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主 第4章

作者:黑天魔神

自身没有强大到可以对抗一切的时候,天峰这个“十人首”必须活着。

他是宿主的长兄。

“……这怎么可能,就连大巫师也做不到……”

天峰虚弱地且本能地摇了摇头。惯性思维在脑海里延续,就像顺流直下的泉水冲撞在突兀出现的岩石上,瞬间飞散四溅。他忽然醒悟过来,陡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天浩,腮边肌肉微微有些抽搐:“等等!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可以治你的伤。”

天浩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肯定:“虽然没有绝对把握。但不管怎么样,除了我,没人可以帮你。”

……

头领木屋。

孚松和巫行坐在火塘边,陷入沉默。

相比寨子里的其它建筑,头领的木屋只是体积略大,风格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在装饰上也与磐石寨里普通人家一样,只有插在门口木桩上的人类或者动物头骨。

“……你和永钢明天就出发吧!带上二十个女人,到南边的部落走一趟。”孚松的声音很沙哑,仿佛沙漠中长途跋涉缺水濒死,奄奄一息的待亡者。

脸上满是皱纹的巫行沉默着点了点头。苍老的他伸手从旁边柴堆里抽出一根,想要添进火塘,重新拨活那堆半死不活的余烬,却只能在松散的火灰里来回徒劳。

过了近半分钟,孚松成又说了一句:“另外,把阿玫也带去。”

巫行面色一僵,忽然如被冰封了一样,完全不敢稍有动作,甚至于连呼吸都在极度的恐惧中凝止。他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结结巴巴地说:“阿……阿玫?卖掉阿玫?你,你确定?”

孚松木然地点了点头。

“你,你疯了吗?她可是你的妻子。还……还有,她已经怀了三个多月的身孕。”

祭司巫行顿时怒火上冲,咆哮了起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孚松面有菜色的脸上浮起一丝无奈:“寨子里已经没有食物。这个季节在山上活动的野物只有凶狼和暴熊。海边全是冰,我们弄不到鱼。没有吃的,到时候阿玫一样会饿死。到了南边,她也许还能活下去。用一个女人换一头野牛,寨子里的人也能吃得更久。”

巫行愤怒地瞪着他,没有继续争辩,脖颈上粗大的血管不住跳动着,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一切诉诸暴力的想法。当粗重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他也耗尽了体内所剩不多的力气,颓然坐下,脸上满是无法抹去的悲哀。

阿玫是寨子里最和善的妇人。性子温和,长相也不错,吃苦耐劳。现在,却必须被当做货物交换出去。

平心而论,头领做的没有错。只要最强壮的男人和女人能熬过这个冬天,磐石寨就依然存在。如果连他们都无法支撑,寨子只能像其它被冰雪吞没的村落一样,被人们永远遗忘。

孚松并不自私。在换人这个问题上,他首先考虑的就是自己的女人。

“天峰和旭平怎么办?要不要去请大巫师?”停顿了一会儿,巫行继续着未完的谈话。虽然他已经知道孚松的答案,可是作为对寨子头领的尊敬,仍然要保持必不可少的礼仪。

“请大巫师至少要一头牛,仓库里的那点东西根本不够……我看过他们的伤,天峰肯定是残废了,旭平恐怕连今天晚上也撑不过去。”孚松用呆滞暗淡的目光看着火塘:“你已经给天峰送了药。这样吧!再给他们双份的汤,尽量稠一些,让他们好好吃一顿。反正是活不了,他们吃了,不算浪费。”

听着屋子外面如同鬼哭般的“呼呼”风声,巫行堆积着皱纹的脸上全是痛苦:“往后该怎么办?”

“老规矩:孩子和老人先抽签,然后是女人,最后是男人。作为头领,我加入到老人和孩子的第一组。”孚松端起摆在旁边的木碗,一口喝干碗里的水。胃里发酸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就用这种方式解决饥饿。

巫行脸上酥松的浮肉微微颤抖,皱纹也被挤压得刀刻般深邃。

他并不怕死,只是对未来感到绝望。

孚松沉默着,麻木的眼神空洞无物,仿佛无生命的雕塑。

突然,屋子外面传来沉重杂乱的脚步,还有慌乱恐惧的喊叫。

两个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门口停下,只听见“咣当”一声响,沉重的木制房门从外面被人猛然撞开,冲进一个满面惊惶的中年村妇。

“阿研,你怎么了?”

