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暗尘弥散
“那可不一定……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鬼鸮摇了摇手指，“幻境如果将意识彻底吞噬的话，那固然是件坏事，但如果可以保证在接受幻境信息的同时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识，那这些信息在遗迹探索里可是能派上大用场的……那些历史上鼎鼎有名的猎人，无一不是具有极高灵感且心智坚定的人，他们可以将这些幻境很好地利用起来，反过来运用到探索作业上面。”
这一点，除了池韩锋这个“圈外人”，猎犬和卓力格图都知道，柯岚同样也知道——曾经，柯岚也是和鬼鸮一样认为，只要同时兼具“高灵感”和“心智坚定”两个特点，那么在遗迹探索中就能获得很大的优势，但自从了解了“侵蚀”和“超蚀”之后，他的看法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所谓的“灵感”，其实就是那些可以不断加深人体侵蚀程度的“禁忌的知识”，固然掌握的“禁忌的知识”越多，能够获得情报就越多，可一旦侵蚀程度超过临界点，整个人就会蚀骸化，变成那种半人半尸的怪物……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变成蚀骸的，像那些心智脆弱的人，肉体的侵蚀程度还没有逼近临界点，精神就已经彻底崩溃了……在其他人眼中，这种情况就表现为发疯或者痴呆一类的精神病症。
而眼前的三十三，显然就已经陷入了疯狂之中。
沉溺于幻境中的三十三不知道怎么就记起了操纵尼诺合金的方式……尽管技术极不纯熟，但那些飞起来歪歪斜斜、但攻击角度却无比刁钻的黑色飞刃依旧是给柯岚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柯岚的身上已经被划开了几百个口子，其中伤势最严重的那处位于胸膛正前方——第一枚黑色飞刃切开皮肉、第二枚黑色飞刃斩断肋骨、第三枚黑色飞刃直插心脏！
要不是柯岚有着近乎变态的恢复能力，他早就已经被三十三杀了无数次了。
柯岚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保护住自己的头部，拖着三十三且战且退，并且在缠斗过程中，尽可能抓住那些黑色飞刃，将其丢到三十三的控制范围之外——只不过先前泽珞给三十三“锻造”的黑色飞刃数量属实有点多，柯岚已经丢掉了近百枚，三十三的攻势依旧是连绵不绝。
柯岚基本已经放弃了对除了关节和大脑之外其他部位的防护，他的身体就像是承受过古代那种名叫“凌迟”的酷刑一般，虽然皮肉上的创口都已经愈合，但是衣服已经被割得像是一张破渔网一样，而且还吸饱了从伤口中流出来的血液，染成黑红色的布料边缘不断地滴沥着半凝固的血珠。
“三十三！你快点醒过来！你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不是你的敌人！”柯岚对着三十三大声喊道——他可以确定三十三是能看到的自己，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没用的。”涅托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他看得见你，也听得到你的声音……但在他的认知里，你现在就是一头面目可怖的怪物，你的呼喊也如同不可名状的低语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你觉得，面对这样的东西，他会停下攻击的动作吗？”
“你给他植入的是什么样的梦境？”在闪躲的间隙，柯岚向涅托问道。
“恐惧对你来说没有什么用，但对于大部分人类来说，恐惧是疯狂最好的催化剂。”涅托淡淡地说道，“我让他看到的是他最害怕的东西，至于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最害怕的东西……”
“其实你完全可以杀了他，他的能力虽然有些麻烦，但你想杀掉他应该不算难，为什么你迟迟不动手呢？”涅托戏谑地问道。
“滚你妈的！”柯岚骂了一句脏话，他知道，和涅托去争论这种事情毫无意义，对方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让两人抬头看一眼上方的穹顶，只要自己不肯照做，涅托就不会停手。
柯岚想过把三十三打晕，但之前抓住机会绕到三十三身后重击了一下他的脑袋，对方仅仅只是出现了片刻的硬直，就转过身来继续攻击，为此柯岚还付出了腹部一道半掌的刀口的代价……陷入梦境之中的三十三似乎已经完全免疫的晕眩，就算柯岚把三十三的头盖骨都给敲碎，估计都只能打死他，而没法打晕他。
