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不会狡辩的死人,才方便甩锅啊,前阵倒戈的是你,耽搁第五营追击敌军导致卢芳遁逃的也是你,没得跑了。
至于其余新军正卒,死了也白死,侥幸活下来的也再不敢靠近第五营半步。
还抓了几个挨弩箭后没死透的叛贼俘虏,他们交待,刚才骑马冲过来倒毙的,是卢芳的“大都尉”。
虽然第五营毫发无损,只有几个士卒刚才赶路时太紧张扭到了脚。但总体来看,梁丘赐麾下死了一个军候,伤亡百余,只斩了一个“大都尉”外加几名叛军,有些得不偿失。
第五伦返回禀报后,本以为梁丘赐会懊恼,觉得错失大功。岂料他听后却面色如常,哪怕得知罗军候死了也无动于衷,只让人持一个首级上来,让化名任侠的万脩辨认。
“你且看看,这是麻渠帅么?”
万脩大惊,定睛一看,原来不是马援,而是个相貌丑陋的麻子脸,大概是梁丘赐从左谷城里投降的人中挑出来的。
“是或不是?”梁丘赐语气加重,第五伦连忙咳嗽两声,万脩才硬着头皮说,这就是贼首麻渠帅。
“哈哈哈,麻渠帅来救援左谷,为本校尉麾下所斩,麻匪已被剿灭!”
梁丘赐心情不错就好,第五伦上前作揖,为自己没能抓住卢芳告罪。
梁丘校尉却又变了脸,随手指着一个有羌胡容貌特点的首级道:“伯鱼真是糊涂了,你方才,不是已经斩得卢芳的头颅来献了么?”
我什么时候……第五伦愣住了,对啊,他怎么没想到呢?
梁丘赐得意地说道:“卢芳已死,叛乱已平,就算以后有人从山里出来,那大概是其兄弟、儿子冒名,难成气候。”
梁丘校尉,你他娘真是个人才!
这操作让第五伦叹为观止,看来,要在新军中混,是真的不能要脸啊。
但只在片刻后,第五伦就发现一位和梁丘赐棋逢对手的存在。
却是安定郡属令,终于带着郡兵呼呼赫赫赶到左谷城,梁丘赐正想要向属令炫耀他斩得的“卢芳头”,岂料对面却先一步用矛挑起一颗首级来。
安定属令站在戎车上哈哈大笑:“梁丘校尉,没想到吧,虽然你先攻下了左谷,但叛贼卢芳带着几个随从向南方遁逃,正好为我部所斩!虏首就在此处!”
……
两颗容貌年龄都不同的“卢芳头”,成了这场滑稽平叛的荒诞尾声。
倒是第五伦知道,这俩都是假货,加上卢芳还顶在脖子上那颗,这位“大汉左谷蠡西平王”就有三个头了。
若卢芳足够聪明,肯定会弄假成真大肆宣扬,自称三头六臂,怎么砍都不会死。
说不定卢芳能借着这故事,再从西北隅哄骗一群愚夫愚妇,甘心追随呢。
倒是梁丘赐和安定属令,为首级孰真孰假争执不休,都拿对方没办法,只能各自送给上司报功。
在这点上,比韩威距离京师更近的安定郡无疑有巨大优势。
数日后,安定郡首府高平(宁夏固原),大尹王向得到属令传首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写了奏疏,让驿骑连信带头,速速送去常安。
王向是皇亲,“五侯”之一的平阿侯王谭之子,很清楚堂兄王莽的性情。
“这卢芳在安定郡谋逆叛乱,我身为大尹,居然毫无察觉,非得吞胡将军提醒才派郡兵进剿。”
“倘若卢芳被安定郡所斩,那我还算能将功补过,若不然,只怕要遭申饬了!”
“只要送去得够快,等天子大喜之下颁布犒赏,定于制诏,不好反悔后,假的也成真了!”
驿骑换马不换人,没日没夜地驰骋八日后,赶在七月份的尾巴抵达京师,将王向的奏疏连同“真●卢芳头”送达大司马府,又传入寿成室内。
然而此刻的寿成室中,气氛十分微妙,从九卿大臣到小黄门,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触碰了皇帝不快。
原来,数天前的七月壬午日餔时,京师发生了奇异的自然灾害,暴风大雷雨从西北方席卷二来,毁坏房屋、摧折树木。
宫中昭宁堂池东南角的那株百年大榆树,也在狂风中倒下,正好砸毁了东永巷西垣,正正压在东阁上。
这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连帝国殿堂“王路堂”,也就是汉时的前殿也遭了难,被烈风毁坏了西厢及后阁更衣中室。
墙折瓦坏的财产损失,甚至连人员死伤都是小事,皇帝和大臣们最关心的,是这诡异天象究竟预示着什么?是朝堂天下不稳的暗示么?是预示着西北方将有巨大变故么?
