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66章

作者:七月新番

扬雄反过来拥护浑天说后,狠下功夫刻苦研究,甚至拿出寥寥无几的俸禄,和桓谭一起出资,请教黄门老浑工,效法落下闳制造浑天仪,如今它仍摆在桓谭家里。

“而后,吾等又一同针对朝中天官们,你写了《难盖天八事》,洋洋洒洒,将那些固守过时天论的老朽驳得无言以对!浑天说遂大兴。”

说到这桓谭心里一阵难过袭来,只叹息道:“其实能理解子云之人有不少,称你为‘西道孔子’,但亦有无知之辈编排子云。”

“还记得张竦么?前两天他见了我,还说什么‘扬子云,西道孔子也,乃贫如此?’”

“你猜猜我如何回答?”

扬雄没有力气说话,桓谭便自问自答,拊掌笑道:“我反驳他,仲尼难道就不曾贫贱么?仲尼能说只是鲁国的孔子么?他也是齐国的孔子,楚国的孔子,天下的孔子!”

“所以子云不止是西道孔子,亦是东道孔子!此生蹈圣贤之迹,可谓无憾了。”

这番话让扬雄清醒了些,效仿圣贤著书立说,是他毕生夙愿啊,至少还有一个人,是认可他的,只笑道:“君山知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扬雄招手让桓谭凑近,用微弱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君山,但有一人,你却看错了!”

……

天蒙蒙亮,宵禁刚刚解除,第五伦就大步冲入常安,因为街上不准跑马。

等他踏进庭院中时,还是来迟一步,扬雄已至弥留之际,口不能言,精神越发不好。

第五伦来到他身边,轻声唤道:“夫子!弟子来了!”

但扬雄却没有任何回应。

院子里,扬雄的故日朋友都已抵达,从心怀歉意觉得是自己牵连了扬雄的故大司马严尤,到满腹心事的国师公刘歆。

还有城门校尉梁让,他正与侯芭商量着扬雄的后事要怎么筹办,事已至此,是时候接受现实了。

第五伦心存狐疑,他上次离开时扬雄还挺精神,为何这么快就身体大坏?

遂拉着哭哭啼啼的王隆追问,听他说及五威司命陈崇上门胁迫扬雄,要为朝廷写歌颂北征的辞赋时,第五伦怒火中烧。

又是你!

但他还是压住了,只问道:“夫子还清醒时,可留下什么话?”

王隆看向笼着袖子在院子一角怔怔发呆的桓谭,从今天早上起,扬雄大多数时候就昏沉不清,唯一的几句话,还是对桓谭说的。

桓谭也看到了第五伦,朝他招手,二人走到庭院无人的一角,素来对第五伦不甚喜欢的桓谭,今日难得与他说这么多话。

“我当初曾与子云品评天下人物,以为贤有五品。”

“谨敕于家事,顺悌于伦党,乡里之士也。”

“作健晓惠,文史无害,县廷之士也。”

“信诚笃行,廉平公,理下务上者,州郡之士也。”

“通经术,名行高,能达于从政,宽和有固守者,公辅之士也。”

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诮:“子云就是公辅之士,至于我,大概是县廷之士。”

桓谭看向第五伦:“我最初时以为,你不过是区区乡里之士,子云也没反驳。”

“但今日,子云却郑重告诉我,桓君山,看错人了!”

“他在《法言》里说,政有两种,思、斁(dù)。”

“这世道,汙人老,屈人孤,病者独,死者逋,田亩荒,杼轴空之,可以称之为斁政,败坏沦亡是也。”

“纵观关中,却唯独你在临渠乡,不管做不做官,都能老人老,孤人孤,病者养,死者葬,使男子亩,妇人桑。可谓思政,思行善政是也。”

“这是子云的理想,他自言没有这般本事,但你有!”

“子云说,第五伯鱼不止能宰一家一乡,若给你机会,甚至能像陈平一样,宰天下!结束世上的斁政,将思政推及九州!”

“所以,子云认为,你是第一品。”

桓谭指着第五伦:“才高卓绝,疏殊于众,多筹大略,能图世建功者,天下之士也!”

第五伦有些发怔,扬雄从来没和他说过这些,从没告诉弟子,老师对他有这么高的期待!甚至视他为理想的继承者。

忽然间,第五伦只觉得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摸是水渍,竟是不知何时流下来的泪。

“夫子转醒了!”这时候,王隆喊了起来,他们连忙进屋舍去,第五伦径直过去,重重拜在扬雄面前,握住他那还沾着墨迹的双手。

“老师!”

这是第五伦来到新朝一年多时间里,头一次真切实意地痛哭流涕,悲从中来,止也止不住。

而扬雄有些茫然,转头看了一圈周围众人,他看到了眼神复杂的老冤家刘歆,一生唯一的知己桓谭,还有弟子们,当看清满脸涕泪的第五伦时,扬雄竟笑了起来。

“伯鱼也来了,老夫正想将你介绍给吾子扬乌认识。”

扬雄连言语都恢复了,只是还有些糊涂,他的幼子扬乌已经死去多年了啊。

“若有闲暇。”

“多看看老夫留下的书罢。”这是他最后的愿望,满眼殷切。

“我嘴笨口拙,要对汝等说的话……”

“都在《法言》《太玄》……”

扬雄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第五伦的发髻,指尖永远停留在他的帻巾上:“还有……《十二州箴》中了!”