三十三想要摆脱梦境，只能依靠他自己。
此时此刻，三十三的视角。
这是一片不毛之地。
视野所及只有，只有皲裂的土地和灰黄色的砂石，连一棵干枯的杂草、一片长在石头背阴面的苔藓都看不到……这地方完全没有任何生命存活的迹象，就连板结开裂的泥土缝隙里，也找不到小虫子的踪影。
像这样的不毛之地，阿尔法星地表的荒原上有很多。
对于方舟和人类来说，这样的不毛之地没有任何价值，这里没有遗迹、没有生物也没有资源，也算不上什么险地要冲，没有任何开发或是驻守的价值……但就在不久前，一艘战舰却是将三十三和他的战友们空投到了这片荒原之上。
上级告诉他们的任务是清剿在该地区发现的异端教派信徒……可三十三四下环顾，却连一名异端教派信徒的影子都没有发现。
他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的队友，却发现队友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端着上了膛、开着保险的枪械，食指紧贴着扳机护圈，随时都做好了开火的准备。
“你们……你们有发现目标吗？”三十三忍不住问道。
没有人回应他……所有和他同行的士兵都沉默不语地在荒原上行进着，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已经确定了目标的方位。
三十三的视线从这些士兵的脸上一一扫过，他们的脸很模糊，模糊到三十三只能隐约看到五官的轮廓……这些轮廓给他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他总觉得自己能叫出这些战友的名字，可就在他想要去叫其中某个人的名字的时候，却又发现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不去想，那些记忆就停留在那个位置，能让三十三感知到却无法仔细好看，但如果刻意去想，这些记忆就会变得像是受惊的小兽一样，瞬间蹿得无影无踪。
就在三十三觉得空气开始变得粘滞起来的时候，一名士兵突然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了起来。
“怎么回事？！你怎么了？”三十三停了下来，大声质问道。
那名士兵没有回话，只是趴在地上不停地抽搐，而其他的士兵则是视若无睹一般，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继续前进。
“医务兵？医务兵在哪里？！”三十三高呼道，“有人需要帮助！该死，你们没有人看到他吗？！”
依旧无人回话。
这些士兵不仅看不到、听不到那名倒地的士兵，同样也看不到三十三、听不到三十三的声音。
每一个人都像是一个上了发条的木偶一样，保持着一个姿势，前进，前进，前进。
三十三开始在人群中寻找医疗兵的踪迹，但很快，他发现了一件更惊悚的事情。
在这支二十多人的小队里，他不仅没有找到挂着红十字臂章、头盔侧面印着红十字标识的医务兵……他同样没有发现任何“特殊职务”的士兵。
所有的士兵，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制服，拿着一模一样的武器，保持着一模一样的姿势，迈着一模一样的步伐……
就连他们臂章的编号，都是一样的。
臂章是清晰的，并不像他们的脸庞一样模糊，每一块臂章上都是同一个编号：BHL10077。
这是三十三在外勤军团服役时的狗牌编号。
这里每一名士兵，都是他自己……
第八百九十五章 大脑损伤的后遗症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三十三双眼圆睁，不断地喃喃自问道。
不，并不是所有的士兵们穿着他的衣服，挂着绣着他的军籍编号的臂章——那名趴倒在地上抽搐的士兵，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三十三想要去看他的臂章，却发现臂章上面的数字就和这些士兵的五官一样是一片模糊……下一秒，这种模糊的视觉效果就已经扩散到了士兵全身，三十三只能看到一个勉强还能分辨出是人形的影子蜷缩在地上，就如同新闻画面里那些被打上了马赛克的和谐画面一般。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十三只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感从内心涌了上来，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这些怪异的景象有任何问题，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极其真实的、活生生地发生在他眼前的事情。