皇帝已经连续数日没有上朝,从国师刘歆、国将哀章,到说符侯崔发、统睦侯陈崇等,都频繁被王莽召见,讨论这件事的寓意。
朝中有人隐晦地提出,恐怕是与西北对匈奴用兵有关,惹得王莽勃然大怒。这难道预示着匈奴会像狂风一样,长驱直入扑向常安么?既然如此,就更说明予对匈奴主动出击的正确性啊!
偏执到这种程度,只差有人嚷嚷一句“亡新者胡”了。
而崔发为王莽观察天象,又发现今日有月亮偏离轨道,犯心前星,这是大患之兆。
正巧今日收到安定郡的奏报,许多人才得知西北安定、威戎交界出了这么大的叛逆。卢芳的事迹,让人好笑之余,又多了几分担忧,毕竟东方海岱、南方荆扬的叛乱已经持续两年,声势越来越大,倘若西方也出事,这大新就真是四处漏风了。
“原来如此!”
这时候,靠拍马屁和献符瑞上位的国将哀章一拍脑袋,说道:
“烈风虽损王路堂偏室,但主殿丝毫无损,且风瞬息便过,不就与这场可笑的叛乱一样,虽差点酿成缘边肘腋小患,却被我大新王师瞬息平定么?看来这不是什么灾异,而是大胜的吉兆啊!”
第104章 封王
因为距离所限,吞胡将军的奏疏尽管已快马加鞭,还是比安定郡晚几日到达常安。
而梁丘赐与安定属令斩获两个卢芳头的名场面,好歹没闹到京师来。只因吞胡将军最终退缩了,仅阐述梁丘赐指挥有方,与第五伦一同击灭麻渠帅、攻克左谷之事,送来的是卢芳老弟卢程首级——这颗是真的。
想想便明白了,安定郡大尹毕竟是皇帝的从弟,若争起来指不定哪边吃亏,若是将矛盾都拿上台面去,惹得天子震怒,令五威司命调查的话,那这次平叛中诸多猫腻肯定会被揭露无疑,对军队也没好处。
五威司命府中,专门负责督查边塞的孔仁向陈崇禀报道:“吞胡将军奏疏中,梁丘赐首功,而第五伦次之,说他在贼寇劫掠粮秣时救援友军,保住特武县,驻扎数月粮秣供应及时,又搜得大奸,捕获卢程,揭露卢芳之叛。”
“后随梁丘赐从征卢芳,为前锋,颇有战功。”
孔仁有些焦虑地说道:“君侯,第五伦恐怕又要升爵了。”
虽然常安人唱什么“力战斗,不如巧为奏”,但那是污蔑!新室对平叛功臣封赏是很高的,诸如王莽禅代前的西海之役,翟义、槐里之叛,参与平乱的人,封赏者高为侯、伯,次为子、男,加上里附城,得爵者多达数百人,大司空王邑的部下窦融就得了“建武男”的名号。
出征前第五伦就以佩黄巾加上说话好听,得了王莽欢心,赐附城之爵,这次边军几个司马、军候都莫名其妙死亡的情况下,独独他表现卓著,铁定还要升。
孔仁只觉得这其中怕是有蹊跷,但五威司命也就能在京师六尉嚣张,到了边塞屁都不是,毕竟新朝基层已经这幅鸟样,一旦出了常安,他们机灵的耳朵好似聋了,敏锐的眼睛好似瞎了。
哪怕孔仁负责为王莽督缘边军事,负责查奸,可也就只能依靠安插在前线的属下密奏,看不出第五伦有什么问题。
但五威司命府有能耐啊,没问题的人,也能查出问题来!
“孔司命,你为何总与第五伦过不去?”
陈崇竟毫不关心,反而笑道:“且让他顺利升爵又何妨?”
孔仁哑然,五威司命府间接逼死了第五伦的老师扬雄,虽然明里不说,但第五伯鱼肯定记着这仇,按照陈司命的作风,不是应该不留后患么?
而第五伦越往上爬,越受皇帝关注青睐,他们就越不好下黑手啊。
陈崇却不以为然:“让他升。”
“让他脱颖而出。”
“陛下就缺这样的将才,最好能亲自点名,让第五伦随吞胡将军出塞两千里击胡!”
“陈司命果然妙计,如此一来,岂不是驱豺狼入虎口?”