第71章 扬子

扬雄真的很穷困,某种程度上却又很富裕,因为他逝世后唯一剩下像样的财产,就是书,书,还是书。

汗牛充栋,这便是第五伦在收拾扬雄遗物时的感受,他在简牍堆积如山的屋舍中,终于找到了老师临终前所说的《十二州箴》,都装在一个匣子里。

当初王莽禅代后,效仿古代圣王序天文,定地理,因山川民俗以制州界。他认为,汉家十三刺史部州名与经典所载不符,于是按照尧典重新划定十二州,将凉州与司隶合并为雍州,改朔方刺史部为并州。

时为中散大夫的扬雄对这十二州进行考订,各为一箴。

第五伦对地理十分感兴趣,曾在扬雄家中阅读过。但今日他发现,除了文学化的简介描述外,州箴已被扬雄添了许多内容,诸如十二州风俗、出产、贡赋、历史沿革、人物、史事的大体描述。

他甚至还找到了十二幅画在布帛上的地图。

这却是第五伦曾问扬雄:“我听闻,寿成室中有三阁,一曰石渠,二曰天禄,三曰麒麟。秦汉图书皆藏于三阁之中,夫子在宫中校书,可曾见过地理图籍?”

扬雄说有,只可惜和兵书一起,藏之于秘府,轻易不能示人,他也只在许多年前见过几次。

第五伦只好悻悻作罢,他在半年时间内,靠一己之力走遍列尉郡,记录了本郡地图,却只占了天下的百分之一。

却不曾想,老扬雄竟根据记忆,将十二州的地图都画了出来,却见诸郡星罗棋布,城塞山川河流皆在图中,都被他描绘而出。

第五伦恍然大悟,这就是扬雄近几个月几乎戒酒,终日将自己关在屋舍里忙碌的原因?

“这是老师留给我的遗产啊。”

虽然与他后世所见不同,甚至是上南下北很难看懂,但第五伦仍如获至宝地捧着这些地图,这能为他日后的工作节省很多麻烦。

扬雄就是这样的性情,似是隐约明白第五伦想做什么,却又没有说透,只默默为弟子准备一份大礼。

“多谢夫子。”

第五伦轻声道:“天下,已在我眼中了!”

……

虽然扬雄至死只是一介庶人,但他的葬礼仍很复杂,因为无子无女,三位弟子就成了孝子。第五伦和侯芭、王隆亲自为瘦弱的老师沐浴,穿戴丧服,饭含后放入棺椁,送到东阶上堂陈列。

“皋,扬子云复!”

请来的招魂者服纯衣纁裳,站在屋脊中央向北招魂,连喊三次。继而将衣幡扔下,第五伦在屋翼下用衣箱接住,回到堂中,用衣服轻轻盖住扬雄的尸身。

他们还要身披麻衣,头戴绖帽,朝吊唁的宾客叩拜。

已被免为庶民的严尤心怀愧意,上堂朝扬雄灵柩作揖,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扬雄,今日亦积极奔走。

等葬礼差不多时,严尤看到桓谭也披挂麻衣站在柱前,遂过去问他:“君山常称道扬子云著作,但我确实无法读懂,而世人也无人称道,真如你所言,能流传到后世么?”

“一定能。”

桓谭十分笃定:“只是你与我恐怕看不到那天了。”

“大凡人之常情,对眼前的看得轻贱,而把遥远的看得贵重。世人亲眼看到扬雄的俸禄、地位、容貌,没有一项动人之处,所以瞧不起他的文章。”

桓谭道:“但子云之书文意至深,而所发议论又不违背圣人之道,若使他的《法言》《太玄》能留存到明君在世的那天,而被贤能智者读到,扬子必将得到他们称善。”

在桓谭口中,扬雄已然成了“扬子”。

“将会高到何种程度?”严尤复问。

桓谭道:“必能超越战国诸子!”

第五伦走出丧堂,正好听到了这番话。

“不止,夫子未来的地位,会仅次于孔子!他将是集儒、道之学大成的第一人!”

严尤觉得有些夸张,摇头道:“你缘何而知?”

“我就是知道!”

这件事,没商量,第五伦已经钦定了。

扬雄的学问不会断绝,他一定会让它们发扬光大,在儒学中占据一席之地。让扬雄之名家喻户晓,死前受尽天下之谤,死后将得到万世之赞,令后世那些像自己一样历史不好的人,不至于连扬雄之名都没听过!

这是第五伦最大的遗憾。

看起来有些小孩子般的偏执,倒是桓谭听出了第五伦话语中的决心,不由多瞧了他几眼。

而第五伦则走到同样来吊唁的国师公刘歆面前,朝他作揖,低声道:“国师公,小子有一事相求!”

刘歆以为自己知道第五伦想做什么,颔首道:“我与子云虽曾不睦,毕竟同僚朋友一场,我会替他照拂汝等,不会让五威司命刁难汝等。”

你真的能么?刘歆堂堂国师,当年却连自己的两个亲儿子都护不住。看他这模样,对老朋友的逝世哀则哀矣,可却连为扬雄讨个公道都难。自从功崇公王宗一案后,刘歆就越发胆小低调,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第五伦已经确定,这国师公,应该不是那个“位面之子”,刘秀,另有其人!

还是那句话,靠山山倒,刘歆的承诺是不靠谱的。

更何况对第五伦而言,这件事,没有结束!

王莽间接导致了扬雄的逝世,而陈崇简直是直接的凶手,这仇,他记下了!

既然早已身处旋涡,就不要再假装自己安全。

既然乌子不管藏到秦氏桂树间,还是躲在南山岩石上,都逃不过秦氏浪荡子的一粒弹丸,倒不如主动出击,逆势而飞,去到跟前啄瞎贼子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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