关节已握得发白,根本理不清楚头绪,只是把刚才那句话再一次一个字一个字的重复:“你别碰这里的东西。”
“好。”云潇不知所以,还是微笑着点了头,“那我们先回去,天马还在外头等着呢。”
说完她故作轻松的站起来,还是把他的手架在自己的肩膀上,萧千夜满腔的厌烦都在她温柔的搀扶下化作了水般的柔软,连心都微微疼了起来,他慌忙掩饰住情绪,摸了一下她的脸:“我抱你。”
没等云潇反应过来,他已经俯身揽起裙裾真的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她羞涩的低下眸,微微的颤抖了一下,没注意到萧千夜这一瞬的瞳孔幽深,眼底清冷无光,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复杂神色——哪怕是一块地砖一片碎瓦,只要和那个人沾染一丝关系的东西他都不愿意被云潇触碰。
那样的噩梦,他一秒也不愿意去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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