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墨香双鱼
她拿起香皂涂抹身躯,抹至胳膊的时候,看到了那根绑在腕上、湿透了的破布条。
她将其取下,在水中轻柔洗涤,仿佛是在对待什么珍贵之物,洗净后将其绑回手腕,擦干身体,换上了一身普通的衣服。
出门时,她专门戴上了一顶可以遮容的长帽,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骑马离开了王宫。
说来也可笑,成为女王这么多年,她处理了无数政事,却几乎没有好好看过外面的世界。
人的时间与精力是有限的,当位置太高,为了追求效率,就只能对着一份份数据做决策。
数据变好就是好,数据变坏就是坏,而每一个数据背后代表了怎样的个体,却是一无所知。
索兰黛尔离开王宫,看着沿途的光景,各式各样的人与事从她眼中划过。
自从《全境保障法案》颁布之后,多古兰德呈现出了诡异的先进感,农田与工厂荒废,却一直都有丰富的物资,人们不再投身工作,无人生产,社会依旧在繁荣运转。
整个王国,就像一只脱离客观规律、没有实体的幽灵。
索兰黛尔来到热闹的集市——说是集市,其实已经没有“市”的概念了,这里没有交易,只有供给,每个人都可以前往公立供给仓库,按需领取摄政王大人赐予的物资。
现在明明是一天之初的清晨,酒馆却已早早开张,浓郁的酒香缠绕在四周,似乎连朝阳的光晕都变得迷离。
无需工作的人们放声高歌,觥筹交错,大口大口喝着免费的美酒,吃着可口的下酒菜,几个喝多了的酒客红着脸倒下,刚起床没多久又沉沉入睡。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他们睡得很安稳,没有做梦。
毕竟现实已经无比美好,没有谁再需要虚妄的梦境。
酒馆外,游吟诗人拿着吉他坐在长椅上,手指轻快跳跃,口中唱着轻快的歌谣,每一个旋律都是在赞美赐予这一切的伟大摄政王。
人们三五成群聚在游吟诗人身边,有的一起歌唱,也有的陶醉在旋律中,感恩自己所获得的一切。
谁能想象,在10年之前,多古兰德还是一个贫寒交加的国度,财富集中在贵族手中,有至少一半的公民寄人篱下,每天在温饱边缘挣扎。
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天堂”。
然而在索兰黛尔眼中,她看到的一切却更像圈笼。
凡人们在笼子里醉生梦死,被“神明”所圈养。
来到广场时,索兰黛尔发现这里人山人海,潮水般的民众聚集此,每个人眼中都闪耀着不正常的狂热,旁边就是前日刚刚推倒的太阳王神像。
而广场中央的一幕,刺痛了她的眼。
王城审判官头戴面甲,流苏的颜色是象征死神之黑,他站在高处俯瞰着那些神色狂热的居民,在他身后的绞刑架上……吊着一个小女孩的尸体。
小女孩只有十岁左右,扭曲的脖颈被粗麻绳套着,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皮肤满是遭受毒打的痕迹,风吹过时,干涸的血垢在晃动中掉落,宛如一头被宰杀的畜口。
“这是一头冷血的怪物!”审判官四指紧握,食指指向被吊在绞架上的小女孩尸体,发出了愤怒的嘶吼。
“一直以来,摄政王大人都在庇护着多古兰德王国,给予我们生命中的一切。我也曾想过,人性有恶,或许不是每个人都会心怀感激。”
“但我实在没想到,竟会有这般恶徒,不仅不感恩吾主之垂怜,甚至还要加以诋毁!”
审判官甩出一本册子,从精巧的封面与贴花看,应该是属于小女孩的日记。
“这头怪物,在自己的日记中留下了可憎的文字——我最近又在观察身边的事物,被壁炉烧掉的木柴,会化作热流与灰烬,种子发芽以后需要浇水与日晒才能生长。”
“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有生就会有灭,想要获取什么,总是要有等量的东西与其交换,这是我所看到的真理。”
“但现在的一切很奇怪,摄政王能凭空带来无穷无尽的物质,这和我平时观察到的现象不同。”
“他是超越了真理吗?我想不是,神明是不存在的,他也只是人类啊,那他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也许,我们就是代价?”
