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暗尘弥散
三十三郑重地点了点一下头，但紧接着，又带着一丝迟疑、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我无法确定，那是我真正看到的东西，还是在我脑海里产生的幻觉。”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本来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告诉柯岚的，但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不排除是幻觉，但还有一种可能，你的认知受到了某种外力的干扰。”柯岚伸出了自己的一条手臂，血浆状呃活体甲胄从毛孔中渗出，将整条手臂都包裹在了其中，蠕动的、半流质的活体甲胄模拟出了那种腐坏血肉的形状和质感，同时又催生出了几根布满棘刺的触须，小幅度地摆动着。
“这情景是不是和你看到的画面很相像？”柯岚问道。
三十三的呼吸稍稍变得有些急促，他点了点头，道：“差不多……是这样。”
“或许是因为我刚刚使用活体甲胄攻击那头怪物的时候，让你产生了一些联想，然后巢都内的某种未知力量对你的意识进行了干涉，使你大脑内的这种联想被数倍放大……进而产生了那种‘幻觉’。”柯岚思索道。
“我……我不清楚。”三十三的脸色有些苍白，“说实话，我很担心我一眨眼，你在我的眼中又会变成那种怪物……”
“你在害怕我？”柯岚愣了一下，问道。
“不……我并不是在害怕你，我也不是害怕死亡……我只是害怕那种……”三十三想了想，这才一字一顿地说道，“害怕那种……失去同伴的感觉，而且，相比同伴死亡，我更害怕同伴变成了那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
“放心，就算我变成怪物，我也依旧认为自己是人类。”柯岚收回了活体甲胄，“如果我发现自己的意识即将失控，在那只之前我就会选择毁灭自己的肉体……我宁可就此消亡，也不像沦为祂的傀儡，更何况，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十分稳定，距离那一天，还早得很。”
“反倒是你，”柯岚接着说道，“我总觉得你现在的神情有些恍惚……你会不会是太疲惫了？”
“疲惫……也许吧？”三十三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将其呼了出来，“毕竟这一路走来，基本没有好好休息过。”
“不对！”柯岚突然一个激灵，语速也变得快了起来“在这之前，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既然你现在会看到这种幻觉，肯定事出有因……或许，我们已经触发了某种机关。”
“机关？”在听到这个词之后，三十三下意识想要抬头，可随后他又想起了那句“不要抬头”的警告，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忙把视线压低。
这些动作自然也被柯岚尽收眼底，柯岚立马问道：“你该不会是无意之中瞥到过上方的穹顶了吧？”
“应该……没有吧？”三十三迟疑道，“我一直都低着头，应该不会看到穹顶吧……只有刚刚在丛林里的时候我抬过几次头，去寻找这只在巨树间移动的怪物……但丛林的上空都被巨大且茂密的树冠给遮挡住了，应该是看不见穹顶的。”
柯岚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丛林，他尽可能控制好自己的视线角度，让它不至于越过树冠的顶层看到远处的穹顶——正如三十三所描述的那样，树冠层极为浓密，叶片和叶片之间几乎不存在缝隙，就连光线都透不进来，更别说人的目光能穿透树冠层看到上方的穹顶了。
可就在这时，柯岚的视线却被三十三身上的一样小东西给吸引了——那是一颗位于背包简单上的铆钉，尽管铆钉的表面做过磨砂处理，但隐约还是能够看到一些反射的光线，按照角度来算，投射在铆钉上的那些浑浊的细小色块，正好就是上方的穹顶——
柯岚只觉得自己的脑海内似乎有着一颗当量巨大的炸弹轰然炸开，大量杂乱而绚丽的色彩混杂在一起，就像是被打翻的颜料架子一样，明亮的彩色的光线交织在一起，彼此融合、纠缠，边缘融会处又会产生新的色彩，短短一秒钟之内，就有上万种色彩诞生，一秒钟后，镜头又瞬间拉远，形成了一片璀璨的星海。
刚刚混杂的色彩……是宇宙诞生之初的大爆炸？