地上模糊的影子开始扭曲，它不在保持人形，而是骤然膨胀了起来，就如同从茧蛹中钻出来的成虫一般。
完全变形的人影从中间裂开，一只难以名状、体积比原本的人影还要大上许多倍的怪物从中站了起来。
说这头怪物难以名状并不是三十三找不到去形容它的词句，而是因为这怪物和先前的人影一样，也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
难以名状的怪物向着三十三走来，它似乎在对三十三说着什么，三十三能听到那些如梦呓般的低语，但他完全分辨不出呓语的内容……听得越多，脑袋越疼得像是要崩裂开来一样……
“去死吧！”
三十三终于是抛掉了最后一丝理智，端起手中的突击步枪，扣下扳机——
可三十三并没有感受到扳机上应有的阻力，枪声也并没有响起，他低头一看，自己手里抓着的哪是什么突击步枪，分明就是一条鲜血淋漓的断臂！
四周的荒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了一片火海，浓烟遮天蔽日，呛人的气味一个劲儿地往三十三的鼻孔里钻，那些沉默不语的士兵此刻都已经变成了地上支离破碎的尸体，有的人甚至整个身体都被碾碎了，从天空往下望去，就如同一个从高空坠落、重重拍在地上的西红柿。
尸骸遍野的景象让三十三不由得忘记了呼吸，他抬起头，望向空中——
送他们来到这个地方的那艘空舰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几架侦察机在空中盘旋着，很快也飞向了更高更远的天际，消失了在了三十三的视野里。
三十三知道，他们已经变成了弃子……不，已经没有他们了，只剩下了他自己了。
他是一枚弃子，没人在乎他的死活。
“呼……呼……”
三十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抬起头，望向走到近前的那头怪物，他丢掉了手中的断臂，抽出了腰间的军用手斧，怒吼着冲了上去。
他本来已经抱有死志，可这头难以名状的怪物似乎并不算强，很容易就让三十三欺身到了近前，锋利的斧刃狠狠地楔进了怪物的身体。
斧子砍下去的触感很怪，就像是砍进了一团高密度的棉絮之中，那种飘忽不定的感觉让三十三感觉很不踏实，他用力将斧刃向前送，想要砍得更深——既然怪物的体表都是这种类似棉絮一样的物质，那核心部位总该有实体吧？
砍死它！切开它！剁碎它！
三十三还想继续发力，一条长满脓疱的触手从怪物的身上甩了出来，抽在他的腹部，将他整个人抽飞了出去，然后用力地掼了在地上。
三十三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只不过这个时候他的痛觉好像已经被剥离了出去，这具身体就仿佛不是他自己的那样，他既不知道是那根骨头被折断了，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反正身体的活动没有受到任何限制……三十三再一次从地上跳了起来，拎着斧头冲向了怪物。
……
……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了……”柯岚看着面前状若疯狂的三十三，不断地躲闪、格挡着他的攻击和那些无孔不入的黑色飞刃——照这么拖下去，要么就是三十三力竭而亡，要么就是自己的防御出现漏洞，被黑色飞刃命中脑袋……大脑是柯岚唯一的要害，如果大脑遭到破坏，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这里的“麻烦”，指的并不是死亡，而是比死亡更让柯岚忌惮的东西。
就在刚刚的缠斗中，有一枚黑色飞刃成功地穿过了柯岚的防御网，沿着头盖骨的边缘切开了一道口子，刃尖穿透骨骼、韧带和筋膜，在柯岚的大脑侧面制造出了一个半寸深的伤口。
这个伤口很快便愈合了，就连受损的骨头也立即长好了……但在这短短的几秒内，柯岚总觉得自己大脑里似乎少了一些东西，多了一些东西。
一些平日里琐碎的小事被他给遗忘了，他怎么都想不起来狩神猎团上次聚餐是在什么时候、有哪些人参加……猎犬、浅野昭、佐菲娅等人的身影也在他的记忆中变得有些模糊了起来。除此之外，他的格斗技巧都变得生疏了许多，好几次本应该防住的攻击都因为变形的动作而失手了，被黑色飞刃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更多的伤口。
这不是因为力竭，以柯岚的身体素质，连续进行如此强度的搏斗十几个小时都不会出现体力透支的状况……他仅仅只是“忘记了”。
不仅仅是大脑忘记了，就连肌肉也忘记了，忘记了那些挥砍和格挡的动作，忘记了那些发力的技巧……冰冷的工兵铲握在手中总让柯岚觉得硌得慌，原先那种舒适顺手的感觉怎么都找不回来了。