审判官的手如此用力,日记本被他捏得扭曲,变形,一如他愤怒的声音:“摄政王大人一直在为我们争取更好的生活,为你们的幸福与美满奋斗着。但是——”
“世上却有这种披着人皮的可憎之物,写下邪祟之言,用她那浅薄的认知去玷污不容撼动的真理,这是背叛!她背叛了吾主!背叛了王国!也背叛了你们!”
“该杀!!!”狂热又虔诚的人们捡起地上的石头,向小女孩的尸体砸去,她身上被砸出无数伤痕,血滴答滴答流着。
幸运的是,死去的身体是感知不到疼痛的……
审判官手一抬,制止了大家扔石头的行为,随即亲手从台下拖上来一个被捆住的女人,将她推到绞刑架旁。
“这个女人,就是那个可憎之物诞生的罪魁祸首!”审判官抓起小女孩妈妈的头发,声音阴森无比,“告诉我,她的那些邪祟之言,是你教给她的吗?”
在民众阴冷的注视下,女人早已涕泗横流,声音因恐惧而扭曲:“不是我……我一直教育她要敬畏吾主,从未教过这些!……”
审判官的语气幽幽的:“那你觉得,今天对她的判罚是否公正?”
女人抬头看着女儿的尸体,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受着怎样的煎熬,只看到她双眼圆睁着,眼泪不断涌出,声音压抑到近乎扭曲:“我认为……判罚……非常公正……”
“既然觉得公正……”审判官俯下身,声音冷如冬日的寒风:“那你为什么不笑?”
女人想要压抑住哭咽,但越是忍,泣声越是夺喉而出,她反复忍了五六次,脸上的肌肉才抽动起来,嘴角牵扯出了极其夸张的弧度。
“很好,很好,嘘……”审判官揽住女人的脑袋,轻轻抚着,声音也变得柔和,“虔诚地赎罪,吾主会原谅你的。”
审判官说完,用剃刀一把一把割掉了女人的头发,将其剃成光头,然后将一个木牌挂到了她脖子上。
牌子上写着:我生下了一只怪物。
对女人的判罚也很简单,她只需要挂着这块木牌,在女儿尸体旁站一天,让过往的人看到就够了。
记得要笑。
只有笑,才是感激吾主的仁慈。
人群渐渐散去,有的冷眼唾骂,也有的就此事教育自己的孩子,人来人往穿行而过,伴随着无止尽的恶言恶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家结束了对怪物的声讨,满面春光,意气风发,有的回家与家人温存,也有的去往酒馆开启一天的欢愉。
每个人都有美好的生活。
只有那个孩子的母亲挂着吊牌站在绞刑架旁,没有头发,满脸的笑,养育了十几年的骨肉在风中晃荡,再也不会醒来。
审判官离开刑台时,恰好遇到了同伴,两人亲切地打了招呼。
“嘿,最近怎样?”
“忙得很,昨天告死鸟又抓到十几个亵渎吾主之人,一口气都处决了。”
“每天都有想死的人啊,拦都拦不住,我这边也刚搞定一个。”
“我们要加油啊,其它城市每天都能处理近百个,王城的效率太低了,年年考核垫底。”
“早知道这么累,我就辞职回乡了,这年头当平民可比当官舒服多了,不用工作还能吃喝无忧,有时候想想也真不公平。”
“说话小心哦,到处都有告死鸟听着呢,我可不想亲手把你送上绞刑架。”
“哈哈,牢骚,牢骚而已,我还想再追随吾主五十年呢~”
两名审判官有说有笑离去,索兰黛尔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瞳中倒映着生死两隔的母女,脚下就是自己君临十年的王土,明明是朝阳灿烂的清晨,却仿佛一切都被黑暗吞噬。
索兰黛尔走到那个女人面前,没有抬眼去看她,也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只有悲哀的声音在发颤:“每个人都有哭的权利,想哭就哭出来吧……”
女人双手托着挂在脖前的吊牌,一直在笑,听到索兰黛尔的话语,她笑得更热烈了,脸上的肌肉崩得更紧,笑出来的嘴角弧度几乎要扯裂唇面,眼睛被挤压成了两道缝。
在这伟大的多古兰德,没有人敢哭,没有人敢不笑。
女人笑着,整张脸笑得扭曲,连牙龈都暴露在外面,比马戏团的小丑还要欢愉,但人类不可能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射,就像她无法控制泪水。