星海还在扩张，尽管柯岚已经看不清那些色彩了，但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片星海所包含的信息量正在以几何倍数增长……但那些爆炸产生的绚烂光芒、冷却凝聚成型的天体却并没有因为无法被柯岚所观测到就“不存在”。如果将柯岚的大脑比作是一台计算机的话，那这片星海就是一个实时运算的程序，那一个又一个的雾状星团并非贴图，而是由上亿颗恒星所组成的壮丽景观……
每一颗恒星但代表着巨量的信息，而这样的一个星团里所包含的信息，足以让方舟上任何一台最先进的个人计算机宕机。
柯岚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真的要爆炸了……他拼命唤起最后一丝神智，抬起手，用力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将自己的视线从那颗铆钉上挪开。
“嗤……”
他似乎听到了一簇火苗熄灭的声音，色彩消失了，星海和星团也消失了，刚才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剩下脑袋空空如也的空虚感和那种残留的胀痛感……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柯岚甚至出现了失忆的症状——他记不起来自己是谁，也记不起自己在哪里，正在做什么事情。
他蹲在地上，双手撑着自己的膝盖，像一只遇到危险时就把脑袋埋进沙里的鸵鸟一样，深深地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直到耳中“嗡嗡嗡”的蜂鸣声消失，他才听到三十三在一旁不断地急声呼唤着自己——
“柯岚？！柯岚！？你怎么了？你能听到我在喊你吗？喂？喂喂？我要怎么才能帮到你？你要我做什么？如果你没法说话的话，至少用眼神给我一些提示——”
“我没事。”柯岚摆了摆手，“至少现在没事了。”
柯岚平复了一下呼吸，站了起来。
他没敢再用眼睛去看，而是伸手在自己的身上摸了起来——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身上也有着不少类似的“铆钉”。
这些铆钉由于不是镜面金属，所以他一开始压根没有想到它们可以反射穹顶的景象……但只有亲身体验过一次之后，才会知道，这些东西全部都是隐藏在身上的……陷阱。
第八百七十八章 后脑勺的眼球
仅仅只是不禁意瞥上一眼，都会中招，更别说柯岚这样刻意地盯着去看了。
“柯岚，你刚刚到底怎么了？”三十三在一旁追问道。
“我不小心……看到了穹顶。”柯岚说道。
“什么？！”三十三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可……可是你一直都没有抬过头啊？”
“我先听我说，把你头低下，盯着地面，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要移动视线，明白吗？”柯岚说道。
在旧纪元，曾经有过一个在心理学和语言学上十分有名的小游戏，叫做“别想那只大象”，游戏的主持人会向玩家进行一下语言上的提示，比如“不要去想一只大象”，如果玩家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他下意识就想到一头大象的话，那他就输了。
但实际上，很多人在强调自己的大脑不要去想象某件事物的时候，这件事物往往会不受控制地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
这是人类的思维模式所决定的，在没有经过专门训练的情况，很难有人能真正意义上“控制”住自己的思想。
柯岚之所以让三十三先盯着地面，就是怕自己说完铆钉，三十三下意识就看向自己身上的铆钉……等到他意识到问题的时候，一切就都晚了。
“明白。”三十三很听话地照做了。
“是铆钉。”
“铆钉？”三十三顿时屏住了呼吸，“我……我知道了，你刚刚……”
他的视线习惯性地就要往自己衣服上那些打了铆钉的地方瞟，但好在柯岚预先已经做出了警告，才让他硬生生地忍住了这种冲动。
“你刚刚看到了穹顶……看到了什么？”
“很难描述……我看到了宇宙大爆炸，还有无穷无尽的星空……我感觉巨量的信息在往我的脑袋里涌，差一点就把我的脑袋给挤爆了。”柯岚说道。
“那现在呢？你的身体有没有什么……变化？”三十三接着问道，“比如说，蚀骸化之类的……”
“似乎没有。”柯岚摇了摇头，“至少身体上没有出现肉眼可见的变异……哦对了，你刚刚看到的那些幻觉，也有可能是来自于铆钉上反射的穹顶景象……虽然我不知道你看到的是什么，但大概率就是那些看到的东西，在无意间改变了你的认知。”