孔仁恍然大悟,领命离开,陈崇只嫌孔仁格局太小,终日盯着第五伦这种小角色,殊不知,统睦侯近来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一个不能为人道之、一旦泄露,他本人将五鼎烹的计划。
可若能成,他陈崇的未来,岂止是五鼎食!到时候小小第五伦,动一动指头就死了,又何足道哉。
距离陈崇明里暗里向皇帝陛下转送关于太子王临的那些龌龊事,也有半个月了。
王路堂怎么还没动静?
到了傍晚时,默然十日的王莽终于发声,犹如雷霆!
“乃七月壬午餔时,有烈风雷雨发屋折木之变。”
“予甚弁焉,予甚栗焉,予甚恐焉!”
……
皇帝陛下没有采纳哀章说“烈风是祥瑞不是灾异”的阿谀说辞,而是痛定思痛,好好反思了一下原因。
最后终于被他找到了!
“予摄假时,得到符命文辞名叫《紫阁图》,里面说,要立皇三子王安为新迁王,令皇四子王临在洛阳建国,为统义阳王。”
“当时予谦让不敢当,只封二人为公,后来又有金匮文从天而降,重述此言。”
“予将符命公布于朝堂,群臣都说:王临在洛阳建国为统义阳王,是说他据有天下中心,能继承新室宗庙,宜为皇太子。”
“遂从群臣之议,因王安颇为荒忽,封为新嘉辟。王临为皇太子,始建国三年,置师友各四人,又设祭酒九人,俸禄比照上卿,惟望太子孝悌明经,他日继承大位。”
“但从此以后,太子久病,后来虽然痊愈,却没有完全康复,进宫朝见,仍要乘坐黄门所抬小舆而行,又迟迟没有子嗣。”
“近来皇后患疾,太子纯孝,入宫照料,居于西厢。恰逢烈风毁王路堂西厢及后阁更衣堂,予甚惊焉,又有说符侯上奏,发现月犯心前星,予甚忧之。”
“予闭门思索一旬,再看《紫阁图》,终于领悟,迷乃解矣!”
王莽一陷入沉思,天下人就得慌作一团,这次也不例外。制诏里接下来的话,震得朝堂中所有人头皮发麻。
“所谓新迁王,乃是太一新迁之后也。统义阳王,乃用五统以礼,义登阳上千之后也。”
“当年群臣所议出了纰漏,王临上有兄长而称皇太子,名分不正。宣尼公曰:名不正,则言不顺,会导致刑罚不平,民众手足无措。”
“予即位以来,阴阳不和,风雨不时,几次遇上枯旱蝗螟的灾害,粮食减少,蛮夷扰乱中夏,盗贼奸邪频发,百姓惶恐不安。予深深地思考这些罪责,就是由于名分不正。应当拨乱反正,今立王安为新迁王,改立太子王临为统义阳王!”
“予如此良苦用心,是为了保全二子,让他们子孙千亿,让新室外攘四夷,内安中国!”
制书念完,群臣震撼,将这十余年的问题全部甩锅太子,这操作真是闻所未闻,不愧是已经干掉两个儿子的王莽。
早就等待此事多日的五威司命陈崇暗暗松了口气,而国师公刘歆则一下子石化了。
刘歆是太子王临的岳父,乃是太子党砥柱。
作为王莽昔日最亲密的朋友,刘歆太了解皇帝了,知道老友的偏执,急于劝诫反倒会适得其反。
所以在王莽不顾国内盗贼频发,执意要将对匈奴、西南夷的战争打到底时,刘歆没有说话。
王莽开始倒行逆施,以百姓痛苦、得罪豪强、官吏乃至全国所有阶级为代价,频繁加赋以供国用时,刘歆没有说话。
哪怕扬雄死时,刘歆虽兔死狐悲,也保持缄默,没有替扬子云说半句话。
昔日的理想早已偏航太远,刘歆从十年前就开始内惧,他目睹甄氏父子谋逆而亡,看着安新公王舜忧虑而死,大司空王邑养在朝中不用,曾经礼贤下士的安汉公摄皇帝,已经扭曲成了一个疑神疑鬼,攒着权力不肯放手的独夫。
刘歆自己,亦对王莽不报什么指望,他所有期骥,都放在自家女婿,太子王临身上,至少王临是能够以常理度之的。
只等一个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在自己辅佐下,铲除朝中宵小崔发、陈崇之流,与匈奴和亲,停止五均六筦之政,撤回边军,集中剿灭国内盗贼,或许能力挽狂澜,可是……
可今日这制诏一下,刘歆彻底心凉了。
这诏书洋洋洒洒数百言,但透过缝隙,刘歆只看到三个字。
“废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