清澈的液体从那对挤成缝的眼睛里流出,下巴不断抖动,她笑着说:“荣……归……吾……主……”
……
索兰黛尔在王城中继续走着,到处都是欣欣向荣、对酒当歌之景,却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庞大压抑感让人喘不过气。
最后,她走不动了,一个人坐在巷角,天气不久前从晴转阴,现在下起了雨,街道景物变得萧条又模糊,看不见远方。
漫天大雨砸在路面,砸在掩头狂奔的行人身上,他们与雨中的女王擦肩而过,沉默而焦躁。
雨水从暗沉的天幕飘落,寒意笼罩着这座冰冷的都市,索兰黛尔任由自己被雨水打湿,她紧紧抓着手腕上的破布条,脸上流淌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又回来了……”
第903章 汝之女王
……
雨越下越大,阴霾笼罩着整片天空,雨水从黑云中倾泻而下,世界仿佛失去了原来的颜色,变得一片灰暗,死寂冰冷的空气让人窒息,麻木。
索兰黛尔靠在墙角,环抱膝盖坐在那里,吹来的雨水很快将她打湿,湿透的衣服和皮肤贴在一起,冷得她直发抖。
路过的行人偶尔投来疑惑的目光,却无人相助,每个人都只想尽快去躲雨,无人对雨中的姑娘出手相助。
就在索兰黛尔独自淋雨时,突然听到一声呼喊:“嘿。”
只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不远处的房门口,他撑起伞走了过来,关切地说:“姑娘,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淋雨?去我的餐馆躲躲雨吧。”
餐馆……
在这个时代,公立餐厅已经普及到了各城各镇。
那里有技艺高超的仿生人厨师,有着极其丰富的食材,无论是想吃山珍海味尝鲜,又或者是弄点粗茶淡饭解腻,都可以满足所有人的口腹之欲。
至于私人开的餐馆……这种设施只存在于《全境保障法案》颁布前,已经很久没见到了。
索兰黛尔抹掉脸上的雨水,平复了一下心情,带着些许好奇心,跟这位中年人走进了他的私人餐馆。
这个中年人就是餐厅的老板,颇有气质,鬓角略微泛白,却恰好彰显着脸部分明的棱角,身上穿着做工考究而精致的纯黑礼服——一看就是在公立裁缝铺量身定制的。
老板把索兰黛尔安排在了离壁炉最近的位置,往里加了几块炭,为她取来干净的毛巾,彬彬有礼地说:“姑娘,擦一擦吧,可以把湿了的外套和帽子给我,我帮您去架好晾干。”
索兰黛尔把湿透的外套脱下给了老板,反手轻轻按住帽檐。
老板的情商很高,明白了这个动作的意思,没有去碰她的长帽,直接帮忙晾衣服去了。
老板回来以后,索兰黛尔微微低着头,让长帽能掩盖住自己的面容,缓缓说道:“这年头到处都是公立餐厅,居然还有人开私人餐馆,真是罕见。”
店里现在只有索兰黛尔一位客人,老板很热情地当起了服务生,给她端上亲手制作的茶点,并在对面位置坐了下来。
他笑着说:“有些人并不厌恶工作,甚至将工作视作生活的一部分,享受工作并乐在其中,很巧我就是这样的人。”
索兰黛尔叉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香甜弥漫开来,黄油的芬芳冲击着每一个味蕾,她不禁呆呆嘟囔道:“真好吃……”
老板哈哈大笑,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你在王城找不到第二个比我做糕点更厉害的,我保证。”
索兰黛尔友好地说:“谢谢你的招待,你叫什么名字?在保障法案颁布之前就是开餐馆的吗?”
老板:“叫我弗兰克就好,是的,我开了三十二年的餐馆。”
索兰黛尔打趣说:“哈,这间餐馆的岁数比我还要大。”
老板热情地拿过桌旁的菜单,为她递上:“看看有什么想吃的,随便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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