“我没看过……呃，难道无意中瞥到一眼也算么？”
“也算，好在你只是瞥到一眼，要是你像我刚刚那样盯着看了几秒钟的话……大概率就拉不回来了。”柯岚一边说着，一边从背包里摸出了一个用来做标记的喷罐，摸索着自己装备上那些可能会产生反光的地方，全部都喷上了黑色的油漆——这种油漆是特制的，能够吸收绝大部分的光线，被漆面覆盖的地方就像是一个黑洞一样，无论从哪个角度望过去，都是一片漆黑，连那种哑光的光泽感都不会有。
在战场上、或是遗迹里，这种被称作“黑洞漆”的喷灌和另一种特性完全相反、只要吸收一点点光线就能释放长时间高亮度荧光的“月亮期”有着十分广泛的用途，无论是喷涂标识，还是用于伪装、制作诱饵，都很好用……除了价格之外，几乎没有缺点。
当然，价格也不能算是产品的缺点，只能算是买不起的人的缺点。
柯岚把自己浑身上下的装备都喷了一层“黑洞漆”，然后将喷罐丢给了三十三：“先用这玩意把反光遮起来……另外，这事也算是给我提了个醒，等会我们必须注意所有可能会产生反射的东西，比如说那些镜面、抛光后的金属物体甚至是地上的一滩水……这些东西能够反射出来的画面可要比磨砂材质的铆钉清晰多了，对我们的影响肯定也会更加强烈。”
“看来这一层里最安全的地方竟然是眼前的这片森林。”三十三一边喷漆一边苦笑道，“毕竟这地方的穹顶都被树冠给遮住了，就算地上铺满了镜子，我们也什么都看不到。”
“还是小心一点为妙。”柯岚呼出了一口浊气，用力揉了揉自己还有隐隐胀痛的太阳穴，“谁知道树冠层会不会突然分开，打我们一个猝不及防呢？”
……
两人稍作调整，在确定身上不再有会产生反射画面的地方之后，再一次踏入了丛林猎场。
尽管他们走的路线和上一次进来的时候完全一样，但这一次，丛林里明显“热闹”了不少。
“三点钟方向的树干上，趴着一只类似屎壳郎一样的大甲虫，目测具有飞行能力，甲壳上长着一些分部很稀疏紫褐色的细小尖刺，应该带有毒素……还有十一点钟方向，离地三米高的一根树杈上，挂着一条蛇，脑袋形状是椭圆形的……但我不确定蛇类突变体的脑袋形状能不能决定它们是否带毒……话说，要出手清除这些生物吗？”三十三问道。
“它们不来攻击我们的话，没必要去主动招惹它们。”柯岚应道，“这些生物的等级都不高，基本都是阿尔法级和贝塔级的突变体，战斗力很弱……估计是因为那头怪物被我们杀掉之后，它们才一股脑地涌入了这块新的无主之地。”
“我也觉得是这样。”三十三点了点头，“刚刚我们第一次进来的时候，视野所及之处全是植物，一只动物都没有看到。”
“看来那头像鳄鱼一样的怪物应该算是丛林猎场里实力排的上号的角色了，它的领地范围也着实是够大的。”柯岚说道，“只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丛林猎场里居然还会有这么多弱小的生物存在，我本来以为，只有足够强的物种才能活下去，弱小的物种很快就会被捕食殆尽呢。”
“那可不一定，蟑螂你知道吧，俗称打不死的小强——”三十三说道，“据说，当地球上的霸主生物还是恐龙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存在了，统治地球的生物换了一茬又一茬，但蟑螂这玩意从史前不知道多少亿年到地球完蛋，却一直都没有灭绝，甚至在被方舟带到阿尔法星上后，又在这颗星球上繁衍兴盛了起来……个体弱小，并不代表族群就无法延续下来……”
柯岚没说话，只是转过头，举着手里的手电筒，照着三十三的脸，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
三十三抬起手掌去挡直射双眼的光线，同时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虫子？”
“不，我只是有些奇怪，以前的你……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柯岚低声道。
“这样的话？哪样的话？”三十三回味了一下，脸色顿时一变，“我本来还觉得没什么，但被你这么一说，现在突然感觉心里有些发毛了……刚刚那些话，的确是我说的，但你也没说错，按照我的性格和想法，我是不可能说出这种话的。”
三十三停顿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就……就好像，是有一个意识，借用了我的嘴，把这些话给说出来的一样。”
柯岚没有接话，而是继续盯着三十三，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
“会不会是刚刚那件事的副作用？”三十三有些担忧地说道，“不仅我的认知受到了影响……我的思维，也被……被某种不知名的存在给夺舍了？”