孚松和巫行同时认出,这是被派去照顾天峰的女人。对于在狩猎中受伤的男人,寨子里都比较照顾,派人过去帮着做点儿吃的,口头上安慰一下,仅此而已。

阿研看上去慌张到了极点。也许是因为恐慌和奔跑耗尽了力气,她身子一软,瘫倒在敞开的木门前,呼吸粗重,与不成句地连声尖叫。

“头领,巫老……你们,你们赶快过去看看。阿浩疯了,阿浩拿着刀,要杀了阿峰!”

……

孚松与巫行冲进木屋的时候,天浩正用一把小刀割开天峰的肩肘。

北方蛮族在锻造方面有着与他们野蛮文明毫不对称的精良技艺。十厘米长的小刀很薄,也很锋利,反射出金属特有的光泽。

按照记忆中的急救方法,天浩把手术刀在旺火上烧烫,对准天峰肿胀扭曲的胳膊,狠狠刺了下去。尽管天峰已经喝下那碗汤药,嘴里也紧紧咬住一根树枝,可是从他咽喉深处爆发出来的惨叫,仍然把呆在火塘前煨汤的阿研生生吓跑。

“快住手!你,你在干什么?”

满面暴怒的孚松发出怒吼,以最快速度伸手抓住天浩的衣服后领,粗暴地将他从天峰身边扔开。

“我可以救他。”天浩在地板上打了个滚,又重新跑回原来的位置,仰起头,冷冷注视着远比自己高大强壮的部族头领。

“你狗日的怕是饿疯了,竟敢对自己人下手。他可是你亲生的哥哥!他……他还没死。”孚松显然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想听天浩的解释,直接将一切归罪为饥饿。

阿研没有撒谎,他自己也看得很清楚——天浩正在用刀子割天峰胳膊上的肉。

“你懂个屁!我在救他!我在救他!”忽然,天浩仿佛疯了一眼声嘶力竭拼命嚎叫起来:“我哥的骨头没断,只要切开肌肉复位就能变得正常。他们在路上已经耽搁了很长一段时间。你要是再拦着我,他这只手就废了。”

“你懂个即把,你又不是大巫!”暴怒中的头领孚松再次抡起右手,狠狠甩了天浩一个巴掌:“滚!你给老子滚出去!”

“等等!”

忽然,进门以后一直守在天峰旁边的老祭司巫行拦住头领,认真地看了看面颊已被打肿的天浩,阴沉着脸,不太确定地问:“你……真的是在帮天峰治伤?”

天浩紧紧捂住火辣发痛的脸,用力抽了抽鼻子,恶狠狠地吐出一句:“我还没饿到吃自己人的地步!”

巫行眉头微微一挑,眼神随即变得十分凌厉,也多了几份期待的成份,随即追问:“你有多大把握?”

天浩瞪了一眼被长老拦住的头领,摇着头,用力咽了咽喉咙:“我也不知道,但我必须试试。”

其实成功的几率很大,但这种事情绝对不能说。以老祭司的精明,必然会在时候反复追问。与其早早说明给自己带来麻烦,不如先把人救活,以后再看情况发展进行解释。

岁月,是人类积累智慧和经验必须付出的代价。

巫行并不见得要比孚松聪明,他也从未听说过“外科手术”这种事情。甚至就连走进木屋的一刹那,他也同样觉得天浩是在杀人,想要割下亲哥哥天峰胳膊上的肉来果腹。但是巫行与磐石寨头领孚松唯一的区别在于——他比对方多活了近三十年。

在寨子里,巫行是年纪最大的老人。因此,他猎杀过的动物,宰杀过的人类都要比其他人多得多。顺理成章,对于人体生理构造也更加熟悉。

第七节 思想者

孚松把天浩从天峰面前推开的时候,老祭司就觉得很奇怪——天峰胳膊上那条被手术刀切开的伤口长达二十多厘米,流出来的血却很少。

这明显不符合常理。

很快,巫行注意到:天峰肩膀上侧与颈部连通的位置,被一根结实的绳索束缚着。尤其是绳结,系得很紧。

如果是杀人割肉,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

老祭司当然不会明白,这东西在远古时代的名字叫做“止血带”。

他只知道寨子里没人能治天峰的伤。说不定大巫师对此也无能为力。与其眼睁睁看着一个强壮的年轻人变成残废,然后成为村民的食物,不如就让天浩试试。

……

从肌肉深处显露出来的骨头,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更加森白。

天浩脸上的表情出奇的平静。他仿佛忘记了周围环境,全身心沉浸在对伤口的处理过程中,而脑子里却在回想着《外科手术临床范例》当中最为关键性的字句。渐渐的,他的表情变得肃穆,甚至就连旁人看了,都不由自主产生出本能的敬畏。