更要命的是，缺失的这部分记忆，并没有留下空洞，而是出现了“替补者”。
柯岚的脑袋里就好像有百十个人在喃喃自语一样，柯岚可以分辨得出它们用的是阿尔法文明的语言，但那些语句都支离破碎，根本组不成能表达含义的完整词语，这些低语就像是婴儿在学习说话时发出来的无意义的“咿”、“呀”声……完全没有任何价值。
柯岚基本可以确定，自己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不死之身，就算大脑被破坏，脑组织依旧可以复原……但复原的部分越多，他遗忘掉的东西就越多，那些无意义的杂乱低语和混乱无比的碎片就会塞满他的脑海。
如果整个大脑都重新复原一遍，那他还是原本那个柯岚吗？
就像典故中的忒修斯之船一样，船体任何一块木板受损都立马换上一块新的木板，当全船上下所有的木板都被换了一个遍之后，这艘船，还能算是原来那条从造船厂里拉出来的船吗？
柯岚不知道当自己把一切事情都遗忘之后会发生什么……或许自己会变成一个傻子，或许自己会彻底陷入疯狂，又或许，会沦为某人某物的傀儡……但无论哪个结局，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这种结局，还真不如痛痛快快地死掉来得干脆。
难道，真的只能杀了三十三吗？
柯岚紧盯着三十三的脸上——尽管他并不是一开始组建狩神猎团的那批人，自己和他认识的时间也才不过短短几个月而已……但有些人，并不需要长时间的相处，就可以确定对方是那种可以性命相托的人。三十三，就是这么一个人。
如果可以，柯岚真的很想让他活。
“没法唤醒他……也不想杀掉他……又无法即将击晕……”柯岚苦苦思索着对策，恍惚间，一道灵光在他的眼前闪过——
“有办法了！”
柯岚一脚踢开一枚斜刺里射过来的飞刃，转身就朝丛林外面跑去，三十三则是立马跟了上来，紧追不舍。
“如果没记错的话，从猎场的这个出口出去，向右手侧走一千米，第三个路口处……那地方的深度应该足够……”柯岚一边想，一边跑，三十三的速度并不比他慢多少，尤其是在城区的街道上——那些建筑废墟里都有着不少尼诺合金的构件，三十三利用那些含有尼诺合金的建材作为“弹弓”的基座、将自己和尼诺合金之间的那种力量作为“弹弓”的弓弦，不断地弹跳着，就像柯岚在垃圾通道里做的那样，每一次发力，都能将他自己弹射出去上百米的距离。
除了弹射移动之外，那些废弃的建筑构件也时不时就从废墟里拔地而起，连带着大块的混凝土或是别的金石材料砸向柯岚……强行操纵这个吨位的尼诺合金造物对三十三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负担，但他此时根本不在乎透支能力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即便鼻孔里流出来的血液已经让三十三的脸色如纸一样苍白，但他依旧对柯岚穷追不舍——好像对他来说，只要能杀掉柯岚，付出任何代价都不足为惜。
“轰！！”
一块直径超过十五米的混凝土块重重地砸落在柯岚的身侧，将柯岚的一条手臂直接压了进去——这块混凝土块是街边一栋建筑的三分之一的地基，这块地基被三十三硬生生地拔了出来扔向了柯岚，虽然柯岚勉强躲开了当头落下的巨物，但依旧付出了一条手臂的代价。
柯岚毫不犹豫地斩断自己被压在混凝土块下面、已经化作一条碎骨和肉渣混合物的手臂，继续往前跑去——城区对于三十三来说无疑是他的主场，他的能力可以在这里最大程度地得到发挥，这种优势比起在丛林猎场里将会得到数倍的加强。
不仅如此，被困在梦境中的三十三精神力不仅没有受到限制，反而得到了极大幅度的增幅——清醒状态下的三十三是绝对不可能靠着几根尼诺合金含量连一半都没有钢筋就举起一块重达几十吨的混凝土块的，就算他把牙齿咬碎都做不到，可现在，他仅仅只是招了招手，街道两侧的房屋就像是被定向爆破一样，纷纷倒向了柯岚。
好几次，柯岚都直接埋进了废墟里面，他顶着一身的伤强行从里面钻出来，而迎接他的，则是更多、更大、更重的构件，以及那些隐藏在碎石和尘土之间的黑色飞刃。
柯岚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到极限了，尽管他已经对疼痛感到麻木了，身上的伤口一出现也立马就会愈合……但他的精神已经开始疲倦……好几次，他都想要放弃……回过头去，帮三十三来一个解脱。
他要杀死三十三并不难，三十三的攻击路数全然没有防御的意思，柯岚甚至不需要近身，只要对着三十三的脑门来上一枪，就可以结束这一切……
柯岚不是没有对三十三开过枪，他试着去射击三十三的膝盖和脚踝，但当子弹即将命中这些会影响三十三行动的部位之时，总会有几枚黑色飞刃飞出来将子弹挡下……而当柯岚瞄准三十三的脑袋或是心脏这种要害的时候，黑色飞刃却是不遗余力地朝柯岚发动着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