“应该不至于。”柯岚摇了摇头，“你还记得……之前上城区的‘涅托’跟我们说过什么吗？”
“说过什么？”三十三脸上露出了一丝疑惑，“她跟你说的东西，应该和跟我说的内容不一样吧？”
“它告诉我，穹顶上的东西，是这个宇宙间的真理。”柯岚说道，“所以在看到铆钉上的反光时，脑袋里才会出现宇宙大爆炸、无穷无尽的星海这样的画面……而你看到的，可能是一些别的东西。”
“但我真记不得我看到过什么了……如果我还记得的话，现在我的脑袋应该已经炸了吧？”三十三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但不摸还好，一摸整张脸都变了，“柯……柯岚……我脑袋后面好像长了什么东西，它……在皮肤下面，是凸起来……在动。”
柯岚只感到头皮一炸，连忙绕到了三十三的身后。
和很多退役之后还喜欢剪寸头的老兵不同，三十三的头发留得有点长，在后脑勺的下方扎了一个短短的马尾……先前柯岚还以为这只是三十三的个人爱好，但不久前三十三才告诉他，这个发型是为了纪念早就已经死去的缇娜·劳伦斯少尉。
柯岚深吸了一口气，摸出一把小折刀，把刀刃打开，割开了三十三的束发带，然后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拨开了他的头发。
在他后脑勺偏下的地方，有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圆形肉瘤，大概乒乓球大小，肉瘤表面的那层皮膜被撑得很薄，在手电筒光的照射下，柯岚完全能把肉瘤内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
“一颗眼球。”柯岚说道，“一颗被皮膜完全包裹、还没有睁开的眼球。类似的症状，我曾经在模因传染事件中见到过很多次，那些被模因感染的人或是动物，他们的身上也会长出大小的赘生眼球。赘生眼球的初始阶段，就和你后脑勺上的这个东西一模一样。”
“那我也是被……模因给感染了？”三十三的声音显得有些干涩。
“我不知道，仅仅只是像，不足以作为判断依据。”柯岚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而且，那次模因传染事件，模因本体已经被我彻底销毁，就算感染你的是某种‘模因’，那也是一种全新的‘模因’而非当初的那个。”
“那会不会是我身体的那个‘侵蚀程度’，已经开始逼近了临界点了。”三十三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就像莫珏那样……用不了多久，我也要变成那种怪物了吧？”
“我不知道。”柯岚还是一样的回答，“蚀骸化的症状因人而异……”
“你没必要安慰我，真的。”三十三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一抹苦笑，“实际上，这趟出来，我已经做好了觉悟……我知道，我恐怕是很难活着回到方舟上了，能走到这里，我都觉得是一种奇迹了。”
“我没有在安慰你，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我知道我自己的情况，那些事情你都告诉过我，赫鲁尼他们在变成蚀骸之前，不也是身体发生变异，听到各种奇怪的低语，看到各种奇怪的景象吗……我现在的状况全都对上号了……我想，留给我的时间，应该没多少了吧？”三十三低声说道。
“……”柯岚没有说话，三十三的分析的确没错，他的种种症状，的确符合侵蚀程度逼近临界点的情况。
“能帮我把那东西割掉吗？”三十三突然请求道，“就算是死，我也像维持一个正常人的模样。”
“这颗赘生眼球上长着大量的血管，直接和你的大脑相连。如果直接切除，会发生不可控的大出血，九成以上的概率，你会直接死亡。”
“切吧。”三十三毫不犹豫地说道。
“万一有治疗的办法呢？”柯岚将三十三的头发放了下来，“赫鲁尼坚持了那么久，侵蚀程度才超过临界点，说不定你能比他坚持更久。我的直觉告诉我，解决蚀骸化的办法，应该就藏在这座巢都里……如果巢都里没有，那肯定就在‘通天塔’里。”
“……你这还不是在安慰我么？”
“不，我的直觉……一向来很准确。”
第八百七十九章 幻境中的街道
“为什么要抗拒祂呢？”沉寂了许久的涅托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你刚才也已经看见了吧，宇宙……不……这个世界的真理。”
“我看见你妈死了。”柯岚口吐芬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