他的动作其实非常笨拙,完全是用最野蛮的方式,将脱臼的骨头重新复位。他没有伤及韧带,从肌肉内部摸到骨头,再用力回转的过程,产生了难以言语的巨大痛苦。与其说是那碗麻醉药产生了效果,不如说是天峰已经疼得昏死过去,只有身体在神经的牵引下,偶尔还会微微抽动。

这是天浩必不可少的伪装。在这种时候显露出熟练且精细化的手术技巧无异于找死。他仔细搜索过宿主的记忆,没有发现与文明时代有关联的任何信息。粗野、笨拙,甚至是故意在不重要的操作步骤上出错,都将对自己接下来对头领和老祭司的解释上产生完美掩饰效果。

天狂与天霜站在旁边,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大约两小时后,满头大汗的天浩,终于完成了自己的首次手术摸索。他拿起天霜按照自己要求事先准备好,经过沸水清洗,穿进骨针针孔的一根长发,硬着心肠,照准天峰肩膀上刀伤边缘用力戳进,小心翼翼地缝合。

天峰的身体素质非常强壮,否则长达两个多钟头的血管束缚,完全可能造成肢体坏死。

手术本身也并不值得称道。他撕裂了好几条肌肉,复位手法粗暴无比,就像一个三岁孩子得到变形金刚玩具,只会在手里来回乱扭。却非常侥幸的没有当场掰散,或者拧飞某个零件,而是恰巧扳回原位。

一切都控制在可以被接受的范围内。

望着陷入昏迷,脸色一片苍白的天峰,天浩忽然产生了一丝淡淡的愧疚。虽然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尽力,天峰复原的伤势也不会致残,但他仍然觉得,是自己给对方带来更大的伤痛。

胸部伤口处理起来比胳膊上要困难。天浩用最简单的方法将断骨连接,用之前同样的手法缝合肌肉。整个过程,昏睡中的天峰没有发出声音,仿佛任由他操作的玩具。

一切都结束了。

转过身,长长地呼了口气,天浩忽然发现:头领孚松和老祭司都在盯着自己。

手术的整个过程,两个在磐石寨里地位最高的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偶尔有几次下意识的对视,他们都能从彼此目光中看到震惊的成份。

“你居然懂这个……你,你是医者?”头领孚松的表情极为激动,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寨子里多了一个能够治疗病人的医者,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其中的意义。

天浩摇了摇头,他已经猜到头领接下来要说的话,也非常直接地摇了摇头:“我只能治我大哥,却救不了旭平。”

“为什么?”孚松的声音陡然变大,也多几分惊怒。

“那不一样。我大哥只是伤了骨头,旭平的情况要严重得多。我……无能为力。”

这番话说得很诚恳,就连守候在火塘前的村妇阿研也听得出来,天浩没有撒谎。

伤及内脏与伤及骨头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木屋里再次陷入沉默。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老祭司缓缓开口,他的目光深邃而富有智慧,声音沙哑却带有不可置疑的肯定:“寨子里的孩子长大了,至少天峰不用死,他可以活下去。阿浩……你做的很好。”

他微笑着,伸出干枯皴皱的手,把天浩拉近身边,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眼里丝毫看不到之前送汤药过来时候的厌恶。

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却让天浩感觉心底有股缓缓移动的暖流。他觉得视线有些模糊,眼眶里有某种温热液体正来回滚动。

这是专属于宿主的思维情感。融合程度很低,当这具身体原主因为外来刺激爆发出强烈情绪的时候,天浩就会在短时间内失去控制。愤怒、高兴、悲哀、痛苦……这种情况会随着时间产生改变,直到彻底融合。

宿主恨过头领和长老,因为他们经常克扣自己的食物。

后来,他逐渐明白,那不是克扣,而是自己本来就只能分到这些——磐石寨不养懒鬼。当自己躲在屋子里仰望屋顶的时候,其他人都在为了食物而忙碌着。其中,也包括那些比自己年龄更小,甚至只有四、五岁大的孩子。

其实,磐石寨的人很团结。

其实,磐石寨的人很公平。

他们一直没有变过,只是自己没有发现,没有察觉。

过错应该都在自己身上。

其他人外出狩猎、劳动的时候,我就坐在树下沉思。

这是一个喜欢思考,善于观察的青年。

树叶为什么夏天变绿,为什么秋天变黄,往后掉落下来?

海里为什么有鱼?

为什么会下雨,冬